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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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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
2020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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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徽州

时间:1907年前后

 地点:徽州黟县村落

人物:胡万三:男,50岁左右,徽州首富,“康德钱庄”总经理。

胡玉瑾:男,21岁左右,胡万三次子。

胡汉卿:男,25岁左右,胡万三长子,程文鸢之夫。

方朴:男,57岁,胡府管家。

姚致舜:年近古稀,胡府两公子老师。德高望重。

程老太爷:男,60岁左右,原县令、知府,深受百姓爱戴。

程太奶奶:女,60岁左右。

程为公:男,30岁左右,程家次子。

程文鸢:女,25岁左右,程家小姐,胡汉卿之妻。

程家大奶奶:女,40岁左右,守寡。

碧云:女,17岁左右,程文鸢贴身丫鬟。

程家老仆:男,58岁,程府管家。

程家小仆人:男,30岁左右,老仆之子。

徽州知府:男,40岁左右。

余不盈:男,湖州丝农。

马进义:男,火柴厂主。

张淮:男,徽墨手工作坊主。

胡光庸:男,胡万三族弟。

吴勉翔:男,歙砚厂主。

霍华德:男,英国洋行生丝商。

徽州新军都统:男,45岁左右。

大兵三五个。

丫鬟、小厮若干。

序:

 日暮西山,难道夕阳会给这个腐朽的封建王朝、渐渐退出中国商业舞台中央的封建商帮带来凋零的预示。

 [桃花盛开的早春时节,胡万三领着一个小男孩上。

 胡万三:临行之前,我们徽州人都要聚在一起吃一顿包袱饺子再出门。

 男孩:为什么啊?老爷爷。

 胡万三:饺子皮对角打结,做成包袱,记着一别忘记包袱衣物,二不忘记此行的抱负,三别忘了家乡和家里人。

 男孩:老爷爷,我记住了。此去,要么衣锦还乡,要么客死异乡。

 胡万三: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顺着前辈足迹走,告别亲人跑码头。孩子啊!几百年来,我们的先人就是从此起程,登上满载竹子、茶叶的客船,沿新安江、富春江、钱塘江,直达苏州、杭州、扬州,开创了徽商称霸几百年的徽商时代!

 男孩:(眺望新安江)古诗有言,一滩复一滩,一滩高十丈;一百六十丈,新安在天上。人在船上,船在水上,再一次靠岸的时候,已不是故乡了……

 [山清水秀间,徽州村落最气派的胡府显现在观众眼前。

 [徽州民歌(唱):晓起临妆略整容,提篮出户露正浓。手挽筠篮鬓带花,松萝山下采山茶。小姑大妇同携手,问上松萝第几峰。

第一幕:

 [胡府老太爷书房。

 [时值惊蛰,春雷声声。

 [胡万三身着银白色长袍马褂,立于书桌前反反复复盯着一罐春茶,倒背手叹息连连。窗户紧闭,室内昏暗、闷热。

 [众学徒齐诵商训:斯商,不以见利为利,以诚为利;斯业,不以富贵为贵,以和为贵;斯买,不以压价为价,以衡为价;斯卖,不以赚赢为赢,以信为赢;斯货,不以奇货为货,以需为货;斯财,不以敛财为财,以均为财;斯诺,不以应答为答,以真为答。朗诵声盖过雷雨,电闪雷鸣,众人安然自若。众人悄然退下。

 [管家方朴手持电报急上。小少爷老师姚致舜在后,胡万三示意他坐下。

 方朴:老爷,电报。

 胡万三:念!

 方朴:父亲,茶为中国出产大宗,近来外洋效中国长,夺中国利,印度、锡兰种植日旺。洋人把持中国茶市兴风作浪,去年借口质量不佳而恣意压价购尽新茶,徽州一府六县数以万计的茶农、茶商破产,或跳楼或自缢的不在少数,百姓生活苦不堪言!中国茶一旦进入西方市场,洋人斯蒂文他们的收益将是中国茶农、茶商的五到十倍。只在手指缝间露出些面包渣给我们,他们太过贪婪,竟然连一个生存的空间都不肯给中国茶农和茶商!孩儿气不过,有意联合上海商会各茶商协同并肩,正式展开向洋商讨要商权、商利的行动!勿忧!

 姚致舜:(缓缓起身)从炎帝起,茶叶就是中华民族的好东西,哼,我们投洋以茶叶,洋人报我以鸦片!没有茶,他们何以发展工业?于是英国的“绅士”小偷们通过海运,从中国偷走了两万颗茶苗,一万七千粒种子,不然也没有印度茶的逐渐兴旺,代之中国茶叶贸易的一泻千里。小少爷幼时我就知道这孩子将来会有出息。经济大权握于人手,大量白银外流,国家愈穷,就愈发增税,百姓就会愈穷,终究丧失田地,流离失所,离亡国亡种不远矣!我们国人好像都在睡觉,只有小少爷他一人还醒着。

 胡万三:平等商权,商利,尊严又岂不是我等此生努力践行的理想。可终究势单力薄,奈何,奈何啊!七十年前,陶澍废除钢盐法,实行票盐制,我们这个烜赫一时的盐商世家元气大伤;咸同年间,太平军和清军在徽州展开长达十年的拉锯战,“十室九空”,桃花源人间成荒野废墟,江南商业活动陷于停顿,胡家遭受灭顶之灾!可先人们都挺过来了!商海莫测,荆棘遍地,险象丛生,倘若遇上些波折就一蹶不振,区区一介商人,又谈何立业!给小少爷发电,如若资金周转不灵,我“康德钱庄”鼎力支持!让他顶住,像徽骆驼、绩溪牛一样坚韧,祖先的英灵在注视着他,我和徽州父老也在看着他!

 方朴:是,老爷。(欲下)

 胡万三:大少爷身体如何了?

