耄耋之年的老汪大限将至,却没人给他剃头。
或是一生在土里刨食吃的、又或是子女不孝的饱受旧社会欺压的老人,自感时日无多,多会自觉拄拐离家请人剃头刮面,苦了一生想要体面地走。
那个剃头的师傅就是老汪。
老汪一把老剃刀,阅人间头颅无数。无论王孙贵胄、路边乞儿,还是引车卖浆之流,从婴儿周岁的“落胎头”到老人“老了”的“大寿头”,半辈子下来,老万“剃死”的人没有八千也有一万。近几年老汪干不动了,剃过的脑袋大多入土了。
老汪十三学艺,祖传的剃刀、梳子、剪子等十来件老物件,陪伴了他一生,老人家讲过,不要多物,坟冢里放下一把剃头刀足矣!
老汪的手艺是跟他爹学的。他爹捐了个举人,早年间吸食鸦片,祖产败光,差点落到卖妻卖儿的境地。老汪他爹一日到寺庙拜佛祖,浪子回头打算落发出家,庙子里唯一的老和尚帮他剃头,剃到一半烟瘾犯了,鼻涕眼泪直流,痛不欲生。老和尚在他头上拍了一下说:“脱了!”老汪他爹听懂了,解脱了。从此跟老和尚学剃头。学成,老和尚讲,“入世亦是修行。”老汪他爹稽首拜谢而去。
“懒得莫奈何,拎起剃头罗”,世人皆以剃头匠为“下九流”。老汪他爹不以为然,遂书一副对子“磨砺以须,看天下头颅几许?及锋而试。看老夫手段如何。”这倒不是妄语,老汪他爹一把好手艺在四九城小有名气。梳发、编辫、剃头、刮脸、掏耳、剪毛、染发、接骨、活血、舒筋、捏、捶、掰、按,一十六种技艺炉火纯青。且看他开张之前必练半个时辰剃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雷打不动。拿着剃头刀刮冬瓜皮上的绒毛,火候到了才刮冬瓜皮上的白霜,一刀接着一刀,干净利落。
有一年的二月二,“龙抬头”,一位姓爱新觉罗的亲王想要剃头,取个吉利。那时候剃头并不是剃光葫芦,而是在头中心梳辫子,就像今天的“阴阳头”,周围留一圈齐马穗,然后再用剃刀刮边,剃得干干净净。接连两位剃头师傅哪见过这阵仗哪!个个提心吊胆,被吓得六神无主,手一哆嗦就在这位王爷头上连拉上两个口子。结果都被亲兵给拖出去打了板子,下了狱。王府管家也是病急乱投医,想到给自己剃过头的老汪他爹,手艺还不错,就他了!
正所谓艺高人胆大,老汪他爹也没犹豫跟着就去了。走到王府门口,老汪他爹停下没进去,管家以为他变卦了,老汪他爹气定神闲地说,剃头的时间有讲究,现在还早,要等到太阳升到东南角,这叫如日之升。凭这个管家看出这小子很机灵。剃头前先去王爷面前叩头,请刀子。亲王专用的剃头刀,用一个檀木盒子盛着,外套石青色五爪金龙套。皇室规定,剃头匠只许用右手持刀挨着头皮,左臂下垂不能动,手都不能捏高贵的头颅,更甭谈割出个刀口,流血见红了。亲兵在旁边死死的盯着。哪怕贵如皇亲国戚,老汪他爹各道程序有条不紊。没有因为尊贵而慌了手脚。他口里含一把砂仁去口气,屏住呼吸,给王爷顺着剃头、刮脸。老汪他爹凭借着扎实的基本功,心渐渐沉静下来,手头麻利不大功夫就剃完了。王爷身子往镜子前一凑,嘿!别提多好了。夸他“做天下头等事业,用世间顶上功夫”,当前把这把特制剃刀赏赐给他。老汪他爹一时声名鹊起,风光无两。不过后来遭到一些人的妒忌,被排挤出京城。
老汪他爹回到宜城老家,开起了一间剃头铺。老汪他爹生意很好,可好景不长,长毛占领宜城,老汪他爹险些遭了大难。长毛贴出告示:凡剪发、剃胡、刮面、藏剃刀,皆是不脱妖气,斩首不留。一时间“长发入城禁剃发,遇剃发匠提刀杀。”老汪他爹毕竟去过京城,见过世面,见状不妙,趁早开溜,躲到了乡下才逃过一劫。
老汪身为“下九流”,科举之路早就绝了,老汪他爹想让老汪子承父业。手艺压身,老汪他爹不愁老汪将来没饭吃。跟师傅学艺需要学满三年才能出师的,头两年无非是给师傅家里打杂干活,第三年才能学到真本事。老万他爹严守了这行当的规矩,第三年才教老汪真本事,他是想磨砺磨砺老汪的心性。待到老汪已经能够独立支撑起两间剃头铺子的时候,老万他爹知道该“挂刀”了。
老汪手中剃刀的发式经历了清朝遗老遗少的大辫子、半截刷子、平头、背头、分头、光头。其中半截刷子也叫做马桶盖,最有意思,一头长长的散发赛玉米穗子背在后脑壳上。
民国那会儿,皇帝倒了,进步人士意识到辫子该割了!这下老汪的剃头铺,每天就像搭台唱戏一样热闹了。满清旗人铁杆庄稼倒了,倚仗没了,排着队争先恐后地到老汪的剃头铺前剪去了辫子。反观一派守旧汉人似乎忘不掉二百年的Q字发型史。
哭辫子捡辫子,留着死后入殓时放进棺材里落个“整尸首”的有之。
声嘶力竭求饶留发者有之。
