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宇科,中广天泽传媒有限责任公司内容中心导演。1月底进入长沙新冠肺炎定点医院拍摄记录片《守护我的城》。他说,不到武汉,这个记录片就不能叫做完整的作品。在他进入武汉协和医院驻守拍摄的十多天后,将主战场之中发现和感受的点滴通过文字传递给读者们。那么,就让他的《一位纪录片导演的武汉日常》成为这一段恒久而难忘的历史中的一部分吧!
(一):孩子这么小,要感染我就陪他感染
我们公司(中广天择传媒)是在正月初七开始策划这个纪录片的,我查了日历,才知道是1月31号。当时,我在朋友圈看到一篇报道,内容是关于长沙120转运确诊新冠肺炎病人的,我就和中广天择的关敬蓉副总商量:我之前和120沟通过拍摄其他纪录片的事,资源还在,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拍摄一部关于120的抗疫纪录片。
不知道后来就怎么搞大了,变成了一部名为“守护我的城”的抗疫大片,而且必须动用一切资源来拍摄。当时就准备把武汉作为核心拍摄地,毕竟这是疫情的源头,纪录片没有武汉,怎么也说不过去。
其实最初机会也不错,2月7号,湘雅一医院派出130名医护人员驰援武汉,我们团队也派出了四人小组,准备跟随他们到武汉记录。但后来这个事就黄了:上面有要求,未经许可,任何媒体不得进武汉。公司赶紧向有关部门申请,得到的答复是:不许可。无奈,我们团队只好就在长沙开始拍摄。我最初是联络了长沙120和湖南省人民医院。刚开始,我们摄制组面临一个大问题,就是防护设备不够,买都买不到。
120的蒋莉书记很支持我们的记录,她让我们出具了一个公函,然后自己跑到卫健委申请。而且,当时防护设备非常紧缺,即便如此,蒋书记也愿意抠出几套防护设备,给我们的摄像和导演。我和湖南省人民医院主管宣传的周瑾蓉主任很熟,我和她说了拍摄的事。她很快回复:支持,而且可以进他们的隔离病房。最重要的是:我们可以适当使用他们的防护设备。
就这样,我们进驻了120和人民医院隔离病房。这是非常重要的一步棋,等于说,我们的团队可以进入抗疫核心圈拍摄。很快,我们就记录到了大量一线抗疫的镜头:120转运确诊病人。120负压车从城市呼啸而过,从医院、社区,接收一个又一个确诊病人。
同时,我和摄像李招进也进了人民医院的隔离病房。主线是医院护理部副主任万欢和90后护士李婷秀,一个做一线人员心理辅导,一个是一线护士。当时普通人对新冠肺炎的恐惧,比现在要强烈很多倍。很多地方都在封路,街面上看不到人,朋友圈到处都有人在找口罩,网络几十斤一桶的酒精,都有人团购买。
其实,医院里那些医生护士一样的恐惧,但他们没退路,很多人都是咬着牙上班。隔离病房就更不用说了,所以医生护士都需要心理辅导。很多护士都是90后女孩子,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心理辅导老师稍微引导,一个个就流眼泪。
我们也是在很仓促的情况下,进了隔离病房,一开始确实有点怕。第一次穿上防护服,人就像被一床厚厚的棉被包裹着,特别是戴上N95口罩,呼吸都有点困难。人民医院的隔离病房很小,又密闭,加上怕病毒扩散,空调和通风系统都关闭了。我们跟着医生护士,在里面拍摄一个班,差不多就是六个小时。时间长了,脑袋都是晕的,头也痛,主要是被护目镜压住了眼睛,也不敢去碰,怕污染眼睛。
其实长沙的确诊病例还不算多,大部分住在隔离病房的都是疑似患者。我觉得最让我震撼的,是一个四岁的小朋友。由于他和武汉小朋友玩过,对方又是确诊病例,他有肺部感染,必须隔离。孩子这么小,他的妈妈就只好进来陪他。刚开始,按照医院的要求,妈妈必须穿防护服。但小孩子看到妈妈这个样子就哭闹,最后妈妈也没办法,只好脱掉防护。我说你这样容易感染。他妈妈回答:孩子这么小,我能怎么办?感染我就陪他感染。我当时真的很感动,母爱有时候真的就是勇敢到你无法想象。有人会问我:他爸爸干啥去了。我也问了,他们家还有一个7岁的女儿。女儿要爸爸,儿子要妈妈,就这样。我还听说一个九岁的孩子,爸爸妈妈都感染了,去了长沙第一医院,小孩子最后确诊,一个人留在隔离医院。这个我没有亲眼看见,听护士讲起,心里也好酸。
我们在长沙拍摄了十多天,故事收线了,我们就没事干了。但是,我也不敢回家,一直住在酒店。我也有家人,儿子,万一有什么事,我也怕。但说到进武汉拍摄,其实,我也一直耿耿于怀。我们的影片当时正在和优酷、B站谈,我想,如果我们没有武汉的故事,那人家真的不一定会要。但是,怎么进武汉?进武汉又会遇到那些困难呢?真的是一言难尽。
说个题外话,我现在想起来还想笑:有一天,我们去拍摄120转运,到了长沙第一医院的院区,车上下来一对母子,都是确诊患者。儿子先下来,母亲应该有八十来岁了,满头白发,下车不方便,李林医生就去扶了一把。老太太下车没站稳,伸手就往李林医生肩膀上抓,医生吓得一哆嗦,人猛地往下蹲,又不敢蹲下去,怕老太太摔倒。这个事是个人都怕,防护服其实是纸做的,一抓就破,万一被抓破了,医生就中招了。
拍摄记录中,有很多有意思的事,下次再讲。
(二):闯进全封闭的武汉城
我是个老记者,骨子里还是希望做的事情有挑战。这次疫情发生在武汉,但我们却一直在长沙拍摄,心里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但是,怎么去武汉呢?
