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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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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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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世纪的精神病人

醒来的时候,大雾。

城市的雾总是能模糊很多的边界。人与人的边界,人与城市的边界,城市与城市的边界。于天不喜欢日光下的城市,因为它总是很清晰,甚至一切都巨细无遗。这样它就很机械,像一台正在生锈的巨大机器。

江姗不在。一开始于天以为她也许是去楼底的便利店买烟了,所以他一直躺着,但他躺了很久,都没有人来叫他。后来他才意识到江姗已经走了,而且不会再回来。

一个人走了之后,他发现原来堆满了杂物的房间突然变得很空旷,好像一下子少了很多东西。但他不知道它们哪里去了。于是他开始抽今天的第一支烟。

其实少了一个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边想着边吐出一口烟雾。

靠窗的位置有一张书桌。桌上的书还摊着。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引论》。于天不是什么心理学专业的研究者,他阅读这种书只是为了寻找某种乐趣。他说不准是什么乐趣。但他现在觉得弗洛伊德这个人很扯淡,因为精神分析什么也做不了,他只是花了十几万字来自圆其说。

今天是周末,不用上班,所以一切都不用着急,但于天一直不怎么会打理自己,洗了把脸,穿着睡衣就出门了。他甚至没有刷牙。

“一个人?”到店里的时候,老板问他。

店里很嘈杂,他有点听不清老板在说什么,但还是点头。

“女朋友呢?”

他摇头。

“吃什么?”老板高声问道。

他把脸凑过去,“和平时一样。”

“好嘞!”老板抹了把汗,脸涨得通红,急匆匆地往后厨赶去。

他以前和江姗一起的时候,经常一起来这家店,因为这里的老板说江姗长得很像山口百惠。虽然江姗看过《重庆森林》,但每次老板这么说,她总会很高兴。所以于天总是很怀疑,江姗和他在一起,是不是因为他也很像三浦友和。

吃完早餐以后,他不想回去,只想在这里坐到打烊。因为家里太空旷了,他怕自己会感觉寂寞,他希望找个人聊天,谁都好。

所以他一直坐到十点半,看着人来人去,从一开始的拥挤到后来的空旷。但实际上他们明天还是会来。他想。他忽然明白有些东西看上去变了,实际上还是一样的。

“和女朋友吵架了?”老板掸着桌上的食物残渣,倒在手心里,然后甩进垃圾桶。

“她走了。”

“走了?”老板仍然没有停下他手上的活,“过几天她就会回来的。”他说。

“不,”于天说,“她以后不会回来了。”

老板停下了手上的活。“没事,你还年轻嘛......”

他一直说了很久。十分钟还是十五分钟?但于天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不是为了听这些才坐在这里的。他只是一直盯着店外还有些潮湿的路面,而雾已经散了。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看的希腊神话,阿波罗赐给了一个虔诚的凡人一块永远也吃不完的面包。他觉得生活大概也就像这块卖相肯定不怎么好的面包一样。总有些人有些事会消失,但永远会有新的人新的事凭空冒出来。你尽管知道它很难吃,但你还是要把它吃下去。

想到这里,于天舔了舔嘴唇,那里若有若无地还残留着豆浆的味道。他和老板告别,走出门的时候,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他并没有想很久,回家是最好的选择。

回到家后他就看那本《精神分析引论》,他有些心猿意马,很快翻完了整本书。他觉得这书没什么意思。除了译后记里,那个不出名的译者说的一段话,别的内容他都没有记住。

“所谓二十一世纪的精神病人,并不只是局限于精神病院里的那一类精神病患者。这其中包涵了一些群体,他们表面看上去常人无异,内心又一片荒芜。他们时常感到焦虑、空虚。他们是后现代精神病的第一批患者。对于这些人,除了精神分析,我们别无他法。”

2.卫星之爱

“您好,听众朋友们,您现在收听的是FM 111.11电台。我们今天为您播送的节目是‘历史今天看’……”

