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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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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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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皖韵

文/陈秀

小镇子的河流地理分布和武汉类似,皖河与其支流把人口10万的聚集区分成三个镇子。河的东北岸是猫山,河的西北岸是上石牌,河的西南岸是下石牌。明清时期,由于濒长江、枕皖河,在昔日以河运为主要交通运输干道的岁月里,怀宁县石牌镇一跃成为皖西南通往安庆及长江的水陆交通要津和商贸重镇。这里一直是皖西南重要的农副产品集散地,商贾云集,货贿泉流,乃怀宁诸镇之首。千年古镇,遐迩闻名。

下石牌有四个老街:丁字街,永兴街,后街和正街。街上的房子都是老的有飞檐,有马头墙,且都不高,建筑风格多为明清。小时候经常去这里,这里的老人们经常拉着二胡乐呵呵的哼着各种小调,十分有趣。相比上石牌内河航运的繁荣,下石牌就显得静谧安逸的多,当然这里也有很多客栈商铺,如茶馆,饭馆,裁缝铺子,剃头铺子,山茶货铺子和黄烟铺子,大家都安安静静的做着自己的事情。丁字街有盔头作坊和行头铺子子,他们卖五光十色的绒绒球,玻璃球连缀的戏剧帽子,色彩斑斓,花团锦绣的戏装,像蟒袍玉带。盔头店是祖传的,祖祖孙孙见证了从严凤英,五朵金花,再到韩再芬等几代黄梅人的风华绝代。

上石牌有“大戏园”,演得是《古城会》《长板坡》一类徽调京剧,进入看一场要花25个铜钞,只有富人才看得起。但是永新街也有露天戏台,请的是三乡八镇草头班子演的是老百姓喜欢的小戏黄梅调,老百姓都可以免费看戏,喝个彩捧个人场就行。

正街有零零散散不少制作蒸笼屉的竹制品作坊和刻章店。这里也集中了半个镇子的金银首饰店,代做中山装和民国大褂的布庄,门口没有广告的油盐店,茶庄,药店等。童年时最怕去后街,里面有棺材铺,墓碑雕刻店,还有两家扎彩铺,先做一个脸孔,再用做架子做成人架子,糊上彩纸就像男人女人了。用青竹条编成马架子,用纸糊好再贴上用纸剪成的白毛做马鬃,就制成一匹很漂亮的白马了,它们要在逝者下葬的同时一起被烧掉。唯一给我宽慰的是弹棉花作坊,随着一声声弦响一片片花飞。最后把一堆棉花压成一条整整齐齐的被褥,仿佛是一种魔术,让我惊讶不已,我也学着大人的样子叫作坊主“弹棉郎”,每次取笑他住在云彩里,他总是憨憨地笑着。

上石牌是端午划龙舟的好地方,地点在猫山鲶鱼头附近,每逢端午自大王庙回来后前清举人韩姥爷总爱喊上疼爱的小孙女去看划龙舟。“小马兰,猫山看划龙舟去。”“小兰要去猫山划龙舟喽,猫山有山吗?”“这个,没有”“那猫山有很多猫吧!”小马兰摇着爷爷的胳膊不松,在门槛上跳来跳去。“呃,这个照理说也没有。”只见爷爷的细竹根烟锅用黄金三面镶包,将上等黄烟搓成团装进烟袋“咕噜咕噜”地吸起来了,呛得韩马捏着鼻子嫌弃地跑开了。“小兰到奶奶这里来。”韩老太太把小马兰抱到腿上,“听奶奶跟你讲啊!皖河鲶鱼头渡口里有一条鲶鱼精。老百姓渡河时,鲶鱼精经常兴风作浪,祸害老百姓,当地老百姓为了安全在重要的节日都要去杀鸡宰羊孝敬它。有一老道士献计,猫爱吃鱼,于是将皖河北岸的小村更名为“猫山”鲶鱼精知道有猫后就不再祸害老百姓了。”“小鲶鱼精抓上来炖豆腐,该是好吃的。湖苍村陈孝义不知道会不会来呢,会来的吧。”“这孩子发什么呆呢!”祖母喊了几声小马兰才回过神来。