有一天,长沙120去湘雅附一医院接确诊患者,我和搭档李招进去拍摄,就接触了湘雅医院宣传部严丽主任。我和她闲聊的时候,就提到了去武汉记录拍摄的想法。湘雅附一医院,派出了一支精干的医护队伍,在武汉协和西医院救治新冠肺炎患者。他们在2月7号抵达武汉,已经工作了一段时间了。如果我们能够进驻武汉协和医院,那拍摄应该会有收获。严丽主任很支持我的想法,他随后联系了在武汉带队的钱招昕主任。
第二天,我去长沙市政府卫健委送拍摄函,出来的时候联络了钱招昕主任。钱主任简短地了解了我们的拍摄情况,随后告诉我:随时可以来拍摄,他去沟通驻地酒店,解决我们的吃住问题。但是,怎么去武汉,需要我们自己想办法。
武汉从春节开始,一直处在封城状态。要想进武汉,除了走政府渠道,其他办法希望渺茫。我们剧组其实非常希望有人去武汉,影片中有了武汉元素,品质肯定会不一样。但是,谁也没有一个进城的好办法。之后,我们也尝试过和顺丰快递联络,看是否可以走志愿者的路径。但很快被顺丰回绝了。在这个特殊时期,他们肯定不想惹这个麻烦。
随后,我们小组进入了很长时间的等待:长达一个星期,我们被关在酒店,无所事事。我内心真的很煎熬,一方面因为无聊,更重要的是,明明有一个拍摄机会,却因为进不了城,眼巴巴看着故事一天天消逝,这种感觉真的不好受。
我通过朋友,联络到了武汉长江日报的记者、楚天交通台的记者,向他们咨询武汉的情况,询问进入武汉的途径。他们的回答让我发愁:别说进武汉,现在连武汉人想出自己的小区,都做不到。买菜购物,都要通过电商平台。
不过,我也通过他们了解到:如果武汉有单位可以给我们开一个复工证明,可以试一试能不能进武汉。我把这个想法和我们剧组的制片部门商量,尝试了多次,也没有找到一个单位愿意帮我们开证明。
事情在3月初有了转机。我们公司高层希望通过省委宣传部,直接向湖北省委宣传部申请。申请很快发出,我们在长沙继续等待消息。记得有一天,我们收到消息,说省委宣传部已经同意。我们随即开始准备:准备拍摄器材,采购了大量防护设备,消杀用品,甚至一些干粮。一切都准备好了,传来消息,要等待其他媒体一起进去。我后来才知道,是湖南卫视和湖南日报,三家一起进武汉。
剧组一方面通过省委宣传部申请,另一方面,我们准备直接开车到武汉,从高速度公路旁找个路口,直接溜进武汉。3月4号,我和摄像李招进做好准备,让制片部第二天派个人开车,我们俩找个路口,溜进城,让武汉的朋友开车过来接应。有意思的是:3月4号晚上,我们接到湖南省委宣传部的通知:明天进武汉。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按照湖南省委宣传部的指引,我们进入湖北交警网,填写了去武汉拍摄人员的资料,申请进城通行证。5号,申请一直没有得到批准,在等待的时候,公司高层给我们做了一个简短的送行。领导给我们送了一束花,拍了一张照片,嘱咐了一些注意安全之类的话,我们就开车出发了。
汽车开到京珠高速,我内心还是很激动的,这一趟出行,真的是曲曲折折。但总算还是成行了。虽然时间上有点晚,但有聊胜于无。往后的拍摄证实:这一趟出来,还是对的,不到一线,很难拍到后来那些真实的素材。武汉毕竟是一线,是其他地方无法比拟的。
汽车开出湖南,越过临湘,进到湖北,情况就明显不一样。以往繁忙的京珠高速,已经变得非常空旷,有时候前后都看不到一台车。看到高速公路上的巨大横幅:湖北人民欢迎您,我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在服务区加油的时候,几位穿着防护服的工作人员,给我们测量体温,让人心里更紧缩起来。
很快,我们进入武汉三环线。下午三点,六车道的马路,一辆车也没有。行驶在空旷的马路上,车轮压着地面发出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而远处是罩在薄雾中的城市,如梦如幻,让你怀疑,这是否在地球。
(三):直击最危险的气道切开手术
我们摄制组是3月5号从长沙出发,进驻武汉协和西医院开始记录拍摄的。到今天(3月17号)为止,已经连续拍摄12天时间。
摄制组从长沙派往武汉的有我、摄像李招进两人,在武汉当地聘请一名摄像戴昊。抵达武汉后,主要在武汉协和西医院隔离病房12楼东拍摄,记录湘雅援鄂团队的故事。湘雅援鄂团队从领队钱招昕、李丽,不仅协助安排了团队的住宿和吃饭问题,而且尽一切可能,为团队提供拍摄方便。如果没有他们的协助,我们的拍摄也不可能这么顺利。
我们摄制组和湘雅团队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已经找到记录的核心支点:围绕危重症救护展开拍摄。湘雅团队在武汉协和西院的救治工作,收到的是一片赞誉之声:我们所到之处,无论是病房还是酒店,听到的都是感激之词。病人看到湘雅的医生护士,都是竖大拇指,很多病人都说是湘雅人给了他们第二次生命。所谓“北协和、南湘雅”的名头,在这里还是叫得响的。
湘雅团队的过人之处是什么?这是我们摄制组进驻之后,观察和思考的主要问题。当然,他们和其他团队一样,有着医者仁心。但更重要的,是团队对医疗资源的合理调度,是对患者的科学分类和精细化管理。
湘雅团队派到武汉的医生护士,可以说都是湘雅的精干力量,尤其是危重症救治力量,算是同行中的佼佼者。但病人的情况复杂,他们所主管的11楼东、12楼东两个病区,除了普通患者,还有不少重症和危重症患者,对于病情不一样的患者,如何配置资源呢?湘雅团队根据患者身体状况,做出了对病人分区管理救治的方案。大体上,以12楼东4号病房为焦点,设立临时ICU病房,集中精干力量,抢救危重症患者。靠近4号病房的3号和5号病房,收治重症患者,其他患者依次排列。而医疗资源,主要集中在4号病房。
