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叫做苍水的河流默默流淌了千百年,浇灌着沿河两岸的千里沃野,这里的黑土地肥得捧起一把,可以在手心捏出油来。苍水经过一个叫做湖苍墩的小村庄由西折向东南。湖苍墩是一块高地,背靠苍水,周围被百顷良田环抱着。
每年立夏节气未至,布谷鸟就来了,“布谷”,“布谷”,像是在催着乡亲们快些播种,不要耽误了农时。每当这个时候,小孩子总会跟家长们争执,“布谷鸟明明叫的是‘蚕豆做窠’嘛!”天真的孩子们知道,布谷鸟一来,蚕豆的‘窠‘就做好了,从地里捧回些,剥掉带雨珠的肥肥的青壳,将一颗颗饱满柔嫩的蚕豆用棉线穿成串,粘上盐水上锅蒸,是极好吃的。一到晚上,布谷鸟的声音哀伤凄厉,老师说,布谷鸟也叫杜鹃鸟,是蜀国“望帝”冤魂所化。
原来村上人是用龙骨水车抽水的,龙骨水车都是木制的,主要部件长四到七米,顶壮实的年轻劳力才扛得动。犁田的前一个步骤叫做“泡田“,水车上的人手扶车杠,光着脚板,像平地走路似的踏着车拐,背上汗水滚动,嘴里喘着粗气,“日行千里,原地不动,磨断轴心,车断脚筋”。从早到晚不停地车,累到精疲力竭,才能把水从苍水河提上来,灌满整片秧田。大水牛不再能不疾不缓、有滋有味地反刍青草了,安逸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接下来是它们的主场。耕地所用的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犁,水牛拉着,它们能准确领悟主人的意思,“啾”是催牛快走,“吁”是叫牛慢些,“转身”是到头了,该打弯了。耕完之后,地表匀细,深浅一致,不留夹生土,脚丫子踩上去软滑的。夕阳西下,迎着凉爽的晚风,人在前,牛在后,它偶尔伸长脖子去啃路边小草,惊飞长着一双青色细脚的白鹭。尽管泥浆卷满裤腿,行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和邻家谈笑,满怀一天劳作过后的轻松喜悦,想着喝二两廉价的白酒犒劳犒劳自己,院子里的树,绿人浓郁,门前屋舍,又见炊烟。
犁过的秧田蓄满了明晃晃的水,就像是镶在大地上的一块块明镜,在阳光照耀下映照着蓝天白云的倒影,又如青花瓷洁白的底釉,只待农人去描上丹青。乡亲们把凭借经验和运气选出的稻种,放在水里浸上一段时间,立夏时令把稻种撒在苗床上育苗。等到小满,秧苗长到四五寸时,乡亲们知道该插田了。天刚蒙蒙亮,乡亲们草草扒几口饭后,就开始忙碌起来。把翠嫩的秧苗从种田里拔起,一把把在水里涤荡,根上的泥都脱落后,用稻草捆扎成一个个秧把,一担担挑到水田边,四散抛洒到田里,接着赤脚跳进去。田的两头拉起了几道直直的秧绳,绳与绳之间,插田人弯腰弓背,手脚泡在水里,把秧苗一根一根的插在淤泥里,水田里热浪翻滚,汗水模糊了视线,不能揩只能忍着,夜幕降临,身上有蚊子咬,腿上有蚂蟥叮,几天下来,累得直不起腰,实在辛苦!