陈孝义家在镇子的西南角–湖苍村。这里到镇上最快的方式是走河道,村边的泥潭沟河直通石牌城西的麻塘湖。乡民们传说泥潭沟河曾淹死过日本骑兵,故称“亡马河”,传着传着就变成了 “亡河”,因为石牌说的赣语“亡”与“黄”同音故留下一个“黄河”的美丽故事供乡里津津乐道地咀嚼。他家有一条打渔的小船,几乎每一次喝醉,陈孝义的父亲都会拉着他讲一个耳朵里听出老茧来的故事,泥潭沟河和麻糖湖里水质清淳,湖草丰茂,这里产的野生鲫鱼是全国第一的,我打上来的更是上品,可是镇子上的老爷们不识货!我还不稀罕卖呢。等下年美国总统访华的时候,对国晏上的素鲤鱼情有独钟,敬爱的周总理小声询问工作人员“这鱼产自何处?”厨师长随后报告,所以又肥又大的野鲫鱼嗓子安徽怀宁的麻塘湖,是后勤部门特地前往采购的。得知厨房里新鲜的麻糖鲤库存不多的情况下,周总理随即指示相关部门赶紧空运。在美国佬访华的八天时间里,餐餐少不了我们的麻塘鲤。越说越兴奋,越兴奋越喝酒,直至醉倒在桌子底下,那架势仿佛不是麻塘鲤还是他受到周总理嘉奖似的。

端午这天万人空巷,踮起脚尖才能看见密密麻麻的大人后背。好热闹者只有爬上岸边的树上才能看清这次盛举。去过大王庙,皖河里就有富裕商绅组合成的龙船。所谓龙船,船头装饰有木雕形彩绘龙头,船舱竖起木柱起顶,左右后船艄围起花幔,舱中作为戏台,演的是黄梅戏。

“小义,我在这,我在这儿呢!”小马兰坐在祖父肩头一只手抓着祖父头发,另一只手使劲挥舞着。“小兰我们村拿第二了呢,了不起吧?”“哼,神气什么你又没有在船上。”小义挠了挠头发,“你知不道这敲鼓点才是技术活,先生教的文章背了没有?”

“呀!忘了干净,先生说有本事就背下,嗯,没本事!”“不知羞。”先生是个穿着洗的发白的黑色长衫,手里拿着戒尺专敲小兰脑袋的老学究。“韩马兰,你且背来。”“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十三,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缝,十五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那个……”小马兰又急得啃毛笔了!“十七为君妇。”陈孝义小声嘀咕。“我知道了,十七成亲!”“哈哈哈哈!”全班哄堂大笑。夫子吹胡子瞪眼,“朽木不可雕!”每每读到“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相出相向鸣,夜夜达五更。”时,最远处的学生都能清楚的看到,一向古板严肃的夫子哭了,湿了长袖。夫子只是说,“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顽徒年少,不知师母已故三十载矣!”小兰邀小义坐船去隔壁小市镇看过,有一座孔雀台,是焦仲卿刘兰芝二人定情之所,有一座孔雀坟,不过老人讲真正的坟墓已陷落在该坟底下。

陈孝义爱吃炒粉,那是一种用石磨将洗净的新鲜稻米掺上黑芝麻碾碎的食物,放些白砂糖可以干拌可以加水冲糊糊吃。小孝义最喜欢坐在院子树下的小板凳上吃着,如果左边口袋里装上一个黄色橘子,右边口袋里再装上一个黄色橘子,要是口袋里还有一毛钱的话,这份饱满的满足感堪比新年穿上新衣新鞋的时候。

