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是一道崎岖的篱笆,每个人心里都会住着一位上帝。篱笆对面怒放的自然不一定是如你所期待的妍妍风光,一场视线上的阻隔也许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割裂。但岁月的风暴滤过沉淀过,回首一段曲折的涟漪,路过篱笆,也要甘之如饴。
——题记
我背上的双肩包里溢出丝丝联考后的叮嘱。一个又一个肯定的眼神背后掷地有声的字眼即将被碳刻在一本“学科思想录”上。那里已经有半本只言片语形式存在的要领,其余的等着我将冒着热气的经验归纳总结,擀饺子皮一般压成薄面,拆毛衣一样团成线,盘在脑海。一到触发,即刻编织一部上下五千年。
那是我考疯了的十七岁。
两只笔直的裤腿对撑起它们的大地永远抱有如试卷考题的恭敬和耐心。它们踩过雪夜的星星,周日赶去一家家教育培训班。修轻轨的马路不要太消化不良,Mp3敏锐地捕捉所有清澈的发音,填饱我永远好奇的双耳。我就这样,借着月光窖藏的酣畅,把未来的砝码一级一级压上肩膀,年轻的脚步依旧是节拍。
准确地说我是为了躲开一滩水渍,没有发现绿化带的铁栅栏先于车站到达。一根生锈的城市篱笆,伸出不算太锋利的竹篾的手,也许是想拉拢我成为夹竹桃、金边黄杨的一员。总之,我脑子里的金线还未来得及绕成团,一根裤管就随一个挑破的线头于脚步生风中撕裂了。
我不记得那段路之后种着多少绿色的狼狈,反正就是这一棵虬枝的老眼神目睹了我于市声中慌乱裹好两片振翅欲飞的运动涤纶。唯一幸运的是在没有穿秋裤的五月没被划伤皮肤,就当是那种侧面有拉链的裤子正穿在一位喜好不走寻常路的tomboy腿上吧。
临时决定推掉补习。这一路,一只翅膀扇风的丹顶鹤为了防止被人误会成瘸子,镇定自若地成为解放大道上一道尴尬的风景。
待我用窗帘屏蔽安全的私人空间,不忘摘下小区一楼的一串儿歌回应电话那头补习的柳老师,“今天有亲戚孩子过满月”云云。
很多年后我偶尔想起这一幕,右腿的肌肤免不了因侵染一层雨季的秋风而抖动。那棵佳木在被修剪掉一层一层生锈的时间后,此刻怕是在车水马龙的假象中,忍着倒春寒,与这座城市枯荣与共。
那么近的天,空到只有防盗网。接到任务的志离家已有三天,我和我的白口罩一齐停歇在阳台。我们昨晚暖脚视频时,志说他的活非常简单,就是帮一支驻鄂医疗队脱衣服。“一百来号医生的白大褂脱下来,一天就过去了,hao!”
一个人的午餐,一饭一蔬,洗碗的泡沫都少。以前上班不开火,现在禁足了,每日到厨房打卡。男主外,女主内的少年夫妻正在兴头,为了攒够爱你爱你的蜜月,志一直在调休。微博看苗头不对,硬是没敢兑现那两张巴厘岛的机票。还好备有足够的年货,看着菜谱动画片,一样一样学着作羹汤。
热水龙头冒着白气,记起志说他们晚上住酒店,配餐不错,油腻的滋润涌上咽喉,仿佛生活从食色中散发从容与贪婪,接着一阵眩晕倒地。
周身激灵了一下,绵软,僵硬。我好像一直在大声地空喊志,天花板坠落,升起。
单穴还是双穴。这样深入地表的选择,还是从未有过的。柳老师沟壑纵横的脸在一头一夜变白的乱发轮廓里走失变形。口罩遮住了昨晚的梦靥。可这终究不是梦,是消瘦许多的后半生。
“单穴的。”声音颤抖,还是足以对抗冷风。过几个月,她会成为我腹中孩子的祖母。好像自从那次补习缺考,柳老师一直和我保持着足够频繁的联系。我印象中,她就像一位寄宿学校的生活老师,大到择校选专业,小到毕业舞会的着装,她都会发表一些中性的见解。她的QQ空间,微信朋友圈,我想我之所以没有沾染那些任性摆拍,陷入寝室勾心斗角的漩涡,很大一部分得益于此。
“人各有命,福祸在天,我们得面对现实。”
她声音低低的。我闭着眼,不去看她接过我跪敬过喜茶的手捧起的紫檀盒。
那一刻,我宁愿一切都没发生。
她只是一位老师,她从未亲切到把我当女儿,我和她儿子还未曾相恋。
那次毕业舞会,我的白手套接过他的邀请,懵懵懂懂的灰姑娘从此穿着水晶鞋灿烂漫步。
桌上摆的食物太多,塞进眼睛就会溢出更多泪水,柳老师给我准备的营养餐简单好咽。快寄恢复后的第一卷面纸,柔软地吻干嘴角的橙汁,薰衣草香就像志隔着屏幕说“一天洗了一辈子的手”。
我窝在防辐射服里继续我们的暖脚视频。
“药店都不能去,叶酸是社区一位干事送上门的。”
“迷迷糊糊到处是病毒,又到处干净得异常。”
“你还是只是给医生脱防护服吗?”
“是啊,有的要两小时,有的快一点,半小时。”
“规格差别吗?”
“大概——是吧,女护士的衣服当然要脱得快一些……”
“你好坏……”
和志最后一次视频,我英勇的宇航员,在太空舱艰难地对我掰开三个指头,小指和无名指用力地戳自己的胸膛,那是我在问他孩子的名字。我趴在水槽吐完最后一口,终于明白那是“霈”。
我的泪眼把最后的画面传给正在和我躲猫猫的霈儿,我知道它已经习惯了我耳朵鼻子灌进的幸福。那是所有的不安和烦躁过滤后的一曲勃拉姆斯。现在,它尚为一颗我的彗星,和我共同律动追随太阳,吐纳尘埃。十月后,这一团生死恋的结晶终会飞出我的引力藩篱,开启全新的轨道。
鸡汤越来越油了。柳老师在天好的时候,扶着我出来散步。人人脸上多了一个鼓鼓的口袋行走,只有我肚子里揣着一个更大的口袋摇晃。我想象着那是毕业舞会上的志,绅士地邀请我舞完一曲《有心人》。那眉梢,那眼角,隔着电话、QQ、微信,穿过女生宿舍的晒衣架、图书馆的走廊,默默注视了我那么多年,然后脱下白大褂,昙花一现。
柳老师无意指着路边一株草木,“消杀的药水喷了那么多,你看这叶子还是绿油油的。”
一阵风把我吹回十七岁。这真像一场梦,让我从女孩天真圣洁地走入母亲。柳老师惊异地盯着我凑近那道冰凉的都市篱笆,它两边正长着世上最优秀的苗木。
“勇敢点,走过它,无惧那些撕裂,闯一片精神的自留地。”是志的声音。
那片鲜绿被我温柔的目光掐出水来,再看脚下,也长出一片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