秧田里有很多小蝌蚪,等到它们长大了,稻米就熟了。
趁政策放开,村里几个胆大灵活的后生,全部扔了庄稼,一股脑地跑去南方涌进城挣现钱去了。村头老张他们家的小北外出打工,带回来一台崭新的抽水泵,一个小时就抵得上精壮劳力一天的工,这让婆姨、汉子们羡慕不已。更让乡亲们眼红的是,村里以往最穷人家的后生草根,进城开了个收废品站,一跃成了万元户,去年回来,带回了一台半新的旋耕机,听说是烧柴油的。这铁犁能比得上牛犁吗?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隆,隆,隆,隆……”相亲们没有想到,这台“铁牛”旋耕过的水田地表平整、松软,比水牛拉犁来回犁三趟还要好!草根说,旋耕机在广东已经普及开了,“耕田不用犁,全靠旋耕机”。
老鲁叔是种庄稼的好把式,他打心眼里喜欢“铁牛”。不过又怕自己的这个想法对不住自家的老牛,此刻它正躺在后院牛棚里悠闲地返刍干草呢!转念一想,这个“铁疙瘩”有我家老牛温顺么?这个“铁疙瘩”他有感情么?过去这头水牛是老鲁的命根子,对牛就像对家里的家人一样亲,现在它已到暮年,耕这么些田越来越慢,越来越力不从心了。他怕是活不长了,老人鼻子一酸,他为这个家出过多少力呀!大碾的学费是他拉犁拉出来的。想到大碾,老鲁叔心里才有了一些安慰,大碾已然成为一个种田能手了。大碾读到初中毕业已经是老鲁叔能够承受的极限了,毕业后的第一天,老鲁叔狠狠心带大碾到田里拔了一天的稗草,烈日炎炎,暑气蒸腾,大碾险些招架不住晕倒在田里,接下来一连三天,大碾用镢头和洋锹挖了三天的地。终于他的手出了血泡,用力就会钻心的疼。晚上老鲁叔在微黄的灯泡底下,用针替儿子挑破了血泡,“疼不疼?种地也是有门道哩!你这是手握洋锹太松,用力过猛,气力没出匀,你那握笔的手结起茧子才像庄稼人的手,黑多了,像个壮劳力了。”这些年,大碾常常泡在水田里,闲时清理水沟,修整田埂,培肥土地;忙时播种插秧,打药施肥,管水晒田,收割稻谷。大碾他样样快,样样细,这点连老鲁也佩服。你用心侍弄土地,土地就会同样回报你;你糊弄庄稼,拿它不当回事,收成也会糊弄你。同样的稻种,同样的地,老鲁家的水稻亩产总会比别人高出一二百斤,这让村里其他种了一辈子田的乡亲们疑惑不已。
不过这么多年老鲁家的光景并没有多少改善。大碾他娘去世的早,自己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妈地拉扯大碾长大,家里只有三间破瓦房。东边屋老鲁自己住,西边屋大碾住,中间是厨房兼粮仓,四面墙用的还是土砖,屋内昏暗,屋顶两片采光瓦还时常被落叶挡住。后院有一间牛棚,牛棚后面埋着大碾他娘。老鲁农闲时每天都要到那转两趟,驻足一会儿。孩子大了,自己该给孩子成个家了。托媒人去寻个人家,回信要么说嫌弃家穷,要么索要的彩礼给不起。老鲁想到此处眉头紧锁起来。看来只有一个办法了,卖棺材、卖牛。老鲁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愧疚,家里老水牛替我干了一辈子活,和自己说了一辈子话,老了,力气小了,临了临了了还要被卖掉。他想为它寻个好人家,卖给庄稼人,可是哪一个庄稼人愿意买一头老牛呢?老鲁不敢想自己的老水牛离开自己的悲痛和疑惑,更不敢想象老牛在屠夫亮闪闪的钢刀面前,双膝跪下苦苦哀求,脑袋底下都流出一滩眼泪的情景。老鲁老泪纵横,老水牛为这个家倾尽了所有,使尽了所有的力气,流尽了所有的汗,“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连牛粪都被拉到田里当了肥料,索取的仅仅是一把干草、一个牛棚。牛啊!我也是没有办法呀!棺材是给大碾爷爷预备的,没用得上,准备留给自己做发送。自己死后怎么能躺这么好的杉木棺材呢?卖了吧!自己“老”了,就把后院的桑树和槐树杀了,再买盒钉子,做成棺材,借点土漆写个“寿”字也不差。