于天发动他的车子,车里开着暖气,这没有让他感觉更好些。他现在要去郊外的一座公寓,他有一个朋友住在那里。

他的那个朋友叫苏。他们是在一个画展上认识的。那时苏正在看一幅波洛克的滴画。后来他们经常互相借书看,尤其是在知道对方是卡尔维诺的书迷之后。

不过与其说是相互借书,不如说是于天单方面地向苏借书。因为苏的家里有很多书,大多拆封了,还有些没拆封的。于天没有问过苏的家里是做什么的,但料想肯定是富贵人家。

他今天要把那本看完了的《精神分析引论》还给苏,顺便再借两本阿加莎·克里斯蒂。在这之前,他从未和现在这样想打发自己剩下的时间。

在某一个转角处,于天看见了一间花店。他在那里买了一支花。他觉得买一大束花会显得很怪,像探望病人。

他把花放在副驾驶位上。以前江姗常坐在那个位置抽烟。这让他想起卡佛小说里的情节,男主人公问女主人公什么时候戒烟,女主人公回答他:“你戒我就戒。像以前那次一样。”

于天很少看卡佛的小说。因为每次看,总会觉得自己抓不稳什么,会失去某些东西。有的时候,他觉得只要什么都不做,就什么也不会失去。可实际上还是有很多东西消失了。这让他明白,该失去的总会失去,只不过是一个早晚的问题,这个问题让他很绝望,所以他索性不去想。

“……1957年10月4日,苏联发射了世界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斯普特尼克1号。同年11月3日又发射了载有莱卡狗的斯普特尼克2号。卫星未能回收。莱卡狗成为第一个在外太空死去的地球生命……”

那支黄色的小花还躺在副驾驶座上,裹着一身塑料包装。于天之所以选择这支花,只是单纯地觉得它很好看。不需要过多的理由。他和苏聊天的时候,其实很少谈论文学。有的时候他们会在苏的家里待上一个下午,或者在咖啡厅或者其它什么地方见面。他们聊音乐、绘画、聊生活上的一些琐事。他们都有意避开了文学这个话题,因为聊多了会感到厌烦。于天不知道苏有没有男朋友,他相信苏也不清楚他有没有女朋友。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像是一种萍水相逢。萍永远不会沉入水底,水也永远不会浮上萍面。

车摇晃的时候,挂在后视镜上的挂饰也随之摇晃。那是一个很中国式的挂件,像一个小灯笼,一面刻着“四季平安”,另一面刻着“招财进宝”。江姗说,那是她回老家时她妈硬塞给她的。

“……1969年的今天,也就是7月21日,美国航天局发射的阿波罗11号载人飞船成功将宇航员阿姆斯特朗送上月球。在执行月面行走的任务时,他说出了那句举世闻名的话:”这是我的一小步,却是人类的一大步。“人类登月的历史就这样被书写、翻页……”

苏在看那幅波洛克的时候,穿着一件深绿色的毛呢大衣,头发梳得很整齐,于天那时候和她搭讪,只是单纯地觉得她很好看。

“你知道为什么我喜欢波洛克吗?”她说话声音很轻,很淡,但又坚硬得像块顽石。于天摇头,这种问题本来就没有解。

“因为不累。”她说,“不用思考画的含义,手法,光影,亮暗,只要去看就好了。一想到这里就会让人放松。”

于天不置可否。他那时候刚开始厌弃理由,所以他觉得眼前的这个女人很可爱。她用理由来保护自己,就像套上了一层塑料包装。

“……月球是地球唯一的卫星。它围绕地球公转的周期是28天。在地球上,永远看不到月球的背面。如果行星也需要爱情的话,月球是最好的伴侣。因为它总是把最好的一面留给恋人,但据说月球每年都在以三米的速度远离地球,二千五百万年以后,它就会逃逸。地球上的人再也无法看见月亮。但届时说不定地球已经捕捉到了另一颗卫星。时间就像一首挽歌,不论对行星还是对你我而言,都是这样……”

