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秀
我遇到那位叫霍楼义的老人时,是夏天刚刚来到的时节。北京护国寺街汇聚了各种京味小吃,据老人回忆,霍先生吊完嗓子后必喝豆汁,去火去燥润嗓子,据说这个习惯是年轻时就养成。
我来自南方,喝不惯老北京豆汁儿,最“难吃”的京味倒也贴切。打听到霍老先生是曾与杨小楼比肩的武生名家,我是一位忠实的京戏迷,爱捧角。在露天茶座儿上,老人舒服地坐在松柏树下的藤椅子上品茶,向我讲述了自己的一生。
这一生,活得没骨气啊!
那是民国六年。
“我站在城楼观山景……”我提笼遛鸟迈四方步悠闲地走来。“鸟儿,给爷叫一个。咱爷们饮饮去。”
“唷嚯,今个您可来晚了。”小二说。
“可不是嘛,刚吊完嗓子。”
“在大清朝您哪就是名角,这都民国了,您还是头一份!”
“这世道见天儿乱哪,连皇上都撒丫子颠儿。把咱常喝的茶端上来。”
“得嘞,您哪,就请好吧!”
邻座是哪些八旗子弟,以前世袭吃着朝廷丰厚的俸禄,整天无所事事,只钻玩这一门儿。由于他们的影响,皇城脚下提笼架鸟,斗蛐蛐儿,熬鹰放狗打秋风,玩乐之事,蔚然成风。
“敢情您还不知道啊!张大帅率5000'辫子兵'借调停为名进了北平。入京后,张大帅急电各地清朝遗老进京。'襄赞复辟大业'明日他要在清宫召开'御前会议',改年号为'宣统九年'。”
“多新鲜呢,这江山是咱满人打下来的,各省的军阀,维新派都是咱得奴才。今个皇上宣布复辟,那是他们点背,也叫他们断了念想,这天下还是咱大清朝的。”
处境很紧急,这我门清儿,皇上又坐了龙庭了,我已经剪掉了辫子,若被认为是极端维新派,是要杀头的呀。
劳您驾让让,我甩出一枚袁大头,急冲冲地走到大街。
“得嘞,回见了您哪。”
停业五年的黄龙旗店又重操旧业,但一时供不应求,许多人家只好用纸糊一面龙旗应付。那些王工贵族,遗老遗少弹冠相庆,兴冲冲地聚集在宫门前,等着觐见“皇上”。我绑上了一根假辫子,穿上长袍马褂,大家一起晃着真真假假的辫子招摇过市。我那天倍高兴,“连慈禧老佛爷都爱听戏呢!咱这绝活要变着法儿抖搂出来。”
那天,我唱了一出戏,叫《连环套》,表示我愿意归附清庭。师兄周德芳将我通骂一顿,说我像八旗子弟,少爷秧子,清朝遗风,未老先衰。说全国进步人士要联合起来,同复辟的行为进行抗议。
当晚,悲愤的他在天台戏棚子搭台唱戏。老生戏,《击鼓骂曹》,来听戏的都是些棒槌,青年学生们,保皇党遗老遗少们避之唯恐不及。
12天后,溥仪宣布退位了。
我又换上了西服领带。
1942年十月中旬,北平城菜市口杀人都杀红了眼。
一打听知道是蒋靠不住,跟共产党玩幺蛾子。急电北平的张作霖,大势拘捕共产党人,切莫养虎为患。
姚彦喜爱京剧,因他是共产党的大官,结交他也有个靠山,没承想,那天,他躲到了我家。
“姚先生,您可悠着点儿,满大街都捉您呢!”
“霍先生,我不想牵连您,我死倒无所惧。知只是家里还有八十老母,哎!”
“姚先生放心,您藏在咱家不会有事的。”老爱说。老爱出身烟花,但也晓得家国大义,以赛金花“赛二爷”为女中豪杰。
我将老爱拉自内室,“连累咱家可怎么办啊,我死倒不怕,留下你们孤儿寡母可怎么活啊!”我故意说得大声些,故意让姚彦听见。我答应照顾他老母,劝他自首。
再见他是在刑场上,“方此国家多事之秋,危难存亡之际,我辈正应努力奋斗,预备将来出而用也,以求同胞于涂炭之中,护国家如磐石之安。”怒诉敌人的凶残后,慷慨赴义。
咱一生只有一个信条,在这乱世中护我一家周全,卑微地活下去。再忍辱负重也都值了。
后来日子倒也安详。我时常登台唱戏,火候到了,经常老生,武生两门抱,很多达官贵人也都来捧角。
仆人们随同伺候,给太太们倒茶,看守东西,装水烟袋。自己喝茶,嗑瓜子,聊闲天儿。听戏是时尚,在黄琉璃瓦宫殿和紫绿琉璃瓦寺院的光彩气氛中长大的京片子懂得不爱听戏就是跌份。
此时的北平城,玩儿票唱戏的,和京戏迷,卖冰镇酸梅汤的一双小铜盘子的敲振声,有天桥儿的戏棚子,露天的变戏法儿,有在茶馆里吃热腾腾的葱爆羊肉,喝白干儿酒的达官贵人,也有市井小民引车卖豆汁者摩肩擦踵,一番太平景象。
1937年,7月29日,北平沦陷,本以为日本人拿够了,抢足了,自会撤兵,却没想到驻扎下来。像瑞福祥绸缎庄,同仁堂中药店等大买卖,即使仗着本金厚,名誉好,在这乱世中也只是勉强维持。咱这戏班子,也快支撑不下去了。1940年汪伪汉奸政府成立,日伪军和特务机关遍布上海,其中特务机关“76”号最令人闻而生畏。
一天“76”号的头吴世宝派人来请师兄周德芳到上海“76”号唱堂会,抛出重金邀请他,他不为所动,以“不当亡国奴”为由严厉拒绝,不加让步。他深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为了保持自己的民族气节,从此留起了胡须,披上了道袍。
后来,吴世宝扣押了师兄的妻女,周德芳只得屈服。嫂夫人来自商人之家,受过传统教育,却未接触新学。她坚信生活的必需总是果蔬多于花草,关爱多于风月,那一蔬一果,一饭一汤更真实而恒久绵长。
一台《风波亭》唱罢,京味京韵,落地有声,意在唤醒民众抗战热情。与妻女相视一笑,从容赴死。
这些汉奸走狗还不放过,又绑来我一家。
我献上一台《四郎探母》的好戏,就算杨四郎何等英雄,父兄何等忠烈,尚且投降敌邦,你们这是在曲线救国于水火啊!把他们哄得高兴了,也就放过了我。
回来后,我叫儿去祭奠一下伯和娘儿,自己无颜见他们。
总算熬到了解放建国,国家采用“和平赎买”的方式接管了我们的戏班子。
后来,赶上了江青,林彪作乱,有位后生创作了《海瑞罢官》,被认为是“反党反社会的大毒草”,受迫害至死。
从此,我便蓄起了胡子。儿子问我为什么不刮胡子,我留了胡须,红卫兵就不好来找我麻烦了。
他们还是来了。把我打成“汉奸”,“戏霸”,与诸多作家一起被罚跪着焚烧戏服。为了保护家人,我供出了一位已经息影舞台多年的同辈旦角。因检举“有功”,他们也没过多难为我。后听说他投湖自尽,以证清白。
哎,父亲给我取名霍楼义,我这一生,就像蝼蚁一样苟且活着啊!
尽管咱家人丁兴旺,可是我这一生活得没骨气啊!我愧对梨园,愧对祖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