拿湘雅团队的话说:4号病房主要是救命,其他病房基本是治病。这样的资源配置,能很合理地发挥湘雅团队的优势,最大限度地治病救人。我们的拍摄记录,也就围绕4号病房展开。转入4号病房的患者,要么是处在新冠肺炎风暴中心的患者,要么是因为有严重的基础疾病,被新冠肺炎攻击而生命垂危的患者。
在拍摄过程中,我们亲眼见到了几位处在新冠肺炎风暴中的病人,在湘雅团队的精细化管理救治下,病情缓解,顺利转出4号病房。也有些患有冠心病、高血压、老年痴呆的患者,经过团队救治,起死回生。但遗憾的是,我们也亲眼看到,两位新冠肺炎患者,没能走出风暴中心,呼吸系统衰竭,离开了人世。
我们知道,医护人员已经尽了全力,但是,病毒的可怕之处在于,病情恶化往往急转直下。前两天还和医护人员正常沟通的病人,突然就插管了,突然就离开了。生命的脆弱,让医护人员也无能为力,唏嘘不已。
今天上午,武汉协和西院的12楼东湘雅病区4号病房,有两台手术要做。主刀的医生,是湘雅重症科刘志勇教授。刘教授是我们跟拍的主要对象,也是4号病房最“活跃”的医生。现在,4号病房还有4位危重症患者,其中3个人都处在昏迷状态。而只要涉及气道切开、胸腔穿刺之类的手术,都是刘教授主刀。医护人员把隔离病房称作“舱”,上班叫做“进舱”,下班叫做“出舱”,说起来有点像宇航员的工作环境。
在舱内做手术,和以往他们熟悉的病房手术,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环境:舱内为了防止感染,医生要穿厚厚的防护服,戴三层手套。而气道切开手术,是在呼吸系统完全开放的环境下操作,病毒会随着气道喷涌而出,所以,医生还必须戴上正压头套。怎么形容呢,看上去就像电影里的宇航服,里面的空气不和外部直接交换,进入头套的空气,必须先过滤。
这样,就给手术增加了很大的难度:首先视线就是一个很好大的问题。戴了护目镜、又戴一层正压头套,肯定影响视线。另外,戴上三层手套,手的触感就会减少大部分,这给医生手术定位造成了很大困扰。而且,在临时ICU做手术,配套设备也不是很全。
即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刘志勇教授还是顺利的完成了手术。两台手术,虽然不是什么大手术,但也够折腾人,他完全是一个人单独操作,只有一个小护士在旁边控制呼吸机、协助拿点小东西。出舱的时候,我看到刘教授的裤腿都湿透了,大量出汗,呼吸困难,看得出这位40出头的医生体力有些不支。
(四):手机拽在手中,家拽在心上
这两期,我们说一说病房里的故事。
我们摄制组所在的这个病房,是武汉协和西院的12楼东。进病房上班,就叫进舱,我觉得这个说法很形象:病房是全封闭的,进去之后,除非下班,人就不能再出来,这很像宇航员的工作舱。所以,进舱之前,尽量不要喝水,如果因为憋尿,浪费一套防护服,就不值得了。另外,穿脱防护服也是一件挺麻烦的事,进出一趟,花费的时间差不多需要半个小时。
我们在新闻画面里,经常看到医护人员的防护服上写着自己的名字,这个很有必要。因为穿上防护服之后,医护人员之间也搞不清谁是谁,患者就更不知道你是干啥的。有时候,医护人员会把我们当成同行,让我们干活儿,仔细一看,才知道我们是摄制组的人。
穿防护服干活儿,确实是一件辛苦的事。一层层的防护,安全是安全了,但会带来很多麻烦。比如:有的人怕热,防护服不透气,穿着这种衣服干活儿,一会儿就会浑身流汗。如果运气不好,你戴了一副不合适的护目镜,有可能就压住你的某一根神经。刚开始感觉不到,时间长了疼痛难忍。在舱内,再不舒服,你也不能用手去碰你的头。这在舱内,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有一次,我们的摄像李招进,就因为被护目镜困扰,不得不提前出舱。随后的拍摄,就是由另一个摄像戴昊单独完成。当然,品质就会打折扣。而对于医护人员的操作,防护设备也是一种困扰:打针注射的时候,戴了两层手套,触感就会大大降低,找血管就得靠感觉加经验了。动手术就更是一个考验,医生在做手术定位的时候,就要非常谨慎。
进舱前,护目镜的处理也是有技巧的:最常用的方法,是使用医用碘酒擦拭。但湘雅团队一般都是用洗洁精擦拭,然后晾干。刚开始的时候,由于护目镜没有处理好,我戴上护目镜,在舱内活动一会儿之后,嘴里呼出的水蒸气,很快就凝结在护目镜上,一团雾气,走路都看不清。现在,我就只用洗洁精了,效果比医用碘酒要好得多。
舱内的工作人员,绝大部分都是女性。虽然这些年男护士在增加,但女性依然占大多数。女孩子多的地方,总会有很多女性化的创意。穿上防护服之后,如果想带一些小零碎儿,就比较麻烦,因为防护服没口袋。比如你要拿温度计、纸和笔,你又要做操作,就很不方便。有的女孩子就用把输液袋从中间剪开,再用输液管系在输液袋上,做成一个小小的挎肩包,上面再画上一个香奈儿的标示,很有范儿。
有些患者年纪比较大,不太会说普通话,或者因为病情严重,无法用语言交流。护士就用有一个纸板,上面画上吃饭、喝水、大小便、不舒服等字画,患者有什么需要,就往纸板上指一指,交流就完成了。有一天我们跟拍一个夜班,突然我身后的护士张琪在叫。我回头看,她的一只手指,伸进一个老太太嘴里。我吓了一跳,以为她被老人家咬住了手指。过去一看,才知道是老人咬住了输液管,她在用手掏。一边掏还一边喊:奶奶,你还咬了什么?