或许因为周末一路上都没有拥堵。但苏好像并不在家。于是于天就坐在车上等,看很无趣的汽车杂志,听很长时间的电台。苏回来的时候已是黄昏,西边的天空上出现了血红色的晚霞,像天空碎裂的缝隙里的岩浆流动。他把花夹在书里送给了苏,苏笑得很开心,她说,谢谢你送的雏菊。

于天这才知道这支花的名字叫做雏菊。

3.烟在水上

由于某种不明的原因,接连下了十几天的雨。成片的乌云遮蔽了整个天空。空气中充斥着潮湿的气味,像一些古老的记忆浮动。于天醒来的时候,总恍惚以为来到了18世纪的伦敦。

在这之中的某一天里,于天请苏喝了一次咖啡。他们坐在靠窗的位置。窗户对过去的街上有一个人在食品店的屋檐下抽烟,他左手边的橱窗里摆满了彩色的罐子,里面大概放了糖果之类的东西。不知道为什么,于天觉得这幅画面里隐藏着一个难以解释的隐喻。于是他看向苏。但实际上苏也在往外看。并且下意识地撅了撅嘴巴。于天想到以前江姗抽完烟后,烟嘴上留下深红的痕迹。这仿佛是某种印象,或者又什么都不是。

接下来的两个钟头里,他们喝掉了四杯咖啡,聊了一次鲍德里亚,一次克尔凯廓尔,一次歌德。剩下的时间里他们都在看书。但雨还是一直下,对面的人也一直站在橱窗外,不知道抽掉了多少支烟。

每次苏走的时候,都会有一辆黑色的林肯来接她。于天一直不知道那是她男朋友的车还是她父亲的。苏也没有说过。在于天眼里,她彻头彻尾是个神秘的人,于天想知道在她的眼里,自己是否也一样。

苏走之后,于天的时间就显得很多余。这很像失恋之后的一段真空期。这段时间里,日子会变得很难过。漫长得让人难以适应。所有的挣扎都像是溺水者的徒劳。但这不能说明于天已经爱上了苏,只是出于一种现实性的需要。他想要一些东西把江姗离开以后的空白填补上,即使仅仅不是显得那么寂寞也好。

渐渐地,于天发现烟似乎就是人类发明出来用以填补时间空白的道具,于是他左一根右一根地抽烟,像那个在糖里店橱窗前站着的落魄男人。

他开始想起很久之前发生过的事情,想起他最早爱过的那个女人。名字是叫做什么来着?好像是叫作丹吧?她是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女孩,但怎么个漂亮法,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只是记得她的眼边有一颗泪痣,在于天的记忆里格外清晰。

他们第一次做爱的时候,两个人都喝了不少酒。一切发生得顺理成章,甚至谈不上什么记忆。时间很短暂,似乎又很漫长。她抱着他的脖子亲吻,留下深红的印迹。他们没有一起过夜,但后来又在外面待到很晚。想想那时他们也无事可干,只是两个人都不怎么感到无聊。

他们十一点才打到车,送丹回家之后,于天一直睡到了第二天的中午。在镜子前,于天觉得这一切都很梦幻,有点不够真实。那时他还处于这样的一种年纪:得到了什么,就以为自己永远不会撒手。事实上,这种自我肯定很大程度上是在自欺欺人。他们最后还是分手了,原因是什么,于天已经忘了。他只知道自己并不怎么遗憾,只是觉得可惜。

听说后来丹去了美国,在那里找了一个白人男友。他待她很不错,而且家里有钱,好像是做什么跨国生意的。于天前几天刷朋友圈的时候,看见了丹在美国发出来的结婚证书。

于天坐着,又喝了一杯咖啡。他其实一点儿也不想动,因为只要一想起过去的事,就感到很累。后来他决定去对面的店里随便买点儿什么。但他转了很久,没有提起购买的欲望。这家店里什么都没有,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

他又想抽烟了,几辆的士打着空车的绿色字样,飞速掠过空旷的路面,因为没人来的缘故,这里下雨天也不会堵车。于天恍惚记起来那天,在的士上,丹曾问他:“你以后会娶我的,对吧?”他想不来他是怎么回答的了,或许这事压根没有发生过。记忆就像被鲸鱼吞掉了。

他犹豫了一下,想想还是到外面抽烟,找了半天没找到打火机,最后只好向那个一直抽烟的男子借火。

那个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很老旧的打火机递过来,“诶,她挺不借的啊,是你女朋友吗?”