处暑过后,田畴中是一片等待收割的金灿灿的稻子,大碾知道,今年是一个丰收年,不过他有些心不在焉。他必须赶在暴雨来临前让它们颗粒归仓,否则发霉了就更卖不上好价钱了。等到老鲁和大碾合伙把一担担金黄的新稻挑进粮仓后,儿子好像有心事,老鲁却是琢磨不透为什么儿子在一年的辛勤耕耘获得了回报后还是不高兴。
大碾开始害怕割稻子和晒谷子了,不是因为懒,他已经适应了让他全身发痒的叶子和绒毛。看见一个个伙伴都扔下了庄稼入城打工了,并且都过得比他好。年年丰收,自家却过得一年不如一年了。他动心了,他动摇了!他深知他爱土地,是土地养育了他,但他却想逃避它、远离它,他不能一辈子跟土地绑在一起,他念过书,他的未来不在这里,他的前途不在这里!可是怎么对父亲讲呢?土地对于这个虔诚的庄稼汉子来说,就是天,土地带给他荣誉,温饱,给了他的一切!他不敢面对父亲疲惫浑浊的双眼。全身血液在沸腾,像在发烧,话儿卡在喉咙口,不吐不快,却又无法承受触怒父亲后雷霆般的后果。“爹,我想,想出去,…出去打工!”他的声音快要低沉到地下,一声惊雷响起,他不觉得打了个寒噤。老鲁用愤怒的眼神恶狠狠地盯着儿子,一言不发。大碾也顾不上父亲的感受,索性把这几年憋在心里的话,竹筒状倒豆子一股脑全说出来。“爹,政策放开了,年轻后生们都从土地里挣脱出来,往广东、江浙跑,往城里跑,他们挣了现钱后更瞧不上在土里刨食吃了。现在种田的都些满头白发的老人,爹,你种了这么多年田,应该清楚现在种庄稼是越来越不划算了吧!粮食产量上来了,可是粮价没长,物价却在飞涨,化肥、农药、种子、育秧薄膜几元几元的涨,负担的粮食税,“三提留”“五统筹”也年年在涨,剩下的都是栽秧挞谷的血汗钱,只怕以后越种越要吃亏!几年下来,连个媳妇都娶不上!“
老鲁恍然大悟,这个问题他也想过,为什么年年丰收,日子总不见起色,自己能吃饱肚子就已经很满足了,可是孩子没这么想。“你才吃几碗饱饭?大家都不种地,人吃什么?肚子饿了要吃饭,哪朝哪代都一样。跟你讲过的故事全忘了?我们祖上几代都是贫农、长工,是红军、解放军用鲜血和生命从地主富农手中为我们夺来了土地,要永远跟着党走。后来三年饥荒,那时的我还是个孩子,我亲眼见过田埂上、路旁边,到处都是饿死的人,你爷爷饿到全身发肿,皮肤一按一个坑,不会弹起来。他为把保护院子里的香椿树,拿钢叉与饥饿的抢食的邻居拼命,赶跑了乡亲,他把香椿叶裹上糠留给我,你爷爷他是活活饿死了呀!分产到户后,情况好了很多,现在水稻亩产能达到七八百斤,再也不用担心吃不饱了,这在以前是做梦都不敢想象的,要感谢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党。至于农业税在涨,“交够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全是自己的”,国家正在发展四化,还很困难,‘皇粮国税’总该交的!外面诱惑多,你看出去的二柱、王虎现在成什么样子!再谈出去打工别叫我爹!“
大碾拗不过父亲,不敢再提。他的二柱哥和王虎叔以前是多好的两个人哪!听说二柱在工地打工染上了牌瘾,一年到头输得连回家的火车票都买不起。挣多少花多少,从不顾家,二嫂往工地打电话以喝农药威胁丈夫回家,二柱哥只甩下九个字“要死不拦你,别来烦我!”二嫂果真服毒自杀了,救护车拉去洗胃结果晚了一步,二柱回到家,踉踉跄跄,连跑带爬地来到二嫂坟前,长跪不起。二柱开始了酗酒,他说心里有根刺,很疼,拔不出来也不想拔!王虎叔早先去家具厂打工,抽过的烟头险些将厂子给点着了,挨了一顿毒打,从此腿上落下了残疾。后来他劝说父母花光家里所有的钱,作为嫁妆娶了一个越南女人。没多久越南女人怀孕了,不过她好像不想一直在这儿待,更不想生下这个孩子,有人多次看见她用被单拧成条,发疯似的勒紧自己的肚子,孩子还是生下来了,先天畸形。再后来,越南女人跑了,孩子也没保住死了,王虎叔被打击得差点疯了。
