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问我此地有何传奇,我只能说我有一个普通人的故事。请君落座茶席,等候碾茶注汤、击拂分茶,待得茶面微白云雾渐起,我的故事也就讲完了。
在故事的开端,有这么一个女子,她的名字叫苏清,早年人人都唤她为“清姐儿”。清姐儿有一双巧手,绣出来的各种玩意儿栩栩如生,孩童们经常围着她转,半是撒娇求她帮忙在手帕上绣各种花草动物。
每个人都说,这天上的云彩,就是你清姐儿绣出来的。
清姐儿家住在小巷子的尾里处,巷子口面前就是一条河流,绿豆色的河水载着鱼鸭,河水清澈见底,透过水面看到水底里的鹅卵石懒懒地躺着。她喜欢在河畔边洗头发,把头发放进水里,任由它随着水流飘浮着,像染了墨的青荇一般柔软、飘逸。
恰逢庙会,村子里上上下下人潮汹涌,绕着河流两岸有舞龙舞狮的、有吹弹民乐的,河畔两侧琳琅满目的商品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各种物器应有尽有,欢歌笑语不绝于耳,随处可见的小吃让人齿颊留香。闹河闸处有人搭戏台子唱粤剧,性子来时也有人能跟着哼两句。满条路都是热闹非凡,到处欢声笑语,附近的百姓挤在街上看热闹、放鞭炮。扶老携幼、摩肩接踵,几乎是万人空巷。
清姐儿心里打了退堂鼓,但人潮像波涛一般席卷过来,迅速将她整个地淹没。等到她钻出人群透口气,早已发现自己被推着站在观众队伍的最前列,正前方的舞狮队很是引人注目。
伴随着喧天的锣鼓声,长长的舞狮队宛如一条游龙,舞得是独占鳌头,或腾挪闪扑,或凌空飞跃,落地扎着稳稳的马步。她看入迷了眼,为首的少年突然掀起狮子头,猝不及防的撞入她的眼睛里,清姐儿脸红了。
到了晚上更是热闹不绝,河流两侧居民家门口早已悬挂了各式各样的花灯,过往的行人手上也提着一盏样式轻巧的“兔儿灯”。清姐儿也在河流里放了一盏花灯,悄悄许着愿望,一晃眼对岸的舞狮少年对她笑。
“快抬头,有烟花!”来不及开口,少年便让她往天上看。五彩斑斓的烟花在百米上划破黑夜,绚烂绽放,姹紫嫣红,绚丽夺目,铺展成漫天的流光溢彩。
风把河流吹地摇晃,把河旁平楼吹暗了漆,把楼前石阶吹圆了角。清姐儿搬着小板凳坐在傍晚的河流前,看久了,便有一种平地晕船的感觉。再定睛看时,门框上的“喜”已然褪色,梳妆镜中的“连理枝”又缠了数圈,婚后的日子就这样过了几年,她也变成了清姨。
村子里的青壮年们都去外面闯荡世界,她也不例外,带着全家人一起去沿海的城市打拼。在一家纺织厂工作的她,干起活来风风火火,与娴静秀丽的外表大相径庭。
清姨年轻的时候就对各种新事物有着无穷的兴趣,脑子也活络。尽管刚进厂时操持手中的工具来总是磕磕绊绊,可是不出月余,便已能够熟稔地上手车间各种机器。这里的工作生活日复一日,很是枯燥无味,每当遇到空暇时刻,她就会跟着车间的老人学习各种技术活儿,也会在晚上恶补相关书籍。
厂子里大多数人同她一样,来自于五湖四海的异乡人。每当夜幕降临之时,人们便聚集在一起,不论是围坐桌前、还是外边聚会,话起家常。
异乡人谈起故乡,零星带点天南地北的气息,清姨也不例外。谈起自己的家乡她总是避不开巷子口前的河流,在那里,她和丈夫相遇相知,也是在那里,离家时孩子们跌跌撞撞地追着汽车跑。在水一方道路又远又长,沿着河流埋藏着多少人的欢声笑语和泪眼彷徨。