“哪个?”于天接过来,虚拢着靠近墙角点火。

“那个很漂亮的女人。”

“不,不是,朋友而已。”他吐出一口烟来。大概是风不大,烟雾竟然盘盘绕绕转了很久,却迟迟不肯散去。

“朋友啊,你也还是个幸运的男人。和我不一样。”那个男人说。

“在这里抽烟的,哪个是幸运的呢?”

那个男人笑了笑,抬头向天空吐出一口烟雾。

“失恋?”他问。

于天轻轻地点头,看着路面上的车疾速驶过,甩出比人还高的水浪。“你怎么知道?”

男人耸了耸肩,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并不很难,只是他不想说。于天也有很多不想说的事。他想到曾经不知在哪听过的一个故事。以前的时候,一个人要是有秘密。就会对着一个树洞说出这个秘密,然后用泥土把洞封上。这样做的话,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人知道这个秘密了。

他把烟从嘴上取下来。用手指掸了掸灰。他记得他曾经有一个秘密,但现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人知道这个秘密了,包括他自己。他突然很想知道他的那个树洞在哪里,但时间过去太久了,他找不到。

4.二十四

有很长一段时间,于天以为,自己会在二十四岁之前死掉。

他用手戳着日历,明天就是他的二十四岁生日。以前他从没有想过二十四岁到来的时候有这么恐怖,让他连死也觉得很无趣。生活仿佛是一个无法填补的巨大空洞,在他的心里慢慢蚕食,蔓延。

他半瘫在他那张灰色的沙发上,不停地按动手上的遥控器。电视屏幕不断闪换,跳跃着烂俗的肥皂剧的镜头。

于天和江姗都不爱看电视,电视屏幕上积了一层灰。他们俩个都懒,以至于那层灰到现在还积在屏幕上,堆得越来越厚。

“你看过《动物世界》吗?”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冒出江姗的话。“我小时候可喜欢看《动物世界》了。我记得最清楚的一集,讲了一种叫蜉蝣的虫子。你知道么?它的一辈子只有十几分钟。在这十几分钟里它交配产卵,然后就死亡。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地死掉了。再过一年,又会有一批蜉蝣诞生,然后它们交配,产卵,死亡,这个世界留给这个物种的时间就只有那么十几分钟。”

虫子?蜉蝣?为什么会想到这个?于天苦笑。如果假设一只蜉蝣的生命长度也是一百年的话,二十四岁时,它会在做什么?飞向空中?或者开始交配?他妈的,这个问题简直毫无意义。

他又坐到书桌前,翻看问苏借来的《冷记忆》。他的家里没有钟也没有表。这样他就能很容易地丧失时间的概念。今天会很快过去,然后明天也会。对于生日他不抱任何期望。也许有过,只要它过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去年他生日的时候,江姗给他买了一个头盔。因为她那时候喜欢上了一部日剧,日剧里男主角很会骑摩托车。于是她软磨硬泡地求了他一个月,让他买一辆摩托。于天一直没有答应。后来有一天她突然对摩托车只字不提,说真正的男人应该像施瓦辛格。其他的全是娘炮。

她就是这么个没心没肺的人。要是有一天她突然半夜发出惨叫说泡面吃多了要得阑尾炎他大概也会泰然处之。于天不明白为什么要想起她来,明明是最该忘记的那个人。

“七月初七是孤独的花季。”七夕刚巧是于天的生日。大概是因为好记,所以于天一直过的是农历的生日。江姗说这样的话她就可以把生日礼物和七夕礼物合在一起送他,剩下的钱足够买支口红。于天以前很讨厌江姗对钱斤斤计较,后来想想其实也无所谓了。

