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多年前,我是坐着汽车沿着青藏线进藏的。我和母亲都没有想到从那时开始,青藏线会与她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2006年,青藏铁路刚开通。我写青藏线的诗《守望在世界的最高处》,在中央电视台青藏铁路通车特别节目中播出,母亲几乎通知了所有村里认识的人和亲戚守在电视机前看重播。她说一定要走一次青藏线,体会一下我坐汽车走了几天几夜的感觉。
母亲第一次来西藏那年55岁,是坐飞机来的。之后十多年来,每一次往返西藏与故乡,都是坐火车。除了一次是我们一家人一起从太原坐到拉萨,有时候是她一个人,更多的时候她带着我的儿子。母亲一辈子节俭惯了,坐火车纯粹是为了省钱。有时候是坐硬卧,晚上还可以躺下休息一会儿。有时候她偷偷地买了硬座,我不知道那三四十个小时她是怎么度过的,一想起来我就腰酸背痛。每次我说起来,她总是笑着说:“放心吧,你老妈有功夫,你那两下子,比我差远了。坐硬座一天就可以省三百多元钱,妈四五天也挣不了这么多钱。”每次给她路上带的钱足够她和儿子吃住用的了,她总是每餐给儿子买个盒饭,而她自己要么泡个方便面,要么啃一些从家里带的馒头和鸡蛋,而她的理由是,火车上的饭贵,又不好吃。
母亲来西藏是帮我带孩子。她来了,就把家也带来了。每次坐火车她都会背一个用肥料袋子改装的大背包。里面有她做的馒头、饼子、布鞋和家里的花椒、绿豆、大枣、苹果,甚至葱蒜也不忘带一些。我帮她背过那个包,少说也有五六十斤。我嫌她每次背那个大包太累,而且土里土气的。每次埋怨她,她就像小时候训我一样严厉地说:“你懂什么,我的设计又省力,又实用,比你们的旅行箱强多了。”回去的时候,她又是背一大包,除了要带给亲人朋友的西藏土特产,她把我们旧了的衣服和一些准备丢掉的东西也都背了回去。她说:“这些东西多好啊,扔掉太可惜了,拿回去村里人稀罕着哩!”
母亲并不孤单,她总能结识这样那样的朋友。有卖日用品杂货店的甘肃老板,有请她当向导的东北游客,有她用桑叶治好嗓子的藏族小姑娘,有我们大院里打扫卫生的清洁阿姨,还有她们一起跳广场舞的藏族阿爸阿妈。我不知道她是如何用她浓浓的乡音与别人交流的,是像我说藏语一样边比画边说,还是用她仅有的小学知识水平努力地讲普通话。反正,他们成了朋友,经常通电话,有时候一聊还是半个多小时。母亲不来西藏的时候,她的朋友们还一直打电话问,你妈什么时候再来西藏啊?
母亲在青藏线上吃过多少苦,她从来没有提起過。每次到拉萨,她一到家就开始帮我收拾,一次次让她休息,问她有没有高原反应,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她总是说:“我没事,放心吧,我在家天天干活儿,天天锻炼,身体好着哩,农村人哪有那么矫情。我发现吃咱们家的苹果就能缓解高原反应。”而我每次出差回来被高原反应折腾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她一会儿帮我端来开水,一会儿让我好好地休息。她的话根本没有什么逻辑,但是,她沉浸在她的世界里,我不忍心揭穿她的谎言。
母亲来了,我在家里不用做饭、不用洗碗,甚至连垃圾也不用倒。她总是说:“国家对你不错了,好好干。老妈全力支持你!家里的活儿你不用管。”母亲待上几个月,我变得越来越懒,以至于她每次提出要让我买她回家的火车票的时候,我总是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拖着。“家里的麦子已经黄了。”“你外婆生病了!”“你爸在家里没有人做饭!”母亲的理由总是很多,我总是拖不下去的时候才慢腾腾地去给她买票。有次她实在等不及了,就自己气冲冲地去火车站买了回家的票。
母亲来西藏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我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每次听说我要回家和我要回西藏的时候,她就一次次劝我,“你还是买火车票吧,省钱、安全,还能一路看风景!”我一次次嘴上答应着,又一次次悄悄地买了飞机票。
当我在飞机上俯瞰千里青藏线时,我才明白,母亲的青藏线,一头连着儿子,一头连着家。
首发于《海外文摘》2020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