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火车上下来,就看到邻居家的李老大立在栅栏外咧嘴笑。空中飘着濛濛的细雨,水泥站牌上“蜀河”两个大字被水浸湿,显出鲜艳的颜色。
火车停靠两分钟,下车上车的旅客在工作人员的催促声中完成交接,车门关闭,列车如一条竹节虫,在悠长的汽笛声中隆隆钻进大山的腹中。
验票出站,李老大挤入人群接过我手中行李,笑呵呵说了三个字:“回来了?”我也笑呵呵点头回了三个字:“回来了。”
李老大的摩托车不知道遭到怎样的蹂躏,看着像一头被肢解的老牛,我们骑到它背上,老牛发出凄惨的嚎叫。
公路两旁的巴茅草开始抽出紫红茅笋,去年的旧茅仍挺着失去活力的十片叶,我想,如果要用家乡的某种草木来比喻坚韧顽强的精神,可以称赞一下巴茅草,虽然它在我们农村人这里并没有什么好名声,甚至有些厌恶。
连接车站的这一段公路地势很低,从公路边望出去,碧绿江汉水就在一笼一笼的巴茅草旁缓缓流动。随着山体的曲折,沿途形成许多江湾,生得低的茅草就弯腰半沉在水中,经过春水的浸泡,它们又起死回生,顶端抽出嫩绿的鞘叶来。
李老大的车技已臻化境。从车站到沙沟口,陡峭蜿蜒的五里路,破烂摩托驮着总重三百来斤的两个人,他大概用了两分钟。耳边风声的呼啸让我想到一个动画画面:我们连人带车像一把刺破苍穹的利刃,空气中的光线像水一样飞溅。
但李老大不是动画片里的英雄,他只是个普通的--我不知道给一个怎样的称呼可以定义他的职业,他是个生猪养殖户、蔬菜店老板、摩的司机、屠夫、药材贩子…,当然,他最主要最本质的职业应该还是种地的农民。在尖啸的风声和摩托车的轰鸣中我只来得及问他两个问题。“最近生意还好吧?”。“啊,一般般,人少,不好做…”。“
猪价怎么样,猪崽儿好卖么?”。“啊,不及往年,价掉得厉害。满月的卖几百块钱,不及往年的三分之一…”摩托车突突蹿进东沟,从一条白练似的滴水崖瀑布下一闪而过,瀑布飘荡的水雾甚至来不及沾上我面颊。然后我看见突兀立在谷口处的那块丑陋的黑色巨石,上面雕刻着三个朱红大字:大东沟。
这块巨石是前年立的,我猜想它原先大概是旁边山岩的一部分,被包村干部支使挖掘机将它从母体剥离,孤零零立在公路边上为人指名道姓。其实这样完全是画蛇添足,大东沟没有走势奇特的峰峦,没有灵动秀丽的江河。它是秦巴山里普通大山里最最普通的一条山沟,两边土质很浅且多陡峭悬崖的山坡,谷底只一条涓涓细流的溪。没有一处名胜古迹,没出过一位达官显贵。所以凡进入大东沟的人,除了偶尔走家串户的货郎,绝大多数都是大东沟里的土著,决不会有旅游的人会跑到这里。而在大东沟生活的人并不需要这样一块指路碑,所有的村民都知道,进了谷囗那道狭窄的山隘,里面就叫大东沟。
大东沟是我的家乡,我一般这样形容它。常听一些文雅的人会说:“xx地是我的故乡”。我觉得自己还没有资格这样讲。新华字典上对“故乡”的解释是:出生或长期居住的地方。我以为不够确切。刘邦的大风歌有两句: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木兰辞》说: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杜甫说: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鲁迅先生也有一名篇叫《故乡》。故乡是他们曾经生长生活的地方,所谓故乡,大概是过去的家乡罢。
当听人说“我的故乡在x地”,我可以断定这人已经搬离了生他养他的地方了。而我出生在这里,成长在这里,且决意将来死在这里,所以大东沟只能是我的家乡,永远不能成为我的故乡。
我妈立在屋檐下,听见突突的摩托声,把手搭在眉间张望。她的眼睛一直不好,红肿混浊,迎风流泪。她可能还没看清,李老大已经在她面前刹住车,我跳下来,叫声妈,她揉着眼说“回来了,娃!”。我的两个娃已经十七岁了,我妈仍叫我娃,其实我有小名,但她从来不叫,在一个母亲的眼里,儿子即使到了七十八十岁,只要她活着,仍是个娃。大多数时候我能心安理得地回应她的呼唤,但有外人在场时,看到一个中年人被称呼为“娃”,多少会露出错愕的神情,只有这时,我才能感到一丝丝尴尬。
我妈这声“娃”包含了她所有的疼爱,于是家里有三人获此殊荣:我、我儿子、我女儿。每当一家团聚时,我们父子三人在一声声“娃”的呼唤中神经错乱,因为谁也不知道她呼唤的是哪一个娃。
李老大跟我假模假样推辞车费时,他患有间歇性精神病的老娘坐在家门口口齿不清地叫骂,她有种特异技能,把所有的语句都用类似吟唱的调子表达出来,虽然稍有点囗齿不清。我妈说:“老大,你娘又在骂我呢!”李老大仍咧嘴笑说:“咳,咳,您别跟她一样。我说说她,说说她…”他踢踢踏踏跑回去,模样凶狠地吼:“进屋去,喊叫啥呢!”那老母亲立刻闭了嘴,乖乖挪进屋门。我说,妈,何必呢,跟个疯子计较啥,看,又惹得老大凶他娘…”我妈笑着说:“切,他做给你看的,你别看那么一家人,老大孝顺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