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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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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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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6的乘客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找回失去的记忆。因为在2046,一切事物永不改变。没有人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因为从来没有人回来过。——《2046》

 

 

时钟的指针打在12点缺7分的位置,我坐的位置正好对着车站的大钟。我和它面面相觑了很久,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今天是12月的24号,还有7分钟就是圣诞节。候车厅里几乎没有人,在平安夜这样的日子里,没有谁愿意等一辆午夜开来的列车。这座城市的车站很狭窄,只用一道玻璃墙隔开候车厅和月台。我坐的位置刚好看得见月亮。月亮以一种既寻常又不可思议的方式悬挂着,好像也在等一辆午夜才会到站的列车。

她是月初走的,本来只有半个月的实习,一拖再拖就到了圣诞。我原本以为至少在圣诞前她能赶回来,却没有算到列车晚点。十八岁之后,我的时间就变得犹疑不定。我怀疑她还在生我的气 ,来骗我等这辆永远不会到站的列车。

在她离开前的十一月末,我们吵了一架。那天刚好下雨,雨大得离奇。听说有些人下雨的时候会感到抑郁,我想我和她都是这样的人。我们一连几天没有说话。和往常一样地吃饭睡觉,把对方当做空气。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很久,到她离开也没有缓和。

这个月来,我一直想跟她道歉,但是女人的心思总是很难猜,所以不知道她会不会原谅我。我记得她说:“你根本不了解我。”为此我花了很长时间,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了解”也开始有了保质期。像罐头一样,过期了就被丢掉,然后要去超市再买一罐。

现在,这辆正在驶来的列车也只剩下了7分钟的保质期。在这7分钟的时间里,我想抽一支烟。我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想了想,又把它塞了回去,因为她不喜欢我抽烟。我曾经戒过几次烟 ,均以失败告终。十八岁之前,我觉得抽烟的人很酷,和室友说要找一个会抽烟的女朋友。但我从来没有因为抽烟变酷,也没有找到会抽烟的女朋友。不过这好像也没有什么关系,毕竟只有年轻时说的话可以不必当真。

不知道车还会不会来呢?我开始打量这座车站。连车站也不能免俗地挂上了节日彩灯和挂饰。玻璃墙上胖嘟嘟大胡子的老人头戴着顶滑稽的帽子,对我嬉皮笑脸。在很小的时候母亲会骗我说圣诞老人会骑着一架驯鹿拉的雪橇,挨家挨户地把他大包裹里的礼物取出来,装在挂在门上的袜子里。每个听话的孩子都会获得很多礼物。是什么时候开始不相信圣诞老人了呢?什么时候开始没有收到过礼物?我有些茫然。

我唯一清楚记得的是去年的圣诞,她送了我一张Deer hunters 的CD,我从那个时候爱上这个女人。在一家点缀着银色铃铛和红色绸缎的咖啡厅里,底下流淌着《Jingle Bell》的声音。

我怀里揣着刚买的DW腕表。座位底下莫名地有些发热。大厅里时针“啪嗒啪嗒”地一直响,像我心里某处开裂的声音,持久而有规律。我终于开始抽烟,抽完这根,我还会再抽一根。

深夜的候车厅肃穆得像一座教堂,只有自动售货机还亮着灯,里面的瓶瓶罐罐码的整整齐齐。从这个地方看不到城市,但远处天空上泛起的红色让我觉得那里应该还很美丽。很多孩子在睡梦中等待礼物,很多情侣在圣诞树下等待下雪。我看了看钟,离圣诞还有3分钟,这3分钟的时间里除了等一辆午夜到站的列车,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吐出一口烟雾,它会一直上升,上升到我看不见的地方。不过这要到很久以后。所以我想,会不会有一辆列车正从我看不到的地方向我驶来,最后停靠在下一个午夜。

 

 

夏季的前半段时间,我大部分是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下度过的。那段时间里我认识了一个喜欢梳高马尾的女孩。她告诉我,她是一个喜新厌旧的人。有一天,我和她聊天到深夜,后来一直不能入睡,于是那天晚上我去楼下的便利店买了三碗泡面。吃完第三碗面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像是大梦初醒,我记起来那天是七夕。

七夕的前一天是我前女友的生日。她在朋友圈里发了好多她生日聚会的照片。照片上出现的一个和她举止亲昵的陌生男人,据她的闺蜜说,那是她的新男友。

我们分手时在年初,分手的理由是我不能戒烟。她走的时候把东西都收拾得很干净,除了钥匙,什么都没有留下。刚进入夏天的时候,经历了几场暴雨和几次下水道堵塞,水流把她的痕迹冲刷得很彻底。后来没过多久,我就认识了那个高马尾的女孩。

认识她的那天,我在缇客买了一个面包,面包的保质期到今天为止,虽然不饿,多少还是要吃一点。剩下的可以丢进楼底下的垃圾桶里喂野猫。咀嚼面包片的时候,突然很想看电影。看什么都无所谓。分手之前,我和前女友经常看王家卫的电影,因为她很喜欢王家卫。我比较喜欢贝拉·塔尔,所以总是觉得王家卫的电影很扯淡。而且多少有点矫揉造作。