哀嚎恸哭谓“无颜归家”者有之。
说“头可断发不可剪”者有之。
面北而哭“皇上,奴才我对不住您”者有之。
传唱“袁大头瞎胡闹,一街和尚没有庙”者有之。
没过多久,张将军的“辫子军”到了北京,小城宜城遗老遗少们也都听着信了,堵住老汪的剃头铺,“将绞去的辫子都还回来。辫子回来,大清国就回了。”
大清国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辫子剪了,很多人心中的辫子还没剪。一些年长乡绅来老汪剃头铺剃头,点名要剃“鸭屁股”,就是前额按照前清遗制剃光了,后面辫子是剪去了,却还留着四五寸长的残馀,可见其“封建遗孽”之心不死。大部分人为了防患于未然,还是留着半截刷子。民国十年,溥仪的老师劝诱他剪掉了蓄了多年的辫子。
男子废除了长辫,或蓄短发,或剃光头,老汪心思活络,他寻思着该琢磨新发式了。
几十年来,老汪的剃头铺一直很红火,也培养了一批徒弟,老汪对他们要求很严格。只要前来剃过头的人都会竖起大拇指,“虽云毫末技术,却是顶上功夫。”
除了苛捐杂税多了些外,日子很平静,直到一天一伙儿鬼子兵开进了宜城。他亲眼看见对面绸缎庄被鬼子包围,两名伙计倒在了血泊里,穿着长衫的掌柜腿上受了枪伤,被小鬼子押解进了宪兵队。次日,天还没大亮就传出噩耗–绸缎庄掌柜咬舌自尽了。乡亲们不落忍,想请老汪送他最后一程。老汪犯了难,为死者剃头、刮面是剃头匠的禁忌。死者为大,事情不是出在死者身上,事情出在生者身上,以后给谁剃头谁心里不膈应。当日老汪在店里倒背手来回踱步,鞋底都快磨平了。“也罢!不能慢怠了英雄。”
一到洗,二道剃,三道修面,四道细,五掏耳,六滚眼。冒烟的毛巾,皂角、菩提果泡沫,行云流水的剃头手法,让在场的街坊们佩服不已。不过,以后没人来找老汪剃头了。
上世纪五十年代,老汪的两间剃头铺先是被“合作”了,后是被“和平赎买”了,老汪没有埋怨,他说要积极接受改造,咱剃头匠在旧社会是下贱,是下九流,饱受人轻视,现在好了,现在是新社会讲究人人平等,我也是工人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被“割尾巴”之后,老汪进了合作社成为了职员。工人们凭票证剃头,老汪成为劳动人民的美容师,开始拿工分了。
只有一点老汪想不通,这个“推子”我用不惯,这些玩意儿,就是糊弄人的玩意儿,祖师爷见了是会生气的。剃头匠剃头匠,关键是剃,是一把刀!
老汪不愿意向人提及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十年,老汪只能给人剃平头。那些发长须乱、脑秃头光的,不是泼皮无赖,就是地富反坏右。不过总是有人逼他给领导剃“阴阳头”、“鬼头”,都是“义务”的,每一次老汪都是马马虎虎地推一推子应付了事,因为他不忍把日日温习的头发剃成像乱坟岗子一样。此外,他“开会”也不积极,因为他手上总是有活。他出生更是不好。为此他挨了几顿臭打。老汪气不过,念了前人的几句诗,“闻到头堪剃,而今尽剃头。有头皆要剃,不剃不成头。剃自由他剃,头亦是我头。请看剃头者,人亦剃其头。”不久他被“专政”了。被剥夺了剃头的权利,被迫使用剃刀去阉猪,那几年老汪天天在深夜嚎啕大哭。
八九十年代老汪又开始看不惯这个行当了。“理发”难道比“剃头”高雅多少?忘本哪!“高级理发师,理发师,助理理发师”,难道剃头匠还分个三六九等?
一气之下,老汪挑着“一头热”剃头担子下乡去了。一头是洗头铜盆,下面有个装炭水小炉子的圆筒;另一头是坐凳,凳内侧有抽屉,内装着剪刀、剃刀等工具,铜盆那端竖着一个小旗杆,杆上有钩,悬挂毛巾,钢刀布等。老汪常年穿一件土蓝布对门襟褂子。“剃-头–啰”,听到吆喝声,乡亲们就知道等了好久的老汪来了。老汪尽管年迈,却终年乐此不疲。
我有幸去到老汪的剃头铺剃了一回头。老汪对我说,店里面都是祖传的老物件。那面镜子从英国进口的,两三百年了。这把椅子一百多年了,德国产的。喏,这把明晃晃的纯铁打造的剃刀也已经一百多年了,其他都不及这把快。这个剪刀布,上面是帆布的,下面是纯皮的,现在也绝迹了。
说起剃头行当,老汪如数家珍。这个行当就跟化妆似的,这人不好看,要给他推得拾掇得好看喽。我们做活,这人颧骨高,就把他头发留厚些。那人歪脑袋,一边头发要厚一点,一边头发要薄一点。这叫剃头匠的中庸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