 方朴:自从法场看过革命党被行刑回来,淋了场大雨,又被老爷罚在祠堂里跪了一宿,本来身子就弱,伤寒愈发重了。不过老爷别急,我已经遍请了名医。(下)

 胡万三:(叹气)看过逆党砍头,就冒出八股文不愿学,满清场儿不愿入,不屑衰世功名的荒唐话,程朱阙里怎么就出了这么个逆子!徽州商人称雄商界数百年,大红大紫,表面上风光无限,实则官僚权贵左右着徽商商道,我们只有结交官府在忍气吞声中求得发展,要想不逢迎他,依附他,仰攀他,只有成为他。反观财力雄厚的晋商在与徽商博弈时处于劣势,是因为晋商故里重利之念,甚于重名,家族子弟俊秀者多入贸易一途,至中材以下,方使之读书应试。又怎么比得了亦商亦儒、练达明理的徽商呢?

 [姚致舜欲言又止,无奈摇摇头,若有所思……(欲下)

 胡万三:我倒忘了,请先生来,是想请先生住持镜湖书院一事。自我出资修建书院自来,历时三年,耗银万两,才使得书院矗立在镜湖之畔。

 姚致舜:(兴奋)义不容辞。胡先生请看,徽人爱把这天井的水流象征为财源滚滚,故而有了徽商“四水归堂”和“肥水不流外人田”的聚财观念。想您这样仗义疏财的人可不多,替乡里后辈多谢胡先生!

 胡万三:没什么,钱财乃身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哈哈,有人问过我家资究竟有若干?我答三十六万,其人不信,质问说何止千万?我想说,黄白物非我所有,正真的家产不过是造桥修路所用去的三十六万而已。先生可曾听说,先考在世时曾独资捐修登丰桥,两年后家父病故,我继承父志,终于在今天完成了他老人家的夙愿!为此,我们胡氏父子历时八年,耗银十万。

 姚致舜:(拱手作揖)书里欺我,虽为贾者,咸近士风。商贾何鄙之有?(下)

[方朴哭喊着上。

 方朴:(跪下)老爷!小少爷他,他……(语塞)

 胡万三:(惊容失色)快快说来,我儿他究竟如何了?

 方朴:小少爷联合所有茶商垄断今年新茶,迫使洋商提高茶价。

 胡万三:(冷静下来)后来呢?

 方朴:洋商斯蒂文和英国领事一起找到上海道台,宣称小少爷聚众扰乱英中贸易,是对大英帝国有明显的敌视行为,扬言海关捏在人家手里,英国兵舰已开到上海口子外,船坚利炮已经对准城里最繁华的地方!道台吓得腿软,瘫坐在地上,急忙开脱,这是少数奸商的自发行为,朝廷坚决不予支持!并鼓励英方采取积极措施。

 胡万三:哼!英国政府处处帮着英商讲话,而我儿在与洋人"商战",朝廷却在那里置身事外,还说冷话,扯后腿。现在茶商情势如何?

 方朴:朝廷出面干预,联盟被瓦解,茶价暴跌,茶商血本无归!

 胡万三:(站立不稳,急火攻心)我儿呢?他怎么样!

 方朴:可怜的小少爷他被上海会审公廨带走,当即判处监禁三十年,不得上诉跟本不给我们反应的时间。中国主审官和在场很多中国人同情小少爷,只不过洋人无视中国主审官,他成为了摆设。

 胡万三:(瘫坐在椅子上,六神无主)赶紧备车,我要去上海。

 方朴:(痛苦,再次跪倒在老爷脚下)小少爷他去了……不堪洋人屈辱,义无反顾地用徽州人出门所带那条断后路的绳子,在狱中自缢了!保重啊,老爷!(大哭)

 胡万三:(如遭五雷轰顶,气的口吐鲜血)。苍天哪!儿死矣,为徽州、江南数万茶农、茶商利益而死,为商权、尊严而亡!死得其所!为父不及你啊!

第二幕:

 [程府议事厅。程老太爷、太奶奶端坐在太师椅上。

 [老仆人忙上。

 老仆人:老爷,知府大人来了,(回头看看)带着兵,看样子来者不善!

 程老太爷:请他们进来。

 [知府、大兵上。

 知府:叨扰了,程大人。

 程老太爷:程某早已告老还乡、赋闲在家,现在是一介布衣。不知知府大人有何贵干哪?

 知府:我是来找贵公子的,有人揭发他结交革命党。请程老爷叫贵公子出来一叙。

 程老太爷:(茶到嘴边,手抖杯碎)一定是误会了,犬子一向本分,不会如此大逆不道。管家,叫少爷出来。

 [程家太奶惴惴不安。

 程家少爷:(一拜)父亲。(慢慢转身,冷淡)知府大人。

 知府:程为公,本官问你,你可读过乱党皱容的《革命军》?

 程为公:读过。

 知府:你可识得安庆叛党徐锡麟?

 程为公:无缘得见。

 知府:你可去过绍兴?

 程为公:去过。

 知府:你认识秋瑾?

 程为公:一面之缘。

 知府:她死了。

 程为公:[黯然神伤。

 知府:来人哪,绑了!

 [程老太爷起身作揖。

 程老太爷:知府大人,犬子年幼无知,受了乱党蛊惑,请大人格外开恩,饶了他这一回。程某愿拿出全部祖产相赠,万望大人成全!

 知府:(冷笑)就你这个捐出俸禄修文庙、资助贫困学童的"青菜太守"、"布衣知县"能有多少祖产!

 程为公:父亲不必求他。清廷除了残害百姓就是割地赔款,又有何作为?满清走狗只会鱼肉乡里,对洋人只会卑躬屈膝。

 程老太爷:逆子住口,还敢口出狂言!

 [程为公未婚妻秦陌桑急上。

 秦陌桑:大人,求您放过民女的未婚夫吧(啜泣不止)

 程老太爷:妇道人家抛头露面成何体统!赶紧退下。

 知府:怜人,你还记得我吗?

