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父亲雇了一辆面包车,装上家具,几袋子木耳,进了城。
离别的前夜,一条街的邻居们前来送行,屋子里坐满了人。大人一屋,孩子一屋,我和伙伴们在新买的海绵垫子上蹦着。那个清凉的夏夜,门窗敞开,迎着所有的客人和夜色,直到天黑得像掉下了一席苫布。
第二天清晨,天微亮,乡亲们已经来到了家门口。发小艳艳也起了大早,她送了我她最珍贵的漂亮胸针和一个红桃木刻的情字。在他们的泪眼婆娑中,我们出了村子。他们的身躯,路旁站立的波斯菊,远山,田地,一点点消失。
面包车将我们拉到了一处狭窄的小路上,左右是矮矮的房子,被埋在家家户户门前园子的瓜果蔬菜里,小路旁的波斯菊同样的纤细高挑。细看这房子都不是独立成户,好几户人家连成了一片,据说这一片的房屋曾经是公用,一问这里也是农村吗?人们也说不好,说这里是西岗村基建队。后来每次打车回家,跟师傅说去基建队,碰到老司机就明白了,他思索半天又叹口气说:“那儿,得十块钱。”
我有些失落,不停地问奶奶:“这哪是城市啊,不还是农村吗?”奶奶说:“那可不一样,这儿是郊区,想去城里坐公交车,用不上半小时就到了。”
第一次看见水泥街道,是去西岗小学上学。街道宽敞平整,似乎连灰尘也留不住,风肆意地在上面打滑,汽车疾驰的声音流畅优美,路灯直着身子耸向天,停止在了我脚下的岔路口。一眼朝东望去,像天堂的梦境,棉花的云飘满了街道。我站在路的一边,对面的同学朝我喊着:“你干啥呢,过来啊。”走过了许多次,我才能从容地穿越这条街。
直到进了城里,我看着人来人往的车和人,怎么看也看不过来,又要注意脚下的路,紧张,手忙脚乱。三婶拉着我,我夹在人流中,成了一个没有内容的塑料袋。那时候最繁荣的大厦步行街里,摆着的还是一个个小房子搭成的摊位,互相紧挨着,三婶在油汪汪的兔子肉铺停下来,买了一只红彤彤的兔子。
我和家乡的发小艳艳通信,告诉她城市的模样:马路可宽了,人可多了,轿车也可多了,兔子都吊起来烤……
我激动地每次都说等你来我带你玩。她好奇地问我,岩岩,城里是不是有很多楼?你家一出门就能看到霓虹灯吗?岩岩,听说咱们村儿也要盖中学了,你能不能回来上啊。
我坐在阴暗潮湿的小屋里。艳艳,城里有高楼,有霓虹灯。我家不在城里,我焦急又仔仔细细地解释什么是郊区。
城里对于农村的孩子,就像天上的月亮,璀璨的银河,是心里种下的一颗未来梦。
艳艳,我想念我们玩过家家的后墙角,洗衣玩水的莲花湖,跑牛马车的土路,老乡手中清脆响声的鞭子。学校小店里的辣条,吃完最后一丝儿就到家了。艳艳,我多想回去和你们一起上学啊。
城里的水泥道修成了柏油路,夏天太阳的炙烤,黏腻腻的,散发着胶皮似的味道。笨重的大滚轮压过后很平整,把土地严严实实地掩盖住。我们松着车把子,在那上面,一口气骑过去。
村子里的中学没能如愿盖起,艳艳要到镇上念中学了,小客拥挤着学生,驶过坑坑洼洼的土路,颠簸着一车的叽叽喳喳。
同样怀念家乡的,还有父亲。酒桌上,父亲红通通的脸,一边夹着菜一边念叨:“我和你们说啊,俺们那个村儿真不是一般的村儿,莲花开一大片一大片的啊,可漂亮了!那湖里还有哈喇,我小时候还有乌龟呢。过两年就开发景区了。”他并不看人,盯着夹起来的菜,似乎在回味和沉思:“还是别开发的好。”
年幼时,这座城市带给了我一种见了世面的骄傲,而住了多年,新鲜感流走,邻居始终只认识那几户。街上那么多人,那么繁华,我们被裹挟其中,为了生计,为了升学,匆匆度日。我们从朴素的小山村来到亮晃晃的城市,却也从宽阔的天地里走进了狭窄拥挤,我们抛掉了种地的辛苦和远离喧嚣的闭塞,可是也失去了滋润身心的愉悦和享受生活的从容。
多年过去,我们又搬出了基建队,真正进了城里,拘在了一处六七十平的空间里。父亲把在农村种的小葱装成一袋一袋,放到几户邻居家的门口,回来的时候发现葱还在门口,父亲又失落地拎了回来。看着父亲的善意没有回应,我很心疼。因为我知道父亲心里的那份渴望,只有体会过那种人与人之间的友好,心里才一直住着善。
还有一回,父亲喝醉了酒,敲邻居的门,开门的是个小姑娘,一脸的嫌弃,将他拒绝在门外。妹妹告诉他熟悉的那个邻居出门打工,房子出租了。父亲失落地回来,自言自语地说一户不如一户了。
前不久,父亲终于熬不住了,和我们说他在家乡的老朋友给他介绍了一份活,是在山东。我们不放心,劝了又劝,他打听来打听去,乐呵呵地告诉我们:“莲花老家去了不少人呢!”
十多年了,而父亲离乡更有半辈子,却依旧没能将故乡的根从心底拔出来,种到别处。那种看似很淡却很深的思念,让我们仿佛从未离开过。
不知有多少次,我幻想着如果我们没有来城里,我会和发小一起长大,去镇里念中学,考大学,放假一起回家,一起去莲花湖玩水。父亲也不会寂寞,他会在田埂上,大山里,继续他的田园生活,享受乡人的其乐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