她好似听见河流的流水在耳畔旁侧“哗啦啦”地响,那条清澈的河流,或许承载着影影绰绰的河灯,悠悠久久地向远方流淌。不知是否有新人在河旁默默相对,惟觉那滔滔流年似水。
厂里不断有新人来、旧人走。她送走了一个又一个姐妹,每个人临走前,都会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告别,语气是离别的惋惜,眸子里尽是对故乡的探望。
春去夏来,秋走冬临,她就这样在纺织厂兢兢业业地干了数十余载。曾经乌黑亮丽的辫子,悄无声息地变成干脆利落的齐耳短发,发梢里掺杂着零星雪白的银丝,再然后,银丝如蜘蛛网一样漫布。
对于家乡的记忆,已然不是那么清晰,可是那条河涌永远地停留再她的脑海里。回去吧,这个念头自响起后,便再也按捺不下去。
归乡的思绪便如汽车鸣笛,一声比一声来得急促。然车子并未像以前一样在村子口停留,而是一路送至通往家门的小巷子口。她拎着包走了下来,一步步踏在了水泥路上,走了数载年岁的路,竟如孩童刚学走步一样蹒跚,辗转忖度,难以迈开脚步。
只见那河涌早已不见,挑高的水泥路掩埋了曾经的凉色,不见昔日的小舟悠悠,惟余车水马龙,而衔接岸两旁的小桥也荡然无存。
原来时间过去那么久了,她也变得如此老。
踌躇时刻,过路的一对年轻人扛着相机手挽手,其中一个人对着另一个人说到:“那么热的天气,这条路却这么僻静,像是书中的桃花源地。”原本热闹的河涌,悄无声息地从人们的记忆中落幕,退场的身姿如此轻快,以至于归乡的人捉不住它的衣角,一如当年截不住河流的节拍。
她依稀想起孩提时赤着脚在河水里捕鱼捉虾,溅起的水花落在同伴的脸庞,大家一起嘻嘻哈哈笑闹作一团。
又是一年庙会时节,以往热闹非凡的夜晚已荡然无存,人们大多数去商场逛一逛,只有零星地在家门前树上挂几盏灯笼略表应景。
年轻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河流应该是清淡的,在薄薄的月光照射下河面上浮着银白色,犹如素线织锦般莹润。老年人回忆中三十年前的河流是热闹的,河床承载着锦簇花团,爆竹冲天会落下红红的纸块在河上。戏词中咿呀反复唱着“不如彩笔写新篇”,她已提不起笔来,只是时常搬着板凳坐在巷子口,还算硬朗的身背慢慢变得佝偻,黄昏也日复一日地翻页。
今天与往日一样,却又好似不同,她照往常于巷口闲坐,忽然看见一群穿着工作服的人挨家挨户地敲门交流,并在门前贴上白纸黑字,“翻新”、“河涌”、“村心大街”几个字样随风飘在她耳畔,她努力捕捉着讯息。
这是在干什么,她捉住一位工作人员的衣袖不放手。
“阿婆,我们是来沟通与暗涵复明相关的事宜,马上要搞工程了”。什么是暗涵复明,她听不懂,旁边略显面熟的村委会人员赶忙解释道,“就是要把这地底下的河流挖出来,像以前一样,阿婆你还记得吗?这里以前有一条河流,现在要挖出来啦!”
如电光火石般一刹那,所有与河流相关的记忆争先恐后地涌入脑海中,她依稀看见青石板下藏着的河流,一如既往地奔快闹腾,离别的太久,不知是否还记得旧人如故?她不禁有些近乡情怯。
我给您沏的茶进入尾声,这一段故事也就结束了。这个普通人的生命与河涌息息相关,暗涵复明工程正在有序准备,这条河涌也即将迎来它的新生,您,就瞧瞧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