 秦陌桑:民女不曾识见。

 知府:我可是记得很清楚呢!除夕安庆戏班子唱黄梅调,你唱的《百花赠剑》深为本官赏识。本官送的珍珠项链你回绝了,这个程为公递给你刚出炉的烤红薯,你却欢喜得不行!是诚心让本官难堪吗?嗯?再唱次《百花赠剑》吧!

 秦陌桑:大人,民女秦陌桑已为人妇,息影多时了!

 知府:这就休怪本官缉拿朝廷叛党了,你本是可以救他的!(指向程为公)

 程为公:陌桑,不要!我死不足惜,满奴将我绑赴断头台,国人必将清醒得更早一些。(挣扎着摆脱绳索)

 秦陌桑:为公,我生是程家人,死为程家鬼。来生许我下一个百年好吗?

(黄梅调唱):聪明的海俊多乖巧,惹得人羞脸泛红潮。一片痴情他知晓,良缘拟定在今宵。……哎呀,海生呀!我这里赠青锋把心意来表,但愿你莫负盟誓今宵。(泪眼摩挲望着丈夫,狠狠转身)知府大人,放了我丈夫,我跟你走!

 知府大人:妙哉!妙哉!好一个妙人,我要让程为公亲眼看着你一步一步地走进我的卧房!

第三幕:

 [胡汉卿重病不起,新安医派众大夫束手无策。胡万三来他床前看望。

 胡万三:爹昨晚梦见你娘了,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我想你娘会怪我没能护住瑾儿,也没能照顾好你。爹年轻时,十四在书院,十七在天下,而后终年往返于大江南北,黄河两岸,爹走了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可在爹眼里,就始终只有你娘一个女子啊!那时,爹不甘心蜷缩在你爷爷的羽翼下,想独自干一番大事业。徽州盛产山木,冬季来临,爹便组织徽民入山伐木,待到至梅雨季节,河水涨泛的时候,便利用水利运载出山,或由新安江运往杭州,或由青弋江流入长江至芜湖、南京等地,或由长江流入鄱阳湖进入江西境内。再后来爹便干脆远赴江西、湖广、四川开拓货源,利用长江、新安江水运的便利把上游的木材运及南京和杭州,然后分销苏浙,或者沿京杭大运河北上运往天津、北平。你娘在徽州老家整日为我担惊受怕,每三个月,她都要写两封信同时寄往南京的上新河和杭州的钱塘江,她知道不管爹在哪儿,总能收到。爹在外最喜食你娘寄来的枣子,将红枣两瓣叠成,中间撒上些茴香粉,再用蜂蜜浸渍,爹知道你娘在用枣和茴香告诉爹早早回乡。庭院里有枇杷树,是你娘死后我亲手种下的,现在长的挺拔高大、枝繁叶茂,一晃眼二十载了。人们说徽州人有个癖性,是乌纱帽和红绣鞋,一生只这两件不心疼花银子。哈哈,爹与他们不同,爹放不下你娘,所以终身不复再娶。你娘留下的书信现在爹还珍藏着呢。

 [胡万三起身吟诗:几度相思,几度相思苦。明日重来须记取。梅子黄时,梅子黄时雨。似说相思,似说相思苦。梦断采云无觅处,门掩黄昏,门掩黄昏雨。几度抛针背人哭,一岁眼泪成一珠。珠累累,天涯归未归?

 胡万三:科举制废止了,你常常嚷嚷着实业救国,爹如今不逼你了,同意你去学新学,还记得徽州老乡詹眷诚吗?他留学美利坚学成归来了,现在在北平、张家口修铁路,我们中国人自己的铁路!卿儿,快好起来吧,爹老了。你娘最大的愿望就是看着你们兄弟娶妻生子,爹早早地为你说下了一门亲事。

[深深的宅院里,胡万三久久凝视着天井上长条形的天空,挺拔身姿就像黄山崖边的一棵老松。

 [管家方朴上。

 胡万三:管家,家难不断,风水先生说胡宅风水绝佳,单单送我一个“安”字,可见家里缺了女人啊!卿儿久治不愈,算命先生说唯有冲喜,周易卜卦之学我本是不信的,可是由不得我不试!

 方朴:老爷,卿儿少爷和文鸢小姐的婚事程家老太爷既没拒绝也没马上同意,大少爷的病他大概是知道的,只不过程胡两家是世交,当时两个孩子指腹为婚他不好反悔。可是老爷,程家毕竟是官宦人家啊!

 胡万三:哼!不过宅院规格高些,天井四柱雀替上雕刻的是代表王权的狮子,仅此而已!你来看,我这里雀替上是描金彩绘、富丽堂皇的四季花鸟图,春天的丹凤朝阳,夏天的鸳鸯戏水,秋天凤打牡丹,冬天喜鹊登梅。你再看,太师壁两侧穿堂过道上的“商”字门,从此经过之人无论贵贱,皆在我商人之下!

 [喜洋洋的小厮上。

 小厮:老爷,管家,大喜啊,彩礼程家收了!程太太爷说今天就是个黄道吉日,张罗喜事吧!

 胡万三:程家有心了,卿儿重病不起,只是委屈文鸢那个好孩子了,来呀!点红烛,挂红灯,迎亲!还有请戏班子唱戏,方朴,就唱徽剧《牡丹亭还魂记》。

 方朴:老爷,我这就去联系戏班子。(下)

 胡万三:(吟诗)欲识金银气,多从黄白游。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愤世嫉俗的汤显祖当然不会追逐这里安逸享乐的金银之气,可徽俗最喜搭台唱戏,徽人对戏曲尤为痴迷,作为戏曲家的汤显祖,总不会无动于衷吧!

[徽州民歌(唱):女肉啊,尔家官人爹,敬尔一杯酒啊,孝敬公婆天喏天呀!女肉啊,尔家官人爹,敬尔一杯酒啊,孝敬丈夫海洋深呀!

