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消的愿

“隆隆隆——嗡儿嗡——砰砰砰”这酒杯刚拿起来，还没来得及将汁液吮入嘴中，此起彼伏的炮声便让大叔恍惚回到了过去。也许是辞旧迎新之际，天地通了些灵气让人能够从眼前这油亮红润的菜回到那个红砖犹在的年代。

大叔咂摸了一口酒——这用低度酒浸泡后的杨梅在酒精不言中变化得渐渐黄中透红，一味酸、二味甜......至于这三味嘛，还没来得及细品就随着上唇与下唇的开闭中随着声带的振动就出去了。

“诶，你说这今年可算是有点年味了，这前几年过得——”

空气中弥漫着鞭炮燃尽后的硝烟味，但混杂在油焖大虾与清蒸鲈鱼间的鲜肥味中不曾显山漏水。

小孩打开了手机，无聊地翻阅着软件上的新闻，看着艺电将新年误认是吵闹邻居的某些仪式令嘴中咀嚼着的春卷豆馅都不似乎只有豆腥味而少了那丝甜腻。“算了，一年就这么一次能吃到春卷，多点油少点油炸出来的，总之就这么回事。要不是它是春卷，谁乐意吃呢？”这么想着，也就见怪不怪那盒不知在一年中冻了多久的最后在这寒冷夜中的春卷，转而目光向着其他吃食搜寻而去。

菜过五味，照例是要由长辈说些什么，可是就这三个人的夜宴似乎也难说出“五花马，千金裘”之类动辄称奇的高论。然而即使是空气寒冷也无法组织酒精的上涌入脑，带着温度的分子让人身躯一暖，在灼灼暖流中回到那峥嵘的岁月。

“我那年轻的时候，可不像你们现在似的，天天吃的那么好，当时家里穷啊，吃不到肉......”他似乎又开始了过往的陈词滥调，小孩为了年关，礼貌地带着笑。“我们那个时候啊，我妈抠门，天天让我们吃窝窝头，我哥、我姐、我天天吃，吃的我啊！后面头疼。”

“然后，我爸就说‘咱们快别吃窝窝头了，买点肉吧，你看仲子吃的都掉泪了。’我妈就在那里，‘吃什么肉，小小年纪不肯吃苦，你看看你还没毕业呢，就嘴这么馋。肉吃多了不好......’巴拉巴拉地说了一堆，诶呦给我气的啊！后来是我爸，他不知从哪弄来的肉，我妈不情不愿地给炖了，你说也奇怪，当时的肉也没放什么香料，不像现在还能沙司酱、芝士酱嘛儿的。但是那肉哇，一炖出来就呗儿香，我一个人好家伙儿吃了一整碗——连肥的带瘦的，吃得我是满嘴流油。现在想想，嗬！别提多香了。”

大叔说着，拿起筷子在一桌的虎皮肘子、炸春卷、油焖大虾、海螃蟹、老醋蛰头、素什锦......选择了全是荷兰豆和芹菜的素什锦，狠狠地夹起一筷子就叨入嘴中，继续说道：“我告你们，我妈啊，她可真不够揍儿①，我当时上初二，本来就不爱学习的我啊，是可了劲地熬到了假期，结果你猜怎么着？她出去上班，然后把我外穿的衣服全藏起来了。我当时和我奶啊，就在家里找。我奶还好奇说我衣服呢？......”

“那为啥不随便找身衣服穿？”小孩终于是对话题有了点兴趣。

“好么，你当现在呢？一天八件衣服地换，我小时候从家大人到小孩就一件衣服穿，到过年才有新衣服。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怕我穿衣服出去跟人打架去。真是逗，她其实不怕我被打坏了，怕我把别人打坏了。”

因为是在1楼，窗户在聚宝盆和福字的黏贴下已看不清外面的，只在齐鸣的炮声中听得“大哥！过年好啊！”

大叔赶紧堆着笑容回到：“过年好啊！吃了吗？进来一块吃口啊！”

这种琐碎的礼节真让人头疼，明知他不会进来，却还要加上这么一句，有什么用呢？反而让刚出来的故事汇气氛就这么戛然而止。小孩郁闷地狠狠夹起眼前的油焖大虾，一口吃掉了虾头，咔呲咔呲地——真甜啊，没有放番茄酱。你说二伯他也不爱吃肉，怎么就能做得这么好吃呢？