江姗走后,于天丢掉了不少东西。但那只头盔没有。于天在沙发背后找到了它。他根本用不着这玩意。但他把它擦了擦,摆在了衣橱的里面。

“怎么?你觉得不公平?”他记得当时他这么说。

“也谈不上什么公平不公平。只是有时候会想,可能不是蜉蝣的时间太少,只是给人的时间太多。”她嘴里叼着一根棒棒糖,露出一副厌世的表情,“人花了一辈子,做了和蜉蝣十五分钟一样的事。”

于天觉得自己很失败。在他最失败的时候,二十四岁就来了。这让他无所适从。对于活着,他一直抱着一种无所谓的态度,他只是不怎么想死。突如其来的死掉,人生未免太无趣又太单薄了。

他只是不那么迫切地想要爱一个人。这很难。这样他就能花很长时间做这件事。这之后的事,他还没想好。但作任何选择都是痛苦的,因为每个人都只能活一次。蜉蝣也是,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也许并不比蜉蝣更加快乐。

到夜里,听到蝉的声音。蝉的叫声是夏天凋敝的过程,持久而浪漫。于天想到江姗。他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

“我们接下来做什么?”他问。

“打牌吧。”她说。

“那我们打牌。”

打牌的时候,于天发现少了一张红桃九。

“少了一张红桃九。”

“去哪了?”

“不知道。”

“没事,打吧。”江姗点了根烟。烟的味道渗透到地底、墙壁,还有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于天想,人活得那么长,大概就是因为有很多没有意义的事情要做,比方说打牌,比方说找一张红桃九。他花了一天的时间来找那张红桃九,好像找到了它,一切就能迎刃而解。

事实上,夏天仍在暗处凋敞着,不,也许是明处也说不定。

他始终没能找到那张红桃九。

5.所有在风中消散的

于天发现他的冰箱空了。

这么多天来于天都是靠泡面和外卖度日的。今早他想煎个蛋吃,才发现冰箱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他不知道应该买些什么。以前他去买菜的时候江姗都会给他写一张小纸条,上面罗列着要买的东西。像什么萝卜、青菜、茄子……

但现在已经不需要了。就像他不需要那张红桃九。记忆是有时效性的,有些曾经认为很重要的东西,未来未必也很重要。所以,每年在夏季过半台风天的时候,他就会忘得很快,把过去一年的事统统忘记,像他说的那样,就像是被风吹散了。

今年的台风来得快,去得也快。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时间太短的缘故,于天什么都没有忘记。就像是一场失眠,挣扎着要睡去的时候,天已经亮了。这让他只能不断回忆记忆。后来他发现只要不断重复回忆,很多记忆就自动消失了。根本无需刻意。所以他就一直回忆,直到所有的记忆都模糊淡去不见。

打台风的那晚他辗转反侧,从九点到午夜。一点整的时候,他起来泡了一杯咖啡,打开电脑看片。

这时窗户上漫上了一层水幕,驳着颓败而仓促的黑影。于天想起他小学的时候写过一篇关于台风的作文,讲的是一个雨后天晴的故事。而于天现在开始关注台风本身,它贯穿了什么,填补了什么,带走了什么。午夜的街上阗寂无人。人们待在家里。有些人睡了,有些人醒着。台风带走那些业已睡去的人的记忆,像碎片一样散佚开来,哗啦啦地就在窗上流淌,像永远也刷洗不完的油渍。

他吃不准江姗是不是已经睡了。如果没有的话,他希望她打个电话过来。

叮铃铃——

“喂!”

“如果有多一张船票,你愿不愿意同我一起走?”