 [徽州民歌(唱):正是弹琴弦却断,日月明映被云遮。天上降下无情剑,斩断夫妻恩爱情。

 [洞房一派旖红还没来得及撤下,红烛还在垂泪。程文鸢一身白色丧服倚在床头。

 丫鬟碧云:小姐,你娘家大嫂和二哥来胡家看你来了。

 程文鸢:(吃惊)真的?二哥从东洋留学回来了?

 [程家大奶奶和程为公上。

 程文鸢:二哥,大嫂。那个娶我的陌生人跟我说完“你不该来的!”就撒手人寰了。

 [程家大奶奶轻轻抱住以泪洗面的小姑子。

 程家大奶奶:文鸢,老太太总念叨着“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幺儿”,她想你想着都睡不着觉。她很是后悔不该为了程家名声,劝爹执意把你嫁到胡家。

 程文鸢:这难道就是我的命吗?这难道就是我们徽州女人的命吗?命里八尺,莫求一丈,这一生就得这么死守着!我让碧云去普慈庵为我求了一串守岁珠,陪着我心静如水,恪守贞洁,苦度岁月!

 程家大奶奶:傻丫头,我受的罪不想你在尝一遍。你们大哥还在世的时候外出经商,经常是数年不归,我多么喜爱春天啊,我又多么害怕春天早早的到来,满庭春色里,桃之夭夭,梨花带雨。如此好景谁同,这般良宵谁共?我和数不清的徽商妇一样,“几度抛珠背人哭,一岁眼泪成一珠”,日缝衣裳孝公婆,夜伴孤灯守空楼,勤俭持家,教育幼弟幼妹。男人们在外开创了一个辉煌的徽商时代,守在高高的马头墙里面我们这些叫做徽商妇的女人们,独自在孤苦伶仃中,忍受着岁月的煎熬。徽人常说,一世夫妻三年半,十年夫妻九年空。清夜孤眠,辗转反侧,窗迎冷月,灯摇残照,直到天空泛起鱼肚白,直到青丝熬成了白发。

 程文鸢:(情绪激动)大嫂!

 程家大奶奶:我等啊等,盼啊盼。可突然有一天连这个盼头也没了。为了程家的荣耀,为了娘家人脸上的骄傲,我和多少徽州女人一样希冀着苦守的贞节,换来遥遥无期的贞节牌坊上的“洁径三冬”和“一庭冰雪”。

 程为公:文鸢,朱文公所谓贞妇烈女的“天理”,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啊!“存天理,灭人欲”的“三纲五常”,无门,无锁的贞节牌坊,让爱情的三寸金莲迈不出半步,门内的寒冬,无数寂寞凄苦的夜,几百年来,将无数被捆绑畸形的灵魂封冻,把多少鲜活的心煎熬、蹂躏!前年的春天,冰雪化了,桃花开了,歙县新南街建起了简陋、衰落的贞烈砖坊,说的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一家人,贞烈砖坊旌表的是徽州六万五千零七十八个节妇烈女。六万五千零七十八个徽州女人活生生的人生都被历史无情抹杀,化成了“冰寒玉洁”的石头。

 程文鸢:这难道就是徽州女人悲惨的宿命吗?可是我又能如何呢?三寸金莲又能在外面的自由之路上走得多远呢?

 程为公:同是三寸金莲的革命志士秋瑾,用三寸金莲走出了钟鸣鼎食之家,走向了革命,走向了断头台!常常令我们这些须眉汗颜。文鸢,小时候先生教《诗经》,你就喜欢撑着下巴,偷偷地看窗外天空上的纸鸢,二哥知道你热爱自由!

 程文鸢:可是把握我命运的丝线常常握在封建礼教手里,握在程朱乡邻的“三从四德”里!二哥,带我走吧!

 程为公:不,我不能带你走!你要自己撕裂贞节牌坊上镶嵌的皇帝的圣旨,去勇敢的追求幸福!去上海,进洋学堂,为自己而活!

第四幕:

 [胡府会客厅,众人前来贺喜。

 马进义:胡老板,给您道喜了。您看,这是新安画派一代宗师渐江的《黄山图册》,实乃以质灵之笔传写黄山真性情的精心杰作!

 胡万三:那我就却之不恭了,管家!里面请,请……

 张淮:马老板真是大手笔啊!佩服!知道胡老板喜爱古画,我带来的是珍藏多年的《夜山图意》。请上眼,黑、密、厚、重,此乃黄宾虹的巅峰之作。

 胡万三:嗯,啧啧。用至粗之墨,难怪人言宾老平时砚中宿墨累累然,盂中水色浑浑然,蘸水舔墨,率性而为,随意至极!张老板有心了,里面请!

 吴勉翔:我没有他们那么大手笔,只淘得一方扣之有声、抚之若肤、文理灿烂的上等好砚!

 胡光庸:我带来南海红珊瑚一对!

 胡万三:多谢众位对长子的抬爱,管家都收下。诸位请坐,上茶。

 [会客厅剩下一人略显尴尬。

 胡万三:这位朋友看着面生啊!

 余不盈:小人是从湖州来的,受江浙父老所托,特地来向胡老板出面控制洋人机器缫丝厂表示感谢,不知道今天是贵公子大婚没做准备有些过意不去。

 胡万三:我想起来了,是有这档子事。洋商在上海设新式缫丝厂,低价收茧子,产丝直接远销西洋。江南丝农辛辛苦苦养蚕,结成茧子以后,好处都让洋鬼子独吞了,伤农太甚。

 余不盈:还不止这些,胡老爷有所不知,在江浙农村男耕女织,家家户户都有缫丝的纺车,从煮茧到缫丝,再到捻丝、拍丝、进炼染,接着掉经、牵经,最后掉头,手续繁多,一桩桩一件件,无一离得了人,妇女无分老幼都恃此为业,以此为食。一旦出现了机器缫丝,茧子从这头进入,那头出来,什么拍丝、掉经通通省了,无数从事这一系列工序的人都会失掉饭碗。

胡万三:话虽不错,可是新式缫丝机器,的的确确比老祖宗发明的手摇脚踏的“土机器”快好几倍,要想保护丝农的利益,我个人的力量还是很渺小,得靠朝廷哪!