酒过三巡，再低度数的酒，就着这一桌菜肴也是上头的快。大叔正想说些什么，微信就响了。他接通了视频，也不晓得来者是谁就嚷到“郑子啊！哈哈哈哈哈，新年快乐啊！”

那边一卡一卡地回复到“新年快乐了啊，二哥！”

“你还搁那值班呢？没回家过年啊？”

“没有呢！这刚好了病，搁家待不住，你可不知道我那个小孙子啊，天天哭啊、闹啊，吵的人睡不着。我一看赶紧五点多吃完饭来武警大院这躲清闲了。这多美，一会儿跟着兄弟们去遛一圈，看看那帮兔崽子儿怎么样了。”

“告你啊，看到哪个今天怂个儿样地，你就提我的故事，看他们还怎个意思......”

又是这稀松平常的话，让人听都不想听。也许是双方都觉得仪式感有了便可，说了不了几句便挂断了语音。

“啊，你看这郑儿，大过年地还不回去，非得去执勤。搁家陪着大孙子不好吗？你说吧，壮壮？”

“那二伯您为啥也非得在车棚呆着，不上楼？把咱们一家都弄楼下来，冷呵呵地吃饭！”

“楼下吃多好，听着炮仗，看着放炮的一帮儿，这才叫年味！想当年，我放炮啊，拿着那个二踢脚就搁手里点。那时候炮多好啊，现在，我可不敢了。这年纪大了，越怕了。”

“当时我就放炮啊，一放放一堆，我妈啊就骂：‘有俩糟炮显得你，告你啊，一会儿吃完了，给炮扫儿了去，别明儿个你明子舅扫时候骂你，我告你啊。’”

“真的，我真服了我妈了，那老太太啊，我告你当时我就快走了，打算着就过完年之后就去部队，你看看她，临走临走还得这样。”

“这当兵的时候过年啊，我们搁班里自己做吃的，吃完一块看春晚。啧，呵，别提多美了。你再看现在？”

“我当完兵回来，就找了个卖鱼的活，天天跑塘沽那上船弄鱼去。骑着摩托回来搁市场卖，你说说她多财迷啊？当时她那个姐妹儿石奶奶来我这买鱼，我一看这能要钱吗？我就给她两条，完事儿你说这老娘儿们也是叭闲②，回去跟我妈在那：‘诶呦，你看你们家二子多好，我去买鱼，非得不收我钱，还给我这么肥儿两条鱼。’......完事之后，晚上我妈就坐着个马扎儿在我旁边，我当时不是累吗？就躺那个摇椅上，她就拍我，一巴掌、两巴掌、三巴掌......拍我后背，还在那嘟囔：‘你说你非得给她那鱼干嘛儿？你有俩糟钱难受把拿回来给我啊？我做完我吃。’拍着，还问我疼吗？”

“你说我也是当时火力壮，她都给我拍紫了，我也不觉着疼，第二天还骑着车去弄鱼去......”

“我总不在家，没事儿就爱昆明、大理，山西啊，来回跑。不怎么在家，她也不爱理我，就爱跟我哥，我姐好。我也寻思不乐意搭理她。”

“赶后来了，哪天我姐说了：‘咱妈那块儿没嘛零嘴儿③了，你抽空哪天帮我买点儿给她带过去。’我就啊，跑古兰斋买了二百块钱点心又提了一堆鲜货④，去她那儿，晚上也没在那吃，东西搁那就走了。我知道她财迷，我就偷摸啊，在那个点心袋儿底下压了两千块钱，寻思她就是不要，给了我哥和我姐了，他俩也能再买点嘛儿给她。”

春晚就要开始了，虽然每年都是顶着又是一年无聊的春晚，就像这一个个无聊的故事一样。但是不打开电视吧，总感觉缺点嘛？

大叔拾拢了碗筷，然后突然像是想到嘛儿，拿起家里仅有的一小挂鞭炮，跑到外面，拿手抵着点燃后——

啪啦啪啦，啪啦啪啦！火焰就在他眼眸前闪过，三五秒就结束了，回来的他挂着笑意说道：“走！你们搁这看会春晚！我去外面遛一圈，这后面可不能让他们放炮，附近就是铁路，再把嘛玩意儿炸到就崴泥⑤了。”

①：天津方言，意为不够意思，人很坏。 ②：天津方言，意为穷极无聊，多用以形容上年纪的女子。 ③：天津方言，意为零食。 ④：天津方言，多指水果。⑤：天津方言，意为出事儿，造成不好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