他爱去河里,池塘里摘莲蓬,挖藕根,扒茭白,采菱角,捉鱼抓虾,回来就让他妈做给。临走还不忘用荷花花瓣叠两只小船,点缀些淡黄色的莲花花蕊,一只白的,一只粉的,他相信小船会沿河飘到小兰家,一只写满小兰的缺点,一只道歉。

划着船,船两边的水哗哗哗,顺手从水里捞上两颗菱角来,剥好后塞进嘴里,往往嘴角手上黑黑的,他最喜欢吃菱角了。菱角煮熟后加点菜园子里采的新鲜辣椒会更好吃,嫩的脆甜,老的粉糯。陈孝义家院子里地上趴着六个大香瓜,庭院竹架上吊着好多小葫芦,围墙上爬满了丝瓜,菜园子里还有菜瓜,番茄,茄子,小青菜,大白菜,四季豆,黄瓜,韭菜……他爱去园子扑蚱蜢,逮蝴蝶,追小鸟,抓知了。无聊了就戴上祖父的草帽,学着大人模样拾弄蔬菜,他从不除草和抓害虫,他相信众生平等,都是吃得的。出来时往往两个腋下夹两根带刺黄瓜,嘴里还叼一根尾部带黄花的黄瓜,边走边啃。

陈孝义送过韩马兰家香瓜,巨大,比天上的太阳还大。小马兰连着吃了一星期香瓜。比较甜不腻,还下饭,有点像冬天柴火堆里烤熟的红心番薯。小马兰最喜欢吃西瓜粥了,将西瓜块和稻米一块儿下锅,加入井水熬稠,甜丝丝,很消暑。祖父常让奶奶为小孙女熬上一罐酸枣绿豆排骨瓦罐汤,其实他自己也馋了。小兰能把三大碗汤喝的只剩几粒酸枣核,吃的干干净净。除了这些,小马兰还喜欢吃端午的咸鸭蛋,蛋黄红彤彤的像河边的落日,就着一盘从陈小孝义家买来的野生的鲫鱼、黄骨鱼,嚼一块香喷喷的柴锅锅巴,嘴里还不断叽叽咕咕,“这些不够不够的,小兰还吃得下。”父亲说女孩子这样太野了不淑女,所以她很少有机会这样吃。

小兰每次去小义家玩最放松了。乡下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小丫头刚来就被四只大鹅扑腾着翅膀追过,那哭的哇,一边哭一边跑,小路两旁种满了向日葵。“哇!我向孔夫子保证,刚从芦苇荡里飞出一群白天鹅。”“这没见过世面,那是白鹭!来带你看个东西。”所以在小兰进了芦苇荡深处,小兰本来是不太敢的,小手捂着小嘴巴。“不能被小义这样子看不起。”她心里想,于是便不那样怕了。芦苇荡里面绿得让人窒息,快看不见头顶火辣辣的太阳了。小亦颇为自得的轻轻拨开芦苇丛,鸟窝里几颗灰绿色的鸟蛋出现在小兰眼中,还没来得及高兴,小义屏住呼吸,打个手势指了指鸟窝旁边盘着的红条纹水蛇。“妈呀,快跑呀,水蛇在旁边!”“小义你不能这样子,吓得屁滚尿流,跑的比兔子还快,你该保护我的。”小义惊魂未定又想挽回点颜面,“我吃过水蛇羹,有些像黄鳝。”意思是我蛇都吃过,胆子那么大,你不该取笑我。小兰的黑眼珠子骨碌骨碌圆,像小鸡啄米一样认真的点了点头,蛇都敢吃,小义的确是胆大的。

镇子里的人们默默地活着,柴米油盐,浆洗缝补,下两把米进锅,买上三升豆子,煮一点盐豆就着米汤下饭吃,就是一年。至于哪儿又闹饥荒啦,哪又打仗了,独裁者在“为振安庆文风”的振风塔上设置炮台啊,与小镇子里的人们毫不相干。镇子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一饭一汤,那些草长莺飞,夏日流萤才是他们的全世界。

小义将小兰带到一片长满马兰花的地方,淡紫色的花瓣,白色的花心,好美啊!

