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眼看着就要到60岁了,他本是一个充满文艺范的人,又完美主义,哪怕日子苦,也要过得有仪式感。这些年,为了我们上学,他舍弃了很多,精力都用在了养家糊口上,直到我们都工作了,他又立即丰富起熬得干瘪了的日子,似乎在与时间赛跑,他每日晨起到公园散步,摄影,唱歌,交友。让我意识到,他的内心从来没有停止过对理想生活的追求。
去年,我结完婚,父亲去了一趟秦皇岛,以前父亲醉酒的时候说他想看看大海。我想着这回他能看到海了。没几天,他说他在海边附近的渔场找到了一份挑鱼苗儿的活儿,暂时不回来了。随后让我们邮了行李过去,又过了不久,让我们邮些蜂蜜,黄花,木耳,蘑菇,想必父亲是交下了朋友。等他回来时,我们去接他,见他精神抖擞,步履矫健,一路上愉快地与我们聊着这一趟的见闻,像一个出了远门的孩子。
想想年轻时候的父亲,也是如此,不安现状,斗志昂扬,又怀着一颗浪漫的心。他爱画画,在小县城里开过画社,还收了徒弟。快到而立之年,回老家成了家,把家搬进了大山里,亲自开荒盖房,修起了院落,他依旧画画,而屋门前的大地成了他天然的画室。我想那便是现在的人们常常向往的田园生活吧。画画时候的父亲就像是一个干活的工匠人,穿着沾满颜料的衣服,地上铺满工具,围观的人赞誉不绝。他的画家喻户晓,被挂在了村人家中的墙上,做了装饰。后来他又种木耳,造船打鱼,挖药材,放羊。而他无论做什么,也都像模像样。
在我记忆中,父亲是个闲不住的人,很少见他在家无所事事地待上半日,但是他并不是一个不着家的人,他是既主外又主内,家里也被他规整得干净利落。院子里的菜地从没有高过蔬菜的杂草;柴火垛永远都是整整齐齐,并且会时不时续上新柴;家里的鸡,狗,猪,牛,都有好看又板正的“家”。因山里无自来水,他便用一根水管把泉水引到院子里来,正好院子的山丁子树下流淌着溪水,不用水时便把水管挂在树干上,而树下的溪水变成了我家天然的水池,我们在这里打水,洗菜,洗脸。自从父亲引来了泉水,邻居家便来我家挑水,少走了许多山路,邻居们都敬佩父亲,是个又能干又聪明的人。
父亲也好手工,他永不停歇的大脑似乎每天都在琢磨着事儿,就这样用他的智慧为我们带来了许多惊喜。他做的万花筒,让周围的孩子见了争着想要。他把老式挂钟改造成了书匣子,又在我小屋的墙上钉上安置架,把书匣子放上去。我的小屋没有柜子,他便从墙里掏出了一块地方,像古代可以挂帐的拔步床,只是他安上了木门。这哪里是柜子啊,我把它当床,当秘密基地,当捉迷藏的地儿。他又为我做了粉色的书桌,做了粉色的可移动仓房。还记得端午节时,小孩喜欢把五彩绳编成好看的手链,我很笨拙,在家琢磨半天,一遍又一遍地练习,最后只能编出最简易的款式。几天后,我看见父亲坐在山丁子树下,用较粗的塑料管编东西,我走近一看,那不是手链的样式吗?原来父亲看过同学送我的手链,便看出了门道。后来他编的这一条又粗又长的塑料管子,我在小狗的脖子上看到了,他竟做成了狗链,真是让我哭笑不得。
在父亲正值壮年的时候,我们离开了大山。他雇了一辆面包车,一路拉着家具,几袋子木耳,进了城。
父亲的艺术细胞,和爱折腾的性子,也遗传到了我和妹妹身上。我爱写作,妹妹爱好广泛,画画,弹琴,手工,我们都喜欢艺术创作,也有满脑子的想法和抑制不住的情感。尤其是妹妹,这些年探索了许多领域,也都学了个皮毛。父亲说她爱好太多,没一样精的。她说那还不是遗传了你嘛。父亲不说话了,却嘿嘿乐着。
都说安土重迁,落叶归根,父亲却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这让我看到了他年轻时候的影子,我不知该高兴还是忧伤,在他最健壮的时候,为子女辛苦半生,放弃理想和自由,如今又要重拾行囊,轻装上阵,而身体却在衰老。这是作为子女的担忧,然而于父亲,他却一直没有熄灭青春的火焰,他用他的行为告诉我们,他永远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