 余不盈:哼!朝廷!江浙连年灾害,一个照料不周,茧子生了“蚕病”,一年的衣食就要落空了。我们湖丝生产者却因为官府的横征暴敛及洋买办、洋商的层层盘剥而难以维持生计。“湖丝虽遍天下,而湖民身无一缕”。可怜我们孤寒寡妇之“棺材本”,小家碧玉之“嫁时装”,都出在这一部纺车上!我们江南父老都很感谢胡老爷的大义,手里经常握有大量生丝,却尽量维持靠养蚕缫丝人家的生路!小人告辞。

 胡万三:既然不远千里地来到徽州,不妨喝杯喜酒再走!

 余不盈:不了,多有打扰,正值“蚕月”,太湖边的家里,忙嘞!

 [余不盈下。

 吴勉翔:(喝了一口茶,吐出茶叶沫)伴随着西方船坚利炮打开中国大门,随之而来的各大通商口岸的开放,大量“洋货”进入中国广阔的地域之中,这其中就包括缫丝机,把江南、两湖、两广人家男耕女织、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给打破了,断了百姓生路咯!朝廷不但不管反而苛捐杂税多如牛毛,万般无奈下人家只能是有求于你这个徽州首富了!

 [胡万三看着门外的方向,若有所思。

 马进义:提起洋人就气不打一处来。你们还不知道吧,我都快破产了!

  [众人惊。

  胡光庸:四万万人哪个哪日脱得了火柴呢?听说马老板的火柴厂可是红火的很呢!

 马进义:诸公不信的话,可以掏出自己的火柴,我敢打赌必是瑞典火柴!商业凋零,向外国的赔款又不堪重负,朝廷值此库款奇拙之秋,采购本国的火柴药品、木梗、盒子壳,原料税、子口税、厘捐,税外加税,厘里添厘,一重复一重,竟比漂洋过海舶来的外国原料还贵!西洋火柴企业利用舶来火柴进口税轻,贬价源源不断而来,使我成本较重的火柴无法销售,货积如山,不得不亏本周转!

张淮:我和马老板境遇类似。西洋产的墨汁、钢笔,对于我们徽墨业的发展带来毁灭性的冲击,徽墨从此在中国几千年来传统书写工具中的绝对优势地位被取代!自从墨水盛行,徽墨的销路顿止。我家祖传的徽墨手工作坊厂,尽管经历了墨锭到墨汁的转变,仍然无力回天。沿海大邑的墨庄,以廉价的洋烟自制,再也不需要从徽州批购!本土烟墨因为成本太高,无人问津。(大哭)四百年的祖产哪,在我手上完了!我的先祖一辈辈、一代代都是墨贾中的佼佼者。黄山上漫山遍野的黄山松是制墨最好的原材料,徽墨让黄山上的松树以一种人文的姿态展现在一朝一代的古籍册页之中了,用了洋烟的徽墨还是徽墨么?

 吴勉翔:张老板,徽墨和歙砚就像一对历经沧桑的老夫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歙砚死了!

 胡光庸:民众不支持国货也就算了,可恨的是连金融界都不救救实业!金融界对于实业放款不肯通融,条件可谓极其苛刻,怕中国工业不景气,放出去收不回来,抑或是所赚不多,对他们来说赚得不多就是亏了。现实是上海一埠现银过剩,资本都拿到交易所做公债股票投机,花费在公债库劵军政费上。要么就是拿来做地皮,做地产,都在空地上盖起楼房来,造一批,卖一批,卖来的款子再造第二批。空地用完了,把旧房子再翻造,不断更新。这是他们金融界投机的诀窍。

 马进义:一语中的,就是这样的,我们实业家们资金周转不开纷纷破产,可恨可恨!

 胡光庸:胡老板,听说你调集了各地股票,还拼命向外放款。就那些个局啊、矿啊,都是些空壳子,它们真有那么好的绩效?股票疯涨,一旦世面不景气,借出去的钱无法收回,股票持有者找你们“康德钱庄”兑换成现银造成挤兑怎么办?在这乱世中不得不防啊!

 胡万三:不愧为我的本族兄弟,一时大意,我本意是想以此向官僚们示好,怎么能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现在骑虎难下了。大家同属徽商,祖祖辈辈都是结伴从徽州的丝绸之路–徽杭古道上一步步走向上海、杭州的,理应相互照应,不过么!我的全部身家都套在了去年的生丝上,从“康德”各地钱庄抽调库银不表,甚至还向日本正金银行贷款、向山西票号挪借!

[众人震惊之余讨论起来。

 张淮:外界早就传得神乎其神,说胡老板斥巨资购尽了世面上所有的生丝。只是没有想到摊子铺得这么大!

  胡万三:后无退路,只能孤注一掷,赌一把大的!成败在此一举!也有好多人劝我,春天劝、夏天劝、秋天劝,他们说独木难支,你一个人怎么斗得过这么多吃人不吐骨头的洋商?好在西方连年灾害,生丝产量大减,又收不到我的丝,听说英国几家丝织厂已经停产好几个月了。他们又说我要见好就收,小赚一笔可以了,可别把这千万两纹银的生丝砸在手里头。他们不明白,我这么做是为我个人利益么?要是那样,我可怜的孩子就不会客死异乡了!冬天他们明白了我的决心终于不劝了。这是一个怎样漫长而又寡淡的冬天啊!只要这个春天再坚持一下,中国丝商团结一致把今年的新丝牢牢握在手中,不怕他洋大人不投降!

