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这座城市时落脚的老房子,是在城西村子里十分隐秘的角落,那儿的位置口述起来叫人迷糊,像一棵老树上没有舒展开的沟壑。
城中村不算是原始的农村,没有农村里人人皆识的熟络感。在这里,除了在同一条街上的住户常打照面,能够对号入座哪户人家之外,至于其他街道以及更远的地方就不甚了解了。
我们生活的地方不过巴掌大,隔了几条街的同村人,同城人,和更遥远的世界相比是一样的,不过是有多远的差别而已。
所以能够有幸结识一户特别合得来的邻居,真的是三生有幸,这种概率并不比找一个理想伴侣大。何况我这个相处了近二十年的老邻居,一谈起来竟有那么多部分不谋而合,似乎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从各自为生到相遇相依,我们在彼此重叠的人生中,经历了最浓烈最炽热最真实的滋味。
老邻居的女主人也姓陈,脸上也有雀斑,小眼睛。她说见到我们的第一眼,就想起了她的小时候。后来一起翻看她的相册时,那模样儿长得相似得惊人。说来真的很巧,在老家也曾有个姓陈的邻居,也是彼此依赖,她是个比我大几岁的姑娘,脸上也有雀斑,小眼睛。这样玄幻色彩的相遇,总是让人更加想珍惜。
也许是因为叫了黄叔,觉得亲切一点,就叫她黄婶。后来想想刚认识黄婶时,她的双胞胎儿子才几个月大,她也是初为人妻,就像我现在这样大,而如今黄婶也快五十了。原来人的一生是这样飞快而寂静地流逝,并没有大波大浪,也没有华丽变身,是这样的悄无声息地度过一日又一日。
但毋庸置疑的是,如果没有黄婶,我们的人生将少了太多暖色调,我们也不会放佛什么都没有失去过一样感受日常的幸福。
黄婶是个贤妻良母。她把家和家人照顾得人人称赞,在家家被一地鸡毛的琐碎所困扰的时候,她围着自制的围裙,端着一盆清洗过的瓜果蔬菜,笑呵呵地在门前和人们三言两语地闲聊,我常觉得家里有她多么幸福。能在平凡日子里活出一朵花,是多么难能可贵的精神。有时候我觉得黄婶并不是一个大人,是一个心里还住着梦的少女。她喜欢打扮自己,会缝纫,会针织。她曾每个月把家里的家具重新打乱,营造新鲜感,每年粉刷一次墙面。虽说住在泥土和煤灰飞扬的农村,黄婶的家总是能够保持洁净,处处藏着她对这个家的热情和爱。效仿她,我们也喜欢打造家,换上干净的床单被罩,饭桌上摆上从她家淘来的茶具,把泡沫垫子铺在小屋的地上。与其说我们本身也充满浪漫主义色彩,不如说是遇见了黄婶,她与我们的气味相投让彼此的生活更多了一份温暖。
黄婶家后门的厨房,是我们的小吃部,那里弥漫着最浓郁香味的人间烟火。古老陈旧的电器,一应俱全的用具,灯火昏黄,杂乱无矩,在这个十平米不到的地方,碰撞着诱惑十足的美味。我们像嗷嗷待哺的幼鸟,等待美味入口。不知道有多少个黄昏,我们靠在那面墙上,在边吃边聊中缅怀过去畅想未来,哭诉着我爸的专制,吐槽姐妹的毛病。
在谁都没有心情做一顿饭时,常常期待黄婶的开胃菜,她端着美食的意外到来,让干瘪的饭桌气氛立即欢腾起来,也挥去了我爸一脸的愁云惨淡。她不着急走,看着我们吃完,我想我们三个人都希望她多留一会儿,便总会搜肠刮肚地找话说。
晚饭后的消遣,常常是到黄婶家串门。走过黑暗的夜,到达那间通明的房间,毫不客气地爬上她家的炕沿,钻进被窝。偶尔再蹭一口饭吃,迅速地加入她们的话题,在七嘴八舌中接上一部电影的剧情。这样的时刻,逃避了许多个想入非非的夜,日积月累的愉快,让我们得以保留天真烂漫。
总觉得最美好的事莫过于我有心情,你有时间的清淡日子,有人肯坐下来静静陪你度过一个个漫长枯燥的时光。和黄婶相处的时候就是这样,也大概是因为她全职主妇,我们又正当年少,多的是时间。最喜欢她在一个个的清早,在我爸敞开门窗迎接风和阳光的周末里,她来到我们的小屋,把我们从梦境里搅醒,不管我们听与不停,讲一些邻里新闻,传递爸爸动静的消息,两个儿子的近况,淘宝心得。总有一样能让我们清醒,也总能坚持到我们醒的一刻。她就坐进我们的被窝里,有时能和我们窝一上午。
黄婶的存在无疑是我们第二个母亲。青春期里教我们注意事项,每次捂着肚子到她家,总有热乎的炕头和红糖水,热水袋。她带我们逛街买衣服,教我们包饺子和馄饨,在冬季来临时囤起来以供每个来不及做的早饭,教我们用领口和袖口来辨别是否洗净了衣服。因为黄婶,我们一家三口似乎永远有一方可以寄托的港湾,爸爸外出打工,妹妹寄托老家,我上大学,每一个被留下的人总不会感到寂寞无边。
曾经黄婶总是在我们很愉快的时候说一些扫兴的话,她说以后我们长大了能记得她就行了。我们说那是一定的。我总觉得黄婶对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带着消极情绪,我们相处得那么美好,为什么不相信会永恒。但是在我们都步入了工作以后,我们去黄婶家的次数越来越少,直到我们搬离了那里。我才明白什么叫时过境迁,纵使二十年,也会在彼此生活的转变中不得不面对淡漠,那些话并不是扫兴,是一个过来人在经历中慢慢接受的无奈。
我经常会想起她,逢年过节会去看她。她还是有操不完的心,两个双胞胎儿子今年高考了,她的压力却更大了,反而开始忙碌起来。再一次看到她,她变瘦了,皮肤紧致了,开始工作的她看起来精神很好。黄婶就是有这样一种本事,无论生活给她出什么样的难题,她总能迎面接着。
两个从小在我们面前穿着裤衩蹦跳的孩子,曾经抱怨总也长不高。现在又高又瘦地站在我们面前,我们竟然也难分谁是哥哥谁是弟弟。几句话过后,又是激昂得聊也聊不完。第二天,妹妹说她的嗓子都喊哑了。
我们的未来里也许不会有从前那么亲密的交集,但是正是曾经难能可贵的交集才成就了现在的我们,在那些最苦难的日子里,没有被世间放弃,在一处不被注意的角落里受到了最深情的善待,是多么富有的人也享受不到的温暖,这种温暖在我们年轻的时候就被感知和相信,我们才不会迷失,不会冰冷,我们甚至爱着苦难,任凭多少苦也不会淹没我们。
和从前一样的是,因为有黄婶,心里永远不会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