老人其实处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但有时候会抓东西、咬东西。所以,护士需要把她的手戴上一个布袋手套,尽可能让输液管离开她的嘴。当然,老人的这种状态,也是好事,说明她的身体再恢复。我们拍摄的危重症病房,是武汉协和西院12楼东的4号病房。病房里一般都是4位患者。其中一位恢复得很好的老人,成了病房里的刺儿头。有一天,一位男护士护士准备给老人喂饭,老先生很生气,一边摆手一边吼:走,你走。坚决不要小伙子喂他。然后自己拿过饭盒,坐在床上自己吃。然后,还把吃剩的虾皮,丢得满地都是。
护士也没办法,回头跟我说:他能自己吃饭,说明恢复的不错。然后对老爷子说:多吃点,有营养了,才有力气。后来我知道老爷子发脾气,一方面是病疼折磨,难受。另一方面,在医院呆了一两个月了,希望儿子来陪陪他。医生告诉他:这里有病毒,你看,我们都穿着防护服,你儿子来了,会被感染,不能来。老爷子听完,也就不吭气了。
老爷子喜欢喝牛奶,但医院并不是每一餐都配备牛奶,护士就到处找牛奶给他喝。老爷子也舍不得一起喝完,喝几口,就赶紧拿盖子盖住,放在床边。我拍到一个镜头,是老爷子吃完饭睡觉,他手里还拽着自己的手机,紧紧地拽着。我心里想,老爷子可能是真的想家了,手机是唯一和家里联系的工具,他只有拽在手里才踏实。
(五):那些忘了说再见的人
继续说病房里的那些事儿。
首先,要回复一位朋友的疑问:医护人员在舱内工作,为什么不穿纸尿裤?这个我想澄清一点,纸尿裤是配备了的,但是,穿在身上很难受。防护服不透气,本来就热,你还穿条纸尿裤,这比憋尿还难受。另外,即便你穿上纸尿裤,你就真的尿得出来吗?绝大部分恐怕还是尿不出来。现在,舱内一个班是四个小时,只要你进舱前不要喝水,一般还是没问题的。
我们拍摄的主要场景,就在武汉协和12楼东的4号病房。这里是湘雅附一团队,在武汉协和的主战场。他们集中了优势兵力,主攻这个临时ICU病房。
这样做也是有依据的,而且这都是所有团队踩过的坑:新冠病人两极分化非常严重,说得不好听一点,要么生要么死,没有中间。对于大部分患者,差不多就是一个感冒而已,所以,你会看到方舱那么多人跳广场舞,他们就是得了一个感冒。但另一部分病人,主要是两种,一种是处在新冠病毒风暴中心的人,这不分年龄性别,不分身体好坏,进入风暴中心,你就很危险了。比如李文亮,他很年轻,但不幸他进入了新冠病毒风暴中心,病毒猛烈攻击肺部,病人肺部功能功能衰竭,被憋死了。还有一种,如果你有基础疾病,主要是指心脏病、高血压、肠胃病。那很不幸,这是你身体的薄弱环节,病毒会趁虚而入,所以,我们会看到很多有基础疾病的人,最后被病毒吞噬。
而4号病房,就是专门收治那些处在新冠病毒风暴中心的人,或者有基础疾病的中老年人。我们拍摄的这段时间,就有两位病人离开了。而且病情往往急转直下,让人防不胜防。
我们最初拍摄的43床(出于对逝者的尊重,我们都用床号代替),年纪不算太大,60多一点,身体看上去很壮实,头发黑黝黝的。但他处在新冠肺炎的风暴中心,插了管、上了呼吸机。有一天我们在跟一个凌晨班,大夫查房时直摇头,我们就知道这个人不行了。果然,早上七点多,人就走了。
这位患者的离去,医护人员都有心理准备,因为患者的肺部功能完全丧失了,死亡是迟早的事。但另外一位患者的离去,连医护人员也没有料到。他是从5号病房转过来的,住在45床。武汉的习俗是:患者非常忌讳转床。但他的病情很严重,医生说了很多好话,他才同意转。
他转床的时候,我们只发现他呼吸很困难,轻微的移动,患者也觉得很吃力,大口大口地像喝水一样呼吸。但他精神状态还可以,求生欲望很强。吃饭时,他坐起来,还尝试着吃了几口,我觉得他很害怕,希望自己像一个健康人一样吃点东西,想证明点什么,但最后还是放下了。
45床的管床医生是刘志勇教授。刘教授是湘雅重症病房的主力医生,临床经验很丰富。上次我说的,一个人、两小时内连续做两台手术的就是他。
45床的患者很依赖他,经常抓着他的手,很长时间也不松开。有一次,医生询问完病情转了个身,患者伸出手在空中抓了几下。他的动作可能是无意识的,但我觉得他内心肯定极度缺乏安全感。恐惧,是人的本性。
45床基础疾病比较多:有冠心病、胃癌,胃癌动过手术,有切除,但胃内有糜烂性伤口。刘志勇教授说:病人胃部不能出血,如果有出血需要输血,血就会从伤口流进内脏,那就完了。
