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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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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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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胡杨百年柳

   这才晌午,塔济河滩上的太阳就已经毒辣辣的了。风从远处的一片胡杨林里生出来,西瓜地里蔫蔫垂下的瓜叶舒展起来打了个旋儿。瓜秧子比往年长的旺,挂的小绿果实有鸡蛋大小了。老班在地里一做就是小半天,打冒杈、给瓜浇水,水是不远的塔济河里挑上来的,从石头、沙土缝里渗下去,往外滋滋冒热气。“喝吧,喝吧,喝饱了把肥料也带下去。”一阵风吹来,老班打了凉颤,个把月后,瓜熟了,就可以吃到顶好的瓜了,荒野上,日照时间长,瓜甜。把瓜顶在肚上,抱进塔济河里冰镇一下,再抱回铺子,对着案板摔下去,脆生生的成几瓣,想到带黑籽的红沙瓜瓤儿,老班咧嘴一笑,口中生津。老班慢吞吞地走向塔济河,任由白沙烙他黑瘦的脚掌。他泡在河水里,在胡杨林的阴凉下昏昏欲睡。

   多好的水啊!有了水才有胡杨,有了胡杨才有这片瓜地。五十几年前没有这么多水,也没有这么多胡杨,更没有这片瓜地。那年份终于熬到没有灾祸,户户净生孩子了。孩子一多,支书就想起跟河滩要粮食。又过了几年,公社又号召炼铁、修水库,人们发疯地砍杀胡杨,可怜千年不死的胡杨林啊!周围的胡杨砍光了,剩下的红柳和梭梭就被挖来给人烧饭取火,荒漠里能有多少树经得住这样烧啊!

   河边的胡杨倒了,河水少了,沙漠开始时时向河中心推进,直到吞噬整条河!塔济河干涸,远处忍受十余年干渴后的胡杨林成片成片的枯死了。人们含泪迁徙出这片埋葬先人尸骨的故乡。老班是村里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临走前,他看见了那些盗洞,祖祖辈辈口口相传的古墓,被可恶的盗墓贼给破坏了。老班能在墓道里活动自如,当他摩挲着被破坏的精美壁画,那一刻他不想走了。

   老班留下来,陪伴他的只有一只羊,几天刮一次的沙尘暴和无边无尽的孤独。他时常梦见幼时那片胡杨林。林子多大呀!老班在里面迷过路,邻村人寻找他时,他正缠绕在一棵胡杨树上睡觉呢!看见来人,搭起手眯着眼躲闪着树叶缝露出来的阳光。塔济河边的胡杨林里有牛羊、野骆驼、羚、鹭鸶、狐狸、兔子,还有狼!到处都是小草、骆驼刺、沙参、梭梭树、野枣棵和红柳林,每到秋天,遍地果子和草籽熟了,羊儿就更肥了。现在不行了,老班消瘦了,羊也消瘦了。夜里听到狼嚎,老班精神一振。是两只狼,他确信,他见过这两只狼,当时老班远远望见两只狼在河边喝水,村里人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他们常在林子里抓野物吃,与人秋毫无犯。老班以为这两只狼是除自己和羊外的仅有的活物了。透过窗户,老班望见飘忽不定的四道瘆人绿光,那是狼的眼睛。老班爬起来从床底翻出一杆锈蚀的双筒猎枪,只剩下一颗子弹了。老班不想伤害这些狼,可是他的羊还关在圈里。果然,瘦得皮包骨头的羊也是陪伴他的朋友不见了,羊圈里发现了一滩血迹和散落一地的毛。