梁朝伟在电话那头说道。张曼玉在电话另一头流下泪来。

王家卫的电影里总是在下雨。于天不是很明白,为什么打电话的时候,他也感到有什么在慢慢渗出来,流淌着,等待着被蒸干。或许他该看点别的,让自己清醒一下。蒸干的就变成眼泪、记忆或者其它什么类似的东西了。

他关掉电脑,咖啡没有喝完,在手边已经冷掉了。他靠在椅背上,开始想象他正在一辆运行在遥远国度的列车上,窗外的景色是雪松或者冰棱。一切都那么安静。

“你叫什么名字?”他听见有一个人问他。

“我看你也有二十出头了,在这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你会不会经常失眠?是的话,我有一个朋友,他是一个很好的心理医生。住在加拿大,也许是美国北方也说不准。他可以替你解决这个问题。”

林间车站里,有一个人裹着厚厚的大衣,倚在栏杆上,背对着铁道抽烟。他的长相像一个俄罗斯人。他吐出一口烟来,混合着水汽,化作白色的雾。

“他最近迷上了打牌,不过他的牌里少了一张红桃九。你去的时候,要记得带一张红桃九。那样的话,他会很高兴。”

车开得缓慢,在山间盘绕,像上世纪的那种蒸汽机车。远处的山谷里浮着一层薄薄的轻雾。他们正朝雾里驶去,而雾正朝他们蔓延开来。

于天醒的时候,突然很想吃煎蛋。他打开冰箱后,才记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往冰箱里添置东西了。他有点失望,也许是空虚,拔掉了冰箱的电源。他想应该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都不会再需要它。

手机上有一则未接来电。时间显示的是凌晨两点。来电显示的是苏。说不清为什么,于天不想回拔过去。

台风还在肆虐。这让于天觉得时间还很长。这时候他前所未有地清醒,不想想什么事情也不想哭。他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躺在床上死掉。

后来他听说那只台风向东北方向转向,最后在太平洋上消散掉了。其实于天很希望它能一直到美国,到加拿大去的。如果真是它带走了那张红桃九的话。

6.月之暗面

这仍然是场不合时宜的会面。

舞台上迷离的灯光,摇摆的人群。主唱抱着话筒,声嘶力竭地唱着:“再见,杰克,再见,我的凯鲁亚克。”然后是一排排的声浪合唱。

苏穿着一身黑色花边的连衣裙,在嘈杂中显得很安静。涉及艺术的时候,她总是很严肃,或者说很冷酷。

于天和她并排坐着,这让他们看上去像一对恋人。一个头发花白的阿婆向他们兜售花束。苏挑了一枝玫瑰,插在于天胸前的衬衣兜里。

后来苏说:“你带我在D城里转一转吧。”于是他们就坐上了于天的车,这是苏第一次坐上于天的车。后视镜上的挂饰又开始不断晃动着。

他们开始在城里兜圈,没有目的地乱转。当天于天停在某条不知名的路边时,苏凑过去吻了他的嘴唇。

他们在一家廉价的旅店里做爱。到两人都精疲力尽的时候,又开始抽烟来浪费大把的时间。谁也没提以后的事情,因为他们都不确定会不会有以后。他们赤裸着躺在床上,苏突然说想听勃拉姆斯。

于天在车里找了很久,像那张红桃九一样,车里没有勃拉姆斯。实际上于天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买过勃拉姆斯的CD。于是他们只好放了一张门德尔松,然而CD机卡了很久,读出来的却是舒伯特的曲子。

到苏睡着,于天又改听电台。电台里又播报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比方说城东隧道又遭遇山体滑坡,比方说又有人跳湖自尽。于天有些困,但不怎么想睡。好像他活着,就是为了听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刚过午夜,他下车,徒步去附近的便利店。实际上他不知道要买什么,而店员正在柜台前打瞌睡。他只好泡了一碗泡面,看外面漆黑一片的世界,听黑暗里发出的所有声音。

人到夜里会变得很敏感,因为容易感到孤独。有一件事于天用了二十四年的时间去学,但他怎么也学不会。这件事就是选择。选择意味着必然的失去。他现在还无法接受。在不断做选择的过程中,他感到自己在不断衰老。说不清是什么,但确定有什么渐渐消亡了。