 吴勉翔:胡家小公子的英勇事迹我们也有所耳闻,这可是百年企业史上第一场中外商战啊!可是你们父子俩又是为了什么呢?我想不仅仅是看不惯洋商欺凌民族资本,只想着为华商争口气吧!

 胡万三:吴老板所言极是。不瞒各位,胡某年轻时曾给李合肥上书一封。说述的是晚清中国永远只有一个最根本的问题,那就是农业不富!农业不富则国不富。丝茶两宗本来是出洋巨款,现在日见其衰。这是支撑江南、两湖、两广各地茶农、丝农的两大经济支柱啊!如果这个支柱中断,茶农丝农就会丧失生活来源,收益大减,到时流民万里,饿殍遍野。相比之下,日本国却能够清晰的认识到丝茶的重要性,故加大扶持本国生丝业,他们的野心可不仅仅在击败中国生丝业上!可以说甲午海战日本国能够取胜,生丝的功劳占了一半,另一半则属于日本京都府!中国丝、茶洋庄生意快要衰落到低谷,难再有千百年前古丝绸之路的辉煌,还要面对巨额的战争赔款,白银大量流出,又无白银流入,朝廷不堪重负,只好加税,终使“加税死,不加税亦死”。农不安于田,贾不安于市,什么洋务运动、实业救国都是水中月、镜中花而已!

 马进义:李中堂怎么说!

  胡万三:回信只有八个字。妄议朝政,莫谈国事。

  胡光庸:难怪世人都说李合肥是投降妥协派的代表,由此可见绝不是空穴来风,与各国列强打交道时也全然一副卖国贼嘴脸!

 [方朴急上。

 方朴:老爷!前去送请柬的下人都回来了。上海道台大人说身体抱恙,无法赴宴,再三表示歉意,还婉转表达了官商不宜私交过密的意思。丝会会长称小妾病了脱不开身。丝商们大都借故推脱,更有甚者直言“既然朝廷对胡的举措不予支持,怕有引起国际争端让洋人生气之嫌,我们小门小户的,比不了胡家家大业大,赔不起的!”

 胡万三:(眼前一黑)胡府的天塌了,徽州的天塌了!联合华商迫使洋人抬价,为生民讨要商权、尊严,不想眼睁睁看着我国的财产、物产被人掠夺,想为国家民族做点事,可同胞、朝廷却这样待我……祖母啊,做一个儒商太难了呀!

 方朴:老爷,这是今早的《申报》。

  [众人接过。

  众人:《胡与洋商斗法,新丝尽为夷人所买》?这,这可如何是好啊!(众人捶胸顿足)

  胡万三:可恨哪!看着市面上新丝被洋商趁虚而入、恣意压价收购去了,我却无可奈何,果然,最坏的人肯定出在长袍马褂的同胞、官宦之中!

 [大少爷丫鬟哭着进。

 丫鬟:老爷,管家,大少爷过世了……

  胡万三:再说一遍,大少爷怎么了?

  丫鬟:大少爷过世了。

  胡万三:我的卿儿怎么了?

  丫鬟:大少爷对文鸢少奶奶说完“你不该来的”,咳嗽不止,奄奄一息,不久就逝世了。

  胡万三:(面无表情,自言自语)我的卿儿,怎么了,我的卿儿怎么了?过世了?卿儿!(崩溃大哭)瑾儿才走不久,卿儿又离我而去,一年内又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可这次,我们胡家绝后了,不孝子孙愧对列祖列宗啊!苍天哪,我的卿儿!你要学新学,爹没让,徽州人常说我们是朱熹的乡里乡亲,我们要保持东南邹鲁之风,读诸子之书,取朱子之教,秉朱子之理。商海一头连着发财一头连着棺材,有父亲和你弟弟蹚在里面就够了。徽商骨子里是不愿儿孙经商的,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蟾宫折桂,爹多么希望你能中进士然后在书院里植一棵桂树!儿啊!管家,撤红灯,灭红烛,起灵堂,挂白幡,胡家红事变白事了。(胡万三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众人告退。

 [男下人上。

 男下人:老爷,洋人来了。

 胡万三:他来干什么,不见客。

 [英国丝绸商人霍华德上。

 霍华德:我的亲爱的朋友,好久不见!

 胡万三:你来干什么,徽州不欢迎你!

 霍华德:不不不,胡先生。我有些问题想问你。徽州有首民谣,叫黟县蛤蟆歙县狗,祁门猢狲翻跟斗,休宁蛇、婺源龙,一犁到塝绩溪牛,为什么都是些小动物?

 胡万三:蛤蟆性静,善勤俭守业。犬忠义,善团结。猴子灵活,善应变。蛇出洞,善经营四方。龙为灵,善出大儒。牛朴实,善吃苦耐劳。

 霍华德:哦,是这样,我看到神奇的徽州民居,家家天井下面,正堂之上的桌子上必设摆钟、瓷瓶、明镜各一,有什么说法吗?

 胡万三:左边放瓶,右边置镜,中间摆钟,意喻“终(钟)生(声)平(瓶)静(镜)”。

 霍华德:有趣有趣,摆钟还是我们大英帝国生产制造的,听说胡老板生意上遇到些麻烦,我想问胡老板当下还能平静吗?

胡万三:要是混迹尘境,与世无争,听不见、看不见、摸不着这民间疾苦,不与洋人争,倒也偷得平静,只是这心再无宁日。只需抬头望一眼那终生平静,我就能感受到祖先殷切的目光,已然心静如水,哪怕遇到再大的风浪沟坎,一抬腿便能迈过。霍华德先生来不会是为了问我这些的吧?

 霍华德:当然不是的,朋友。我非常敬佩徽州商人,特别是贵公子和胡老板你,你们是这个五千年文明国度第一波醒来的人!听说胡老板仓库里还有大批旧丝,如果继续积压在仓库里,只会发霉、变质而一文不值,最后变成一堆占地方的垃圾。三百万两银子卖给我如何?