45床在4号病房住了两天,最后还是因为病情不稳定,转到了医疗条件更好的2楼专业ICU。我们也跟拍到了2楼。这里是广州医科大学的援鄂病区,据说是钟南山的呼吸重症团队。这里有二三十张床,全是危重症患者,基本都靠仪器维持生命,而且设备大部分我都没见过。在这里,我们第一次看到了戴正压头套的医护人员。怎么说呢?这就像电影里的外星人基地,看上去真的震撼。
45床患者很紧张,抓住刘教授的手不肯松,问他:我什么时候能回4号病房。刘教授说:你不要急,等你稍微好转了,我们来接你。第二天,我听说这个病人指标有好转,大家都松了口气,期待他能回来。但是,第三天就听说他插管了,我就知道麻烦了。再后来,我采访刘志勇教授,他告诉我:老*走了。
刘志勇教授私下跟我说了一些如果、也许,但病人就是走了,我们都觉得遗憾。他那么期待转回4号病房,估计他的人生还有很多未能完成的愿望。
但有时候,医生也很无奈。
(六):特殊环境下的医患关系
我们这一期聊一聊特殊环境下的医患关系。
首先我觉得,在这种环境下的医患关系,很难作为日常医患关系的参考。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治病不要钱。医生开药、上设备、做手术,不必考虑患者的承受能力。这样,医生治病,就不太受外界其他因素干扰。而患者,也不必担心医生开“大处方”,患者在舱内,不仅治病吃药不必花钱,而且吃饭都是免费的,这极大地简化了医患关系。
我观察了一下患者的一日三餐,和医生护士的餐饮几乎没有区别。每顿饭三四样菜,有时候会配鸡蛋羹、汤、水果、牛奶。我也问过医生,如果实行全民免费医疗,你们的工作会不会轻松一大半?他们基本都是笑一笑。
而在舱内,治疗过程也相对简化:一个患者,需要动手术,医生只需要和患者家属电话确认一下,上午确认,下午就可以手术。一个患者要抢救,需要上仪器设备,也基本都能满足。到了后期,患者要上ECMO,也基本可以上。这种设备又叫人工心肺,只有一些比较大的三甲医院才有,而且费用惊人,开机就是10万往上。但在舱内,只要患者需要,该上就上,不计成本。
说一说我们拍摄的核心对象,湘雅医院重症监护室主治教授刘志勇。我不太清楚他在湘雅是什么状态,但在武汉协和,我觉得他还是非常有责任心、有激情的一位医生。来武汉一个多月,他每天都会进舱。别的不谈,这确实需要体力,我有深切感受:在舱内工作,人肯定处在一种缺氧状态,这有点像一个人去西藏干活儿,虽然你干的事和平时没什么差别,但体力上消耗肯定更大。
对待患者,刘志勇教授也算尽心尽力了:除了正常的治疗,还需要和患者建立起信任。因为患者的家属没有在身边,他们把一切都交给医生,特别是那些危重症患者,他们面临的是生死考验,所以,医生就是他们的救命稻草。刘教授对待危重症患者,有一套自己的处理方式。每天病程的发展、吃什么药、吸多少氧、未来几天将面临的考验,他都会和患者仔细交流。而患者其他的一些需求,甚至他们想吃什么?喝什么?他也会努力满足。
我们住的酒店,总经理姓李,是一个为人仗义的湖北小伙儿。我们聊天时,他说有一件事他非常受感动。有一天,他值夜班时,发现一个小姑娘拿一个大口袋,背了很多牛奶、饼干和水果。他就跟小姑娘开玩笑说,晚上不能吃这么多零嘴。小姑娘说,不是他要吃,是舱里的病人想吃,她是给病人带的。
驻守在武汉协和医院的湘雅团队,和所有患者都建立了“临时亲属”关系。对于年纪大的患者,那些小护士都是爷爷奶奶的叫。只要一上班,很多护士都会去和自己的“临时亲属”聊聊天。长时间地被隔离,见不到家人,和医生护士呆在一起,也确实就建立了一种特殊的情感。
医护人员经常跟我们讲:现在,他们就像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同生死、共患难。这个话要在别的地方说,我觉得有点矫情,但在舱内,我还是信。你想想:在这些医生护士来之前,很多病人别说住院,买个药,都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支援的医护人员来了,他们才有了盼头,才住进了医院,才有了安全保障。
以前在医院外面,这些病人肯定也没有少被人排斥,这我也理解,恐惧人人都有。现在,医生护士冒着风险,给他们治病,而且还左一个爷爷,右一个奶奶的喊,病人们内心还是感激的。
所以,我们也会经常看到,病人尽管已经核酸检测转阴了,身体也正常了,就是不愿意出院。甚至跟医生商量:不行的话还观察下,再养养?