他开始想很多事,发生过的事和还未发生的事。这些他都改变不了。改变不了的事实际上没什么可想的,但除了这个,他无事可干。

他回到车里时,苏已经走了,毛毯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座位上。她还写了张字条。

字条上除了表明她走了之外,什么都没表明。他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不知道来接她的是否还是那辆黑色林肯。

他突然发觉他还有很多的问题要问苏,但已经迟了。他突然发觉他有点爱上苏了,但已经迟了。

很多事情和早晚其实没有关系,早一点或者晚一点,结果都一样的。于天知道,不论在哪个时间点,他都会在苏离开的那一瞬间爱上她。这是事实,他改变不了。

他想像自己在前往月球的途中,周围很安静,没有他,没有她。为了这趟航程,他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买来的票握在他手里,上面写着他的名字。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揉皱了。

窗外是黑暗的底色,还有星空。它们都静止不动。他的面前摊着一本书,上面是他看不懂的文字。他开始后悔了,他想回到哪里去。哪里?他说了几句,没人听见,也没人在听。

7.回响

于天曾经和江姗做过一个实验。从他们家开始,走最短的路径到全城最高的塔下,一共需要7362步。这个数据是江姗得出来的,因为于天每次都会数乱。不过很快就不是了,因为据说有一家公司正在筹建一座全城最高的塔。这座还未建成的塔位于已经北移的市中心,在最显眼的位置,它会像某种很坚硬的东西,在风中不易被吹散。

时至今日,他还清楚地记得初次登上那座全城最高的塔时,江姗打在耳朵上的耳坠,粉色的,形状像一颗五角星。脚底下被缩小的城市仍然只是座城市。它有很多面。从上往下看,看不到其中任何之一。

这座塔是座公共建筑,看上去挺老旧了。据说它原先是座电视塔。而现在三个留着莫西干头的无业游民正踡缩在角落里打扑克。江姗一直在和于天说着昨天刚大结局的肥皂剧。于天一句也没听进去。

天空有些过于蔚蓝,左边缘的交界显出白色。这种白色像某种似是而非的伪装,背后透出群山的阴影和轮廓。

江姗抽烟的时候,他也抽。那时候他还没有多大烟瘾,只是抽着玩,一天不超过三根。江姗和他说烟抽得太凶的话,会死得很早。但实际上,她每天都要抽掉一包的烟。因为她说要是活得太久,也会感到厌倦。

于天记得有一本书上说,一个人其实能活一千次,但每一次都和上一次互不相关,所以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只能活一次。其实于天觉得要是人只能活一次也挺不错的。因为这样就没有了选择的余地。选择是会带来痛苦的,不过没得选择好像也一样。

苏走了之后,于天感觉他已经习惯悲伤了,所以也就不那么悲伤。他买了一台老式的唱片机,没日没夜地放勃拉姆斯的唱片。

这两天里这座城市很闷热,很少人上街。只有收破烂的老头拖着悠长的喇叭声,骑着他的破三轮在城里乱转。于天听说有一种精神疾病叫做广场恐惧症,得这种病的人在空旷的地方会感到恶心,胸闷,呼吸困难。没人知道原因。

于天感到一些精神疾病在城市里传播开来,他也是患者之一。这些疾病无法根治,它们的本质是生活的代价。而生活本身又太复杂了。有太多的边界。人和人的边界,人与城市的边界,城市与城市的边界。

江姗没有带走很多东西,有些东西她还来不及收回,于天在书房的橱柜里找到那对五角形的耳坠。它们发光、闪烁。像旋转的唱片,像旋转的时钟。然后一些记忆从墙壁里渗出来,很快就不见了。

于天有点累,他迫切地想睡一觉。

这天他没有做梦,醒来的时候,光线还不明亮。窗外是挤挤埃埃的色彩,红色、绿色、蓝色......一切都模糊得只剩下印象。他觉得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掉进去了,眉毛,或者沙粒,于是他揉了揉眼睛,睁开眼的时候,他已经看不见什么了。除了包围这座城市的大雾,大雾以及大雾。

2019年10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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