一夜无话。第二天天还没亮,大碾就被老鲁叔叫起来了,“种田人什么都要赶早。大碾快起来,我们交售‘爱国粮’去!”大碾睡眼惺忪,“干部们今年还没下乡催粮嘞!”看不惯父亲积极,又怕惹父亲生气,还是爬起来了。老鲁说,他从承包本村不少责任田的老章那里借来了一辆板车,这下轻省多了,到镇上路不少呢!大碾知道,老鲁既敬重又看不起老章,很多年轻人撇下的田地通通转手给了老张,他是种粮大户没让金贵的田地荒废掉,老鲁很敬重他!老鲁又很看不起他,因为他生活作风不好。自从老张承包了湖苍墩大片农田后,他就在村西头建起了几间简易瓦房。里面住着他、他媳妇儿和一个寡妇,寡妇是他雇来帮忙的。一男两女共处一片屋檐下,更有人传他和寡妇关系暧昧,每年来发田租的时候,都是老章和那个寡妇有说有笑地一起过来。
天空露出了鱼肚白,老鲁和大碾已经把两千多斤稻谷用麻袋装好,用布条扎紧袋口,一袋袋扛上板车,系好车绳。大碾想知道,每年的这个时候,自己的父亲为啥总是最积极、最高兴。老鲁说:“没啥,踊跃交售‘爱国粮’就是爱国嘛!几千年来,历朝历代交‘皇粮国税’都是天经地义的事。你小的时候。我国粮食还很缺,常常吃不饱,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都会用筛把粮过一遍,把筛子上面最后留下的粮食先交给国家、交给集体,把筛漏在地上颗粒饱满不一的粮食留给自己。否则于心不安,良心上过不去。现在农民日子好过了些,起码不愁吃穿,更要丰收不忘国家,不忘四化,积极交售‘爱国粮’。”棉花在太阳底下炸裂,向日葵始终朝着太阳,两边的地里,满地的红薯叶已经从夏天的碧绿变为了如今的绛紫色,秋风吹起叶片,可以看见红薯块膨胀而造成了一道道裂缝 。
说来奇怪,与往年粮站前面人山人海的景象不同,今年格外冷清,粮站大门紧闭,只有一个戴着眼镜,貌似干部的人正在粮站前刷浆糊,贴满是黑色毛笔字的红纸,贴好后用劲拍了拍,再退后几步瞅瞅,觉得显眼周正,满意的点了点头。“老哥,为什么今天没人来交售‘爱国粮’啊!”
那人极其亢奋,“老哥,您是种地的农民吧!告诉您可别激动!从今以后咱们国家再也不征收‘爱国粮’了,不仅如此,还给种地的农民,给予适当的补贴。农民兄弟深明大义,为国家的四化付出了太多太多。国家体恤你们,该是‘工业反哺农业’的时候啦!”
“您没骗我?中国两千多年的‘皇粮国税’取消了?还给补贴?这是历朝历代我们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想都不敢想的!感谢国家感谢党的好政策!农民的好日子还在后头,日子轻快了,可惜老伴却再也享不了这个福了!”老鲁哽咽了,他热泪盈眶。
“是的,从劳苦大众有了自己的土地,再到国家取消农业税,对种地的农户给予补贴,我们国家走了五十九年,但这五十九年,却比过去的两千多年走的更高、更远!”
“爹,国家部分地方先富起来了,我也想出去看看!”
“唉,等到我们这一代人老到种不动庄稼,你们这一代人又不屑种庄稼、不会种庄稼,你的下一代人不认识庄稼,田地荒废可怎么办哪!”
“有老章呢!”
“老章会老的,还会有小章,小小章出来吗?”
“会有的!”
“想出去干嘛?”
“咱家房子常闹蚊虫蛇鼠,夏天漏雨,冬天漏风。我想出去学泥瓦匠手艺,等大家都富了,回来替乡亲们盖电视上的那样的三层洋楼,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爹同意了!你要是在城里混不下去了,就回老家来,别硬撑,老家的土地能养活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