17号病房有个老先生,是从4号病房转出去的。严重的时候,病人肺部已经出现大面积损伤,CT影像严重毛玻璃化。人一度产生幻觉,非常清晰地见到了已经过世30年的父母。他说自己不停地喊:爸爸妈妈。但他爸爸妈妈只是笑,并不理他。湘雅团队经过一段时间精细治疗,终于把他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他转到普通病房后,精神状态明显好转。最近一段时间,老爷子努力让自己生活自理,特别是大小便、喝水、吃饭,能不要护士帮忙就不让护士帮忙。他对我说:你看看,这些孩子在家,都是宝贝得不得了,我怎么能这么使唤人家呢?
就在昨天,湘雅团队主管的11楼东全部收场,人都要转到12楼东。11楼东剩下几个病人,其中一个阿姨哭着要跟上去。领队李丽跟我说:这怎么办,那也只能把她带上去。
(7):离医院一步之遥却倒在外面
经常有好朋友关心我:老胡,你要注意点啦,武汉很危险的。也有人叮嘱我:老胡,一定要注意防护,病房里可开不得玩笑。还有人夸我(有点调侃的意思):老胡,你是英雄。
我年纪一大把了,因为多年做记者工作的原因,灾难见了不少:08年的汶川地震、03年的非典、冰灾,我都在最前线。其实,这都只是我的工作。但说实话:这次的情况有点不一样。地震和冰灾,灾难看得见。非典那一年,我在湖南报道,确实没有感觉到威胁。但这次的新冠肺炎,是无形的,而且破坏程度前所未有。你说不怕,其实也是假的。
我这个人有个特点:对我恐惧的东西,我需要面对它,才能克服恐惧。也许,我这次一步步走进武汉,也许就是希望靠近恐惧。靠近了,我就能克服它。3月5号,当我把车开到武汉三环线上,宽阔的6车道上只有我们一台车在走,远处的城市在薄雾中若影若现。说实话,那个时候我是兴奋的。当我穿上防护服,拖着刺刺啦啦的步子,进入武汉协和西院隔离病房后,我的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了。
这就是我对恐惧的体验:靠得越近,我内心其实是越安静的。不说我吧,我觉得说来说去有些惭愧。我一个大男人在这里矫情,那病房里一大群一大群的女孩子,会笑话我的,但愿她们没看到这篇文章。
我们拍的团队里,最小的护士是96年的。护士团队,估计一大半都是90后,她们都没说怕,我想都不好意思想。虽然没说,我知道她们也曾经怕过。湘雅附一派到武汉协和的团队,是2月7号从长沙出发的。有一天,我们在武汉协和跟拍夜班,闲下来的时候聊天,发现大部分女孩子出发前都哭过。就是那种不知道什么原因的流泪。我猜测,这应该是一种面对未知危险的复杂情感。毕竟,当时武汉的情况那么严峻,网络上可以清晰地看到,有人倒在街头。
我们跟拍的几位医生,都是经验丰富的主任或者教授,他们当中一些人有过援非经历,在塞拉利昂对抗埃博拉病毒。其实,埃博拉也是很危险的病毒,死亡率非常高。但是,那是消化道传染病,只要你管住嘴,问题就不大。但这次是呼吸道传染,是不是还加上消化道传染,当时并不清楚。所以,包括那些援非对抗过埃博拉的医护人员,心里也没底。
我所知道的:湘雅团队抵达武汉协和西医院后,第二天就开始收治病人。最初,病人是用公共汽车运来的,一批批涌进来,看到床位就像看到救命稻草,这使得团队无法进行分诊。而我也听说有个别病人,仅仅是离医院一步之遥,却倒在医院外面。
作为医护人员,对新冠肺炎的认识,也是一步步加深的。刚开始,也是摸着石头过河。以往的经验,在新冠肺炎面前,多少有些失效。要说他们怕,就是怕自己的治疗方案无效,手里都是人命,哪怕一点点闪失,都可能会出大问题。
这些隔离病房并不是本来就有的,而是后来改建的。医护人员进出舱,都必须经过几道门,大概是三个房间。出舱的时候,第一个房间是污染区,在这里脱掉大部分防护设备。然后进入第二个房间,是个缓冲区。然后进入第三个房间,是个半污染区,脱掉所有防护设备后,才出来到洁区。刚开始,医护人员对医院的环境并不熟悉。我在拍摄过程中,听一个叫王薇的护士,讲了自己出舱的恐怖经历。
王薇说自己一天上晚班,下班后晕晕的。平时我们都在9楼出舱,她下到11楼后,就看到了和9楼格局一样的房间,于是她就在这里脱掉了防护设备。当她走出半污染区后,才发现又进入了一个病区。这在舱内是很危险的事:等于她把自己完全暴露在污染环境里。这个90后的小姑娘当时就吓坏了,呆在那里,脑子一片空白。随后,她经历了无比漫长的观察期,检验期,最后才确认没有被感染。但中间的煎熬,她说不可描述。她甚至不敢告诉家人,一个人默默承受下来。
现在,新冠肺炎在武汉,已经控制在一个比较小的范围内,无数来自全国各地的医护人员,付出了极大的勇气和劳动。他们恐惧过,但是,他们最终还是战胜了自己的恐惧。至今,驰援武汉的医护人员是零感染,这也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
(八):我也被轻度感染过
以下文字全部是我的个人感受,以及日常经验总结,不具备任何科学依据。我和同事们在新冠肺炎最严峻的时候开始纪录工作,先后在长沙和武汉的隔离病房拍摄。在纪录过程中,我们接触了大量的医护人员和患者,见证了差不多全流程的治疗过程,访谈了一线医护专家,并参与死亡病例讨论和危重症病例会诊。所以,对于这个病毒,我们应该比普通人见识多一点点。但由于我们不是医生,也只能凭借这一点见识,说说个人的一些感受。
首先,一线的医护人员、隔离病房的志愿者,包括我们这些天天泡在病房的纪录者,大多数都曾经被病毒轻度感染。那么,我们怎么知道自己被病毒感染了呢?一个感染新冠肺炎冠状病毒的患者,最明显的表现就是:排名第一的是持续发烧,浑身无力,其次就是咳嗽和呼吸困难,也有人会厌食、拉肚子,甚至肌肉酸疼。