于是,我约了高马尾的女孩看一场傍晚时分的电影,阿方索·卡隆的《罗马》。

这部电影讲了一个女人被男人抛弃的故事。性冷淡似的黑白镜头,长时间的聚焦,没有什么缠绵悱恻,没有爱情。片场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切到大海的镜头时,片场里显得又空旷又荒凉。这让我丧失了很多情绪,像是被什么吞吃掉了。

走出电影院的时候,我们前面一直走着一对手拉手的情侣。这大概是整个晚上最具情欲意味的挑逗。我想可能的话,我会牵她的手。但是想到爱情,又觉得很倦怠。所以我尽可能地显得冷漠,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天。脑袋里不断回放着电影里一架客机从天上飞过的最后一个长镜头,没头没脑的像某种只在夏天发作的神经疼痛。

八点,她说她得走了。我问她住在哪里,她说了一个我不知道的地名。“很近的,走几步就到了。”她说。我本来应该说要送她,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于是我们互相道别。

我看着她走远,没有回头的意思。她是个喜新厌旧的人。我想了想,干脆坐在电影院门前的石阶上抽烟。夏天的夜晚总有一种缠绵的味道,让我很讨厌。我想我看上去应该像失恋或者无家可归,但两者都不是。后来我喝了罐啤酒,穿过公园,隔着一条江拍下对岸闪着霓虹灯的夜景,发了一条说说。对岸是城市新的CBD区,那里繁华得像另一座城市。

我其实想隐晦地表明我也是一个喜新厌旧的人。两个喜新厌旧的人应该不可避免地在一起,因为他们分手之后,不会感到痛苦,很容易就能忘掉对方。但实际上不会这样,他们只会更容易厌倦对方,也许是一天,也许只要一面就够了。

回到家里之后,我决定吃完所有剩下的面包。我前女友曾说我自作聪明的时候,滑稽得就像一头狗熊。其实我一直无法理解滑稽与狗熊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就像我不理解她一样。最后我打开电视,从头开始看王家卫的《2046》。电影结束的时候,已经过了零点,而我刚好吃完最后一片变质不久的面包。

 

 

王家卫有一部讲述列车故事的电影,名字叫做《2046》。夏天过去之后,我把这部电影看了很多遍。电影的开头有一段独白,一个男人说:“在2046,一切事物永不改变。没有人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因为从来没有人回来过。”

入秋后,我养了一条贵宾犬。我叫她小萨。小萨是一条雌犬,浑身雪白,肥嘟嘟的。自从九月底我把她带出宠物店,我们一直同居了四个多月。小萨一直很听话,从来不会随地大小便,也不会乱扒拉东西。

春节前,我把它交给了我的朋友小米代养。小米养了一条叫做大壮的雄性贵宾犬。临走的时候,她告诉我不用担心,她家的狗已经做过了结扎手术。

我其实应该算是挺倒霉的。因为工作的原因,回家的事拖到了二月初,正赶上春运人潮。在这以前,我一直认为春运在中国只是一个比喻。实际看却更像是一场季节性的大迁徙。人群像鱼一样穿过检票口汇入海洋般的车站,而我只是其中之一。

车站喧哗得就像市井,浑浊的二氧化碳让人透不过气。也许是临近春节的缘故,沉寂了很久的家族群里又有人冒泡 ,接二连三地就变得很热闹。在他们谈到结婚的话题的时候,我把群消息给屏蔽掉了。说是不想看,其实只是一种拙劣的自我欺骗。

七夕过后,我开始写小说。小说的内容大致是关于我爱过的女人。我写的内容当然不可能全是真实的,甚至有几分是真实的,我也不甚明了。因为只要我越想,她们在我的记忆里就越模糊。前女友也好,高马尾女孩也好,她们的样子,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我让小米拍了几段小萨的视频。视频里小萨和大壮相互追着对方的尾巴,在地上打滚,挠对方的肚子。玩得很开心的样子。我想起当初在宠物店挑选宠物的时候,店长告诉我如果主人和宠物是异性的话,会更容易亲近。后来我想,其实交一个女朋友和养一条狗也没有什么分别。只是狗不会说话,如果她会的话,爱上一条狗也是一件极容易的事情。

关于前女友的事情,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和父母解释。他们盼望我和她能够早点结婚。甚至为此张罗了很长时间,但实际上我们俩谁都没有想过这件事。结婚不管对谁都显得太空泛,太不切实际了。

打开手机APP里的音乐电台的时候,我正好踏上月台。贯穿月台的是一阵很猛烈的风。“您好,听众朋友们,现在您收听的是X城的江小姐为他的男朋友点播的Deer hunters 乐队的《Death in the midsummer》。”

在月台上,列车靠近时,能感受到地面微小的震动。像微型的地震,有奇妙的感觉。

此刻,对于登上这辆列车,我并不非常迫切。但若是放任它离开,就再也等不到下一班列车。我突然明白,世上绝大多数东西都有一个保质期,有的用年来计算,有的用月,有的用日。只有人是用秒来计算的。所以我很怀疑,圣诞节午夜的那列车是否真的停下来过,也许只有0.01秒,只是我没有注意到。

我突然非常渴望正在靠近的这辆列车呼啸而过。

 

 

 

2019年9月7日于黄岩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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