“我常来,五月来的时候才叫好看,那是这里是一片紫色的花海。”

“妈妈跳皮筋,总爱唱'一把毽子踢三踢,马兰花开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所以我就叫马兰了。”

云朵偷喝了祖父放在屋顶上的酒,于是她脸红变成了晚霞。小义看小兰,残阳照在她身上,明明没施脂粉,脸庞却是粉色的,清澈的眼睛像一潭秋水,很美!

陈孝义不由地感叹,“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著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呵呵!你竟然敢当着我的面想别的漂亮姑娘!她是谁?”

“笨蛋,这是夫子教的《孔雀东南飞》,你比刘兰芝好看。”

“你别骗我。”

“好。”

“我昨晚梦见你哭了。”

“说,是不是你在梦里又欺负我了。”

“全都知道只有小兰欺负小义的份。没有,我心里难过,就醒了。”

“我老了,臭小义还在吗?”

“在的!”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小义悠闲地躺在青草地上,把一根白茅草放到嘴里咀嚼着。

“我也会,春见百花秋见月,醒亦念卿,寐亦念卿。”小义总觉得小兰认真的时候有种端凝的美。

“小义,私塾念完了,以后有什么打算?”

“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闲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

“说人话!”

“我打算学习制作石牌传统特产。比如大明永乐年间上贡给朱棣皇帝品尝的顶雪贡糕–薄如纸,捻如牌,白如雪,燃如烛。又如宋太祖赵匡胤的御膳龙凤贡面–白如银,细如丝。再蒸上些甜米粑,种上些石山药,水芹菜。全都是你爱吃的。”

“这还差不多,祖母想让我进绣庄学习石牌民间挑花,像'鹭鸶戏莲','蝴蝶戏瓜','斑鸠石榴','龙凤呈祥'等等,尽管它们明快绚丽、朴实清雅,不过我不喜欢。石牌素为戏曲之乡,出门三五里,处处黄梅声。经过京剧鼻祖程长庚、国剧大师杨月楼、武生宗师杨小楼的发扬光大,终使'梨园佳弟子,无石不成班'。就连写雷雨的曹禺都曾来石牌朝圣。我想跟严先生学戏!”

“不过世人戏曲被视为有伤风化,君子不为的末技,认为女子唱戏有辱门风,学戏作伶人恐怕不被乡邻理解。不过你欢喜的,我便欢喜。”

“万里寻夫送寒衣,不见范郎誓不回;十二月里雪茫茫,孟姜女城下哭断肠。望求老爷抬贵手,放我过关见范郎。我要哭得天地惊,我要哭得长城倒,我要哭得海枯河干、地塌山崩、神鬼皆知!”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从今再不受那奴役苦,夫妻双双把家还。你耕田来我织布,你挑水来我浇园。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你我好比鸳鸯鸟,比翼双飞在人间。”

“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黄榜中状元。中状元,着红袍,帽插宫花好新鲜。我也曾赴过琼林晏,我也曾打马御街前。人人夸我潘安貌,官戴纱帽罩婵娟。我考状元不为把名显,我考状元不为做高官。为了多情的李公子,夫妻恩爱花好月儿圆。”

“柳凤英和蔡鸣凤,死生恩爱一场冤。编成一出小辞店,风风雨雨不平凡。成了婚的没有爱,没有爱的成了婚。老天老天你捉弄人,老天老天太不平。”

……

北京四人帮勒令“文艺黑线人物”严先生交代“反革命罪行”,实则莫须有强挖省委大批清白人的“后台”。小兰也受到牵连。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多年后,小义和小兰两人重逢。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洞房里一室旖旎的红色,大红的喜字在龙凤烛光的映照下愈发喜庆、热烈。床上铺满了冬枣、花生、桂圆和莲子。

夫妇俩开心地为邻间小孩子们分发水果硬糖和硕大鲜红的荔枝。

“夫君。”

“发妻。”

春宵一刻值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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