 胡万三:你们这是在趁火打劫,除去利息本金就有一千万两银子!我被你们联合起来的洋商彻底斗法失败了,可我咽不下这口气,不卖!请回吧!(转身欲走)

 霍华德:和我们日不落帝国作对没有好果子吃,无论是贵公子还是胡老板自己!告诉你吧,今年意大利的生丝突然告丰收。继续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你们会连我们英国商人手缝里漏出的面包渣都留不住。知道什么叫天子之怒吗,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血流成河!

 胡万三:霍华德先生不愧为中国通,竟然读过《战国策》。那你知道唐雎怎么回答秦王的吗?布衣之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而使天下缟素。强权并不能压倒一切!我胡某人与其跪着活,不如站着死!

 霍华德:真是个疯子,等着迎接大英帝国的怒火吧!告辞了,我的朋友!

 [霍华德下。管家拿着电报上。

 方朴:老爷,洋人制造谣言,说我们生意失败,银行欠下了大量外债,离破产不远,号召大家前往康德钱庄兑换庄票。一时间挤兑风潮愈演愈烈,各地康德钱分号前人山人海,门槛被踩破!总部库里的存银不到两个时辰就被挤兑一空!各地分庄告急电报如雪片般飞来!老爷快拿个主意吧!

 胡万三:怎么来得如此之迅、如此之猛啊!不要慌,股票呢?

 管家:今早各种股票开始暴跌,跌停了老爷!

 胡万三:放款呢?

 管家:放款无法收回,钱庄血本无归!

胡万三:尽管已经使出浑身解数,一向游刃有余的我却无力支撑眼前的危局,仿佛身处巨大漩涡的中央,随时会被浪花淹没,徽商子孙这次黔驴技穷、回天乏力了!天要亡我么?始终不敢忘记我们胡家是背盐荚出身的,一年一年,一代一代,整整七代啊!你看,我的先辈们负行囊走在蜿蜒的丛山峻岭之中,像不像一队悲壮的“徽骆驼”?这就是明清以来,崛起于徽州大地,在乱世中称雄的徽州商人,我的先人们!全盛时期,我们的资本能达到大清朝的七分之四!到我这里,胡家的康德钱庄东抵淮南,西达滇、黔、关、陇,北至幽燕、辽东,南到闽、粤。我们的足迹远至日本、暹罗,东南亚和葡萄牙!难道徽商辉煌真要落幕了么?最后再看一眼气派宏伟的祖宅吧。我的先人们衣锦还乡后建造起祠堂与牌坊,兴办义学与义庄,然而这样的荣光,消耗了多少的资本啊!我们的足迹慢慢地止住了。

 [胡万三回头看了这徽州的紫禁城最后一眼。哪些粉墙黛瓦,雕梁画栋,高高的马头墙,宗祠,牌坊,到了该话别的时候了!

 胡万三:这座被叫成民间故宫的深宅大院,房屋六十六间、门罩六十道、天井九座、楼阁七处、木柱一百三十余根,耗银百万之巨,全屋木雕由二十工匠耗时四年精雕细琢、镀金百两而成,雕梁画栋传于子孙的“承吉堂”,倾注了两代徽商先人毕生的心血!可怜今日就要毁于不肖子孙手中了。徽商重信义,无德不成商。诚信是广大徽商安身立命,发扬光大的基础。管家吩咐下去,变卖家产抵债!在此之前,我要先做一件事情,来人哪,把生丝推到新安江畔,烧了!

 [管家,一众下人都哭了。

  众人:老爷,那是三百万两银子,还能东山再起,不能烧啊!

  胡万三:绝不能屈服于洋人!我决心已定,烧!

 [夕阳落山了,熊熊火光把夜晚的徽州映照得有如白昼。

 胡万三:天下无道,以身殉道。商贾虽终日做买卖,不害其为圣贤!(开怀大笑)

第五幕:

 [程家家祠里,程为公搀扶着父亲。

 程老太爷:在祖宗排位前面跪下!

 [程为公缓缓跪下。

 程老太爷: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跪下吗?

 程为公:是因为妹妹的事?

 程老太爷:自从日本留洋回来,你就无时无刻不在宣传新思想。陌桑伢的事情还不能让你警醒吗?

 程为公:(落寞)我这一生都欠陌桑的。朱熹的学说确有很多偏颇、错谬之处,他的思想束缚了我们七百年,让我们的民众在无上权威的君主面前,培育起根深蒂固的奴隶性!

 程老太爷:住口!大逆不道!你可知道,你浙江萧山的外公是是朱熹的21代裔孙。你可知道,文公阙里,徽州人“凡六经传注,朱子百氏之书,非朱子论定者,父兄不以为教,子弟不以为学”。你可知道,我们是朱熹的乡里乡亲,徽州就变成了东南邹鲁,“居民之处,莫不有学有师,十户之村,无废诵读”。你可知道,“家庭间孝悌为先,天地家诗书最贵”,从唐到清徽州出了两千零八十一位进士。你可知道,朱子“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造就了徽州人“左儒右商”和“亦儒亦商”的气质。你可知道,康熙帝曾如此评价朱熹,“集大成而续千百年绝传之学,开愚蒙而立亿万世一定之规”!

 程为公:可是,父亲,康熙知道朱熹说的“君令臣行,父传子记”这类话对于自己的大臣和百姓,很是管用。明朝朱家为了找个光辉的根,于是就把祖先和朱熹扯上关系,紧接着大捧朱熹。朱熹说“凡是有诉讼,官员一定要先讲'上下、老幼、尊卑',如果以下犯上,以卑凌尊,即使有理的也要受到惩罚。”怎么能这样搞呢?徽州人戴震认为,"君不仁,臣可以不忠,父不慈,子可以不孝"。朱文公提倡"存天理,去人欲"。而“凡事为皆有于欲,无欲则无为矣”,因此“禁欲”和“去欲”是没有道理的。就是他“存天理,灭人欲的三纲五常”使得徽州女人中未婚妻守节、为亡夫殉节的多达六万五千零七十八人,少鲜活年轻的生命啊,她们都是徽州的女儿!却被化成了冰冷的石头,明清腐儒难道不是在“以理杀人”!