我和摄像李招进,都有一种表现,就是进入武汉协和西医院之后,连续几天拉肚子。虽然并不严重,但肯定是消化系统出了小问题。这个病毒有个特点,首先攻击人类的呼吸系统,但也同时攻击人类心脏、循环系统和消化系统。如果你的某个系统本身有问题,那就很危险。我个人是消化系统有些小毛病,比如胆囊炎、肠胃炎,我的表现就是拉肚子。
那为什么几天后症状消失了呢?我认为是我的免疫系统启动了,他们经过几天的工作,识别出入侵的病毒,很快就发起了攻击。所以,往后的工作中,我虽然在舱内通过呼吸,吸入了少量病毒,但很快就被我的免疫系统杀死了。但我不认为我产生了抗体,因为病毒数量过少,并没有激发我的整体免疫能力。免疫系统不认为病毒会对我的身体造成伤害,所以,抗体的事没有纳入免疫系统的年度计划。
哈哈,我瞎猜的,不要喷我啊。那么问题来了,在中国的目前疫情下,我们出门要不要戴口罩?我个人认为:如果你参加群体性聚会,或者进入一个相对密闭的空间,尤其是公共交通工具、医院和超市,就需要戴上口罩。但是,如果在一个空旷的地方,空气流通,其实没必要戴口罩。即便吸入少量的病毒,人体免疫系统是可以杀死它的。
我就这个问题,咨询了抗疫一线教授级医生,他们的说法不一。但大多数认为:防护的主要目的就是阻止病毒进入人体,合格的防护下,病毒是不可能进入人体的。所以,我以上的分析应该不靠谱吧。我以前说过,大部分患者都可能自愈。对他们来说,感染新冠病毒,跟感染普通流感病毒,没有本质上的区别。注意,我说的是大部分人类。但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死亡者呢?
我们在媒体上,看得最多的就是基础疾病患者最危险,死亡病例中,大部分就是本身有基础疾病的人。也就是说:新冠病毒并没有打算杀死人类,因为的主要目标是找到自己的宿主,存活下来。但这个病毒毕竟是第一次和人体共生,并不了解人体的耐受力。那些有基础疾病的人,一但被病毒入侵,最先受到攻击的就是那些病变的器官。
我们的一个纪录对象,4号房45床:他本身有冠心病、有胃癌手术史。当他处在炎症风暴中心的时候,他的心脏瞬间严重超负荷,肌钙蛋白一度到了2600多,这在所有危重症患者中,都是少见的。这个患者恶化的进程,也明显比其他患者要快。随着血液中二氧化碳的迅速升高,患者的恶化不可逆转,短短三四天时间,患者就因为心肺衰竭,在我们眼皮底下逝去了。虽然协和西医院有目前最高端的设备,最好的重症科医生,他们也是回力无力。
那么,没有基础疾病的患者,是不是就高枕无忧呢?不一定。有一部分人对病毒的耐受力天然比较弱:一些二十来岁、三十来岁的患者,本身并没有基础疾病,但是,随着炎症风暴的来袭,他们最终无法抵抗,被炎症夺取生命。
一位从4号病房逃出生天的患者对我感慨:你看看,当时我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那几个人在我身边走来走去,我觉得自己可能不行了,但最后那些人“走了”。他们才多大?四五十岁吧?有些医生私下对我说:作为一个病毒,它本身真的是太优秀了。它知道用什么办法,躲避人体免疫系统的攻击。以后,它会变得更聪明,找到和宿主更好的共存的办法。
(九):大多数人都不再哭泣
首先,不可否认,这次疫情,对全人类都是一次巨大的打击。今天,我在朋友圈还看到有人在描述自己的心情,各种感慨,然后就是哭。很多人甚至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哭:是因为恐惧、担忧,还是因为自己的家人和朋友被病毒威胁?当然,那些真正深陷其中的人,他们可能连哭的机会都不多。看看武汉各大殡仪馆,那些领自己亲人骨灰的人,大多数都不再哭泣。我在前面写过一篇日记:那些忘记说再见的人。大部分因为新冠肺炎过世的人,都是在仓促中离世,根本没机会和亲人告别。
这是一件残酷的事。那我为什么说,疫情又拉近了人和人之间的距离呢?首先说说患者和医护之间的距离吧。据我所见,在隔离病房内工作的医护人员对患者的尽心尽力,我深有感触。医生和护士冒着生命危险,对轻症患者做基本治疗,对重症患者,穷尽一切手段救济。而在治疗之外,医护一边解决自己的心理问题,一边关切患者的心理感受。
湘雅团队重症医生刘志勇,所接触的大多是危重病人。在武汉协和西西院12楼,危重病人都需要集中在4号病室。有一天,一位有基础疾病,处在炎症风暴中心的患者要从5号病房转到4号房。武汉当地有个习俗,病人住院,最忌讳的就是转床。而且,和很多地方一样,4被认为是一个不吉利的数字。所以,所有的病房都没有4号床。为了让这位危重症病人转床,刘教授只好告诉他:4号病房面积最大,有很多监护设备,只有那里才放得下,转床对他的治疗有好处。
而在治疗过程中,刘教授每次都会握住患者的手,轻声细语地和患者交流,尽最大可能与患者建立亲密情感。我看过一个视频,在黄冈,医疗队撤退的时候,有人跪在地上送别。我个人不赞同这种情感表达,但我相信,他内心的情感是真挚的。
医者仁心,患者感恩,在这样的特殊环境下,医患之间的距离,前所未有的被拉进了。他们都是普通人,疫情之下,人类善良的情感被最大限度地激发。我们所住的酒店,是武汉蔡甸开发区喜瑞得酒店。他们需要为至少两百名医护人员提供吃住。但相对于平时,他们的人手减少了80%,疫情下,敢来上班的人不多,更何况是为天天进舱的医护人员服务?