   沿着血迹老班找到了它们。两头狼瘦得能看见背上嶙峋的骨头,年长一些的狼脱落了锋利的牙齿,左后腿也有伤口。稍小一些的尾巴光秃秃的,几处地方没有狼毛,像害了皮肤病。看到它们正在分食自己的羊,老班顾不得考虑许多就冲上前去驱赶它们。眼睛扫见老班来,两头狼并未停止进食,直到看见那杆猎枪。它们当即伏下身子,龇着牙,六目相对,权衡着是走是留。如果没有这杆猎枪,老班相信吃完这只羊后,自己将成为这两只狼在原野上最后的猎物。最后它们会趴下等死。它们不会试图逃离这片偌大的荒原,因为它们丝毫没有活下来的机会,最终会渴死,饿死在半道。狼和人没有世仇,几十年来他们秋毫无犯。现在不同了,他们没有伺机逃离。一向狡猾的恶狼再无往日的冷静,朝老班扑咬过来。双管猎枪吐出火舌,一声枪响过后,老狼飞了出去,倒在血泊里,小狼围绕着老狼声声呦哭。老班硬着心肠提起羊脖子开始往回走,走出很远一个踉跄,他累倒在沙丘上,一个念头让他直发冷汗,枪里没有子弹了。

   老班回去烤掉了剩余的大半只羊,饥饿的小狼吃掉了死去的老狼,从此荒原上只剩一个人和一只狼了,不知道为什么,从此他们秋毫无犯。

   老班开始种树。老班开始随身带着一个小布袋,方圆几十里甚至上百里地采集胡杨、红柳树的种子,将它们一颗一颗的撒在被风沙埋没的塔济河道边,先是跑很远打水浇水,一天他惊喜的发现一棵很绿很绿的胡杨树苗破土而出,这是老班的希望啊!

   从此,老班便开始拼了命地种树。为了种活更多的树,老班开始挖井打水,十几年来,老班打了十一口井,四十几年来,老班种的胡杨和红柳树死了七成,但他从不算这个账。逢人路过,他就炫耀他的宝贝,嘿,老兄!我种过的树活了三成!他的脚下有十几座古墓,老班赶走了数不清前来探穴的人,墓道是用胡杨树、红柳条和黏土夯成的,就像中原掺糯米的城墙,它们千年不腐!千年胡杨百年柳,老班始终相信那些看似枯死的胡杨、红柳都还活着,一遇水就会活。几十年来老班出去过几次,每次出去都是去求政府。皇天不负有心人,在有关部门的关切下,断流四十多年的塔济河来水了,后来,又下了几场罕见的大雨。被砍掉的、已经枯死的胡杨林又吐出了新芽。原野上再度生机勃勃。在老班的精心呵护下,荒漠上开始形成了灌木丛,数年后长成了成片成片的胡杨林和红柳林,那个梦中的故乡又苏醒了。

   跟胡杨树皮一样粗糙,多么干瘪黑黄的手啊!一双大手表层永远有新添的血口儿和洗不净的沙土。老班细细端详着这双手,叹了口气。当年就是用这双手,老班打了他的的儿子大壮一巴掌。大壮有一双又白又胖的手,他跟着老班种树,老班总觉得那双手别扭,不会安于这片荒野。那绝不是种树的手!这是老班最不愿意看到的。有一天,大壮打起脚下古墓里宝贝的主意,老班气得青筋暴起,摔下锄头就给了大壮一巴掌。大壮气不过从此逃离父亲,逃离这片荒原,听说是干起了投机倒把的生意,也曾开过摩托车回来过几回。“滚到林子外头去!”老班只跟儿子说这一句话。大壮总赖着不走,父子间一阵沉默。

   种树闲暇时,老班为什么总待在瓜地里,尽管嘴上不承认,心里头一直记得儿子喜欢吃西瓜,儿子不争气,但只要想起孙子小原,老班心里就暖和了许多,毕竟是隔代亲。孙子每年都从县城里头回来,跟着老班种树,一干一整天。一个暑假下来,整个人都晒黑了。看见孙子黝黑的手,老班禁不住嘀咕,“比你爸强,多好的种树的手啊!”小原告诉老班,他考取了林业大学,未来治理沙漠,在荒原上种满胡杨和红柳。老班挺了挺种了一辈子树累弯了的背,会心地笑了,想着他该能活到那个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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