程老太爷:哎!罢了,儿大了,社会也是时候变革了。像在治水,我儿可以学道家顺势疏通,完全不必学儒家做中流砥柱。你娘年纪大了,她舍不得你呀!

 程为公:父亲自己不就是中流砥柱的“士”吗?孩儿敬重父亲的作为。父亲当年为官,捐俸禄修文庙,资助家贫学子读书,整治良田千顷,平反冤案,令老仆在后院种菜以供日用,被百姓爱称“布衣县令”、“青菜太守”,只因看不惯苛政猛于虎、朝廷对洋人卑躬屈膝,替百姓说了几句话,便丢了官位。孩儿在日本遇到一个叫孙文的人,他提出“革命的目标是为四万万人谋幸福”,他奉行民有、民治、民享的“大同主义”。这不正是父亲的最高政治理想吗?我愿以吾人之生命,立国家之根基,唯累父母大人吃苦!

 [程老太爷爱惜地抚摸着还在跪着的程为公的头发。

  程老太爷:知道为父为什么给你取名“为公”吗?《礼记.礼运》中记载,“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第六幕:

 [徽州府菜市口法场行刑前。

 程为公:你不该来的!

 秦陌桑:一点朱唇万人尝,不配你这状元郎?

 程为公:不信美人终薄命,由来侠女出风尘。

  [两人相视一笑。

  秦陌桑:为了再见你一面,我苟活到现在。我给你带了还烫手的烤红薯。

  程文公:(为她拭泪)别哭,哭就不美了。

  秦陌桑:自从那天大雪纷飞,我送你一场“百花赠剑”,你递刚出炉的烤红薯给我,这一辈子我们就缠在一块再也分不开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程为公: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已入骨。平生无憾事,唯负心上人。

  秦陌桑:你先走,我为你收尸,我就来。记着来生许我下一个百年……

  程为公:我中国今日欲脱离满洲人之束缚,不可不革命;我中国欲独立,不可不革命;我中国欲于世界列强并雄,不可不革命;我中国欲长存于二十世纪新世界上,不可不革命;我中国欲为地球上名国、地球上主人翁,不可不革命。天清地白,霹雳一声,惊数千年之睡狮而起舞,是在革命,是在独立!中华共和国四万万同胞的自由万岁!

 徽州新军都统:逆党刺杀徽州知府,行刑!以儆效尤!

 秦陌桑:(黄梅调唱)我的范郎啊,哀鸿遍野世道乱,饿死饿活事难返,死也要和你死一起,把这玉坠放中央,丝带把我们牢牢系,孟姜女死也要伴随范祈良。

第七幕:

 [程家后花园内。

 程家大奶奶:(徽州民歌唱)悔啊悔,悔不该嫁给出门郎,三年两头首空房。图什么高楼房,贪什么大厅堂,夜夜孤身睡空房。早知今日千般苦,宁愿嫁给种田郎。

 [程家大奶奶想,如果小叔子真推翻了皇帝坐龙庭,那么谁来御赐我贞节牌坊呢?我这么苦守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小仆人:大奶奶,您种的全是枯燥单调的菊花。我托人从菏泽捎来两盆牡丹,一盆白牡丹,一盆粉牡丹。

  大奶奶:(绽放出少女般笑容)羡他村落无盐女,不宠无惊过一生。

  小仆人: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急忙跪下)大奶奶原谅我的僭越!

   [程家大厅。

   程老太爷:我儿为国捐躯,无愧程家的列祖列宗!我会将他的牌位供奉在家族宗祠。陌桑那女伢高义啊!我要将她和我儿合葬于程家祖坟。

 程家大奶奶:可是,公公,那女子先是怜人,后是人尽可夫的青楼女子,怕被人说闲话呀!

 程老太爷:老夫主意已定!我儿得此奇女子,他之福也。秦陌桑为救我儿,自跳火坑,刺伤知府,自杀未遂被污了白壁身子,被卖进青楼后白般受辱,苟且偷生只为见我儿一面。

 程家太奶奶:我那双苦命鸳鸯啊!儿呀……(晕厥过去)

尾声:

 [杜鹃啼血的暮春时节。

  [绩溪徽杭古道起点。胡万三领着一个小男孩上。

  胡万三:知道吗?这是徽杭古道,历代徽州人直下江南的陆上要道。

  小男孩:乡亲们说,这条三尺宽的崎岖难行的山路没有人烟,肩挑背扛的徽商前辈要走上四五天。

  胡万三:是啊!徽商不墩家,经营走四方。因为七山一水一分田,一份道路和庄园的自然条件,我们只能走出徽州进浙经商。天下之民寄命于农,唯独我们徽民寄命于商!看,眼前的路上,是多少背井离乡的身影,留下了一串串徽骆驼的足迹。

 小男孩:老爷,您是不是忘记给我什么,我的祖辈们创业伊始都会带上一条断后路的麻绳,来表达义无反顾的决心。

  胡万三:(揉揉小男孩脑袋)那叫出门身带三条绳,可以万事不求人,活着就好。带上这些臭鳜鱼吧,闻起来臭,可吃起来香。腌制的咸鱼,不宜变质非常耐吃。因此成为徽商赶路时的菜肴,你的先人们往往带上一条臭鳜鱼就上路了。

 小男孩:老爷爷快看,东边鱼肚白的天空上,太阳公公露出头了。

 胡万三:夕阳落了,第二天,朝阳照样从东方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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