前台两位小姑娘,从我们住进来开始,二十来天了,她们几乎每天都在。两位女孩除了客房的基本服务,还要负责280人的进店消毒。医护人员工作是二十四小时的,可想而知,她们俩有多不容易。三八节那天,湘雅的医护不知道哪里搞来一些鲜花,很有仪式感的送给两位前台小姐姐,两个妹子哭得稀里哗啦。
(十):影像是不会撒谎的
纪录片拍摄团队来说,面临设备和人员的安全,是我们记录生涯的第一次。首先是人员的安全:我们的工作,其实和医护人员的区别不是很大。我们进舱的频率,要高于大部分医护人员。所以说,实际上我们面临的危险,并不比医护人员低。
按照安全规定,武汉协和医院湘雅团队,每一个班进舱的时间是四个小时。从3月份开始,他们进舱两次,一般会休息一天。但我们做不到。我作为导演,最密集的是一天进舱两次,一次的时间也差不多是三个多小时。也有人问我:你干嘛要每天进舱?这和我的工作性质有关系。以往我们的拍摄,都是先踩点,先了解拍摄对象和拍摄场景,制作拍摄计划,然后实拍。但这次的情况不允许,我必须一边拍摄,一边清理故事线,跟着故事线走一步拍一步,所以,所有的场景我必须在场。
比如:一个病人要转床,要进我们的拍摄场景,也就是4号病房,那我必须第一时间掌握。一个病人要做气管切开,也许是上午决定,下午就要手术。如果只有摄像在场,那他可能没关注到这些即将发生的故事,有可能造成重要故事的漏拍。所以,我作为导演,必须时刻跟着故事线上的人物,做出拍摄计划。也就是说,只有我尽可能的在场,才能保证细节和重要故事的不遗漏。
那我们怎样保证自身的安全呢?说实话,我不能保证自己百分百的安全。但我相信,只要我做好必要的防护,就不会有问题。作为弥补,我必须在睡眠和营养上下点功夫。睡眠好、营养保证,身体的抵抗力就不会下降,即便有少量的病毒被我吸入呼吸系统,我的免疫系统也能搞定它。所以,我有空就使劲儿喝牛奶。我差不多是把牛奶当水喝,拍摄期间,我喝牛奶的频率,应该是有生以来最高的,尽管我并不太喜欢喝牛奶。
同时,在防护上我也还是很注意的。新冠病毒的主要传播途径,就是呼吸系统。我戴口罩的时候,就比较谨慎。有时候会用力过猛。进舱的时候,一般是戴两层口罩。里面一层N95口罩,外面再加一层医用口罩。有一次,我戴N95口罩的时候,绷带系得过紧,我在舱内呆的时间又很长,结果出舱以后,我恶心呕吐了很久,没有食欲。当时我很担心,以为出了问题,后来医生告诉我,是缺氧造成的。我嘴里呼出的二氧化碳,不断被重新吸进肺部,造成我血液内的氧饱和度下降,身体就出现一点反应。过了几个小时,我也就慢慢缓解了。
另外,我们的设备其实也很难处理。我们带进舱内的拍摄设备,有一台松下280的摄像机,还有一台佳能5d3。附件包括三个小蜜蜂收音设备,和一个独脚架。这些进舱的设备,在拍摄期间是不能带出的,一直到拍摄完成后,我们会用酒精对所有设备完全消毒,然后用一个塑料箱子装好密封,在短时间内,是没有人会打开使用这些设备的。即便设备上残留有少量病毒,但病毒是需要宿主的,如果残留在设备上病毒没有宿主,据医生讲几天就会死亡。但我估计:半年内,没有人会使用这些设备。
但有个东西,我们必须每天带进带出,那就是拍摄用的储存卡。因为我每天都要上载视频,整理后尽快发送给公司的后期。我的处理方法是:每天出舱的时候,用75%的酒精,对卡进行全方位无死角的消毒。(就是把卡浸泡进酒精里面),然后,用酒精将医用纱布浸湿,将储存卡包裹在医用纱布里面,带出舱外。而且,我还要一边走,一边用随时用手边的酒精喷洒。
进到房间后,打开纱布,我也要先戴上医用手套,喷洒酒精,然后再导出素材。尽管我自认为做到了万无一失,但内心其实还是有些担心,毕竟,这是从舱内带出的东西,稍有不慎,就会出问题。我们冒了一些风险去做这个记录,但我觉得这一切是值得的:我们从一个角度,记录了2020年,这场史无前例的灾难。新闻有新闻的价值,而纪录片,更深层次地关注了抗疫过程中的人、任何人之间的连接,他们的情感和善良、相互关照,还有那些无奈和悲剧。
我们会一直记住这场灾难,和灾难中那些人的面孔。如果记忆出了问题,那这些影像会告诉我们,2020年那个初春,世界发生了什么,它是不会撒谎的。(完结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