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这座城市的上空总是被一团雾气笼罩,白茫茫的,像一层潮湿的泪膜。我抬起头,视线似乎透过几十米的钢筋混凝土,问B:“今天H城是有雾霾吗?”
他一手紧抓着地铁上的栏杆一手握着手机。他的右手大拇指在手机上来回划动着,又点开了一个冷门游戏主播的直播间。“没有啊,H城怎么会有雾霾呢?”他说。在无穷尽的黑暗隧道里,地铁缓缓减速,窗外出现一个熟悉的站台。我看见站台上一对情侣在热吻。
“今天H城没有雾霾吗?”我看着他,又问了一遍。
终于他把脸转了过来,挑起他浓密的眉毛,瞪大眼睛。“没有,当然没有。”他说,带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
车门“哧——”地发出一声很长的拖音,像放了一个长屁。黑色的人潮面无表情,推推搡搡将车厢挤得乱七八糟。B的面孔在这场骚乱中丢失了。但他手机里那个主播的尖细嗓音仍然环绕着。“你知道为什么我不打这张牌?不,不,不。你们想得太简单了,要是我是他……”车门“嘟-嘟-嘟”响了三响,缓缓关上。在离开站台的最后一秒,我看见那对情侣仍在亲吻,像吻了一个世纪。
我用手肘戳了戳边上的人。“诶,你说,H城今天真的没有雾霾吗?”
他置若罔闻。
那个女人长着一张胖脸,两旁烫成波浪卷的长发披下来,像历史书上的牛顿或者莎士比亚。“不好意思哈,地铁坐过站了。”她吐了吐舌头,露出一个尴尬的微笑。“没事啦,反正L不也还没到吗?”B说。
“这位是……”她看向我。“是跟着B一起来的小兄弟了。”一个方头大耳,戴着鸭舌帽的男人抢着回答道。“哦,哦。对哦,我记起来了。”她说着,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店里的小哥蓬乱着头发,一副刚睡醒的样子,给在座的人倒茶。那个女人把杯子端起来,将涂得鲜红的嘴唇凑到杯沿抿了一口。白瓷的杯壁上留下淡淡的弧状红色印迹。
“大家都找到对象了吗?”L拢了拢她的长发,问。
“没有啊,倒是L你是不是找到男朋友了?”一个圆脸的男子反问道。
“是啊,都两个了。现在这个是第二个。”
波浪卷似乎想起了什么。“我好像听说过诶。好像还长得蛮帅的。”
L从包里熟练地翻找出一面镜子。睁大眼睛,侧过左右脸照了照,又抿了抿嘴唇。“帅是挺帅的。就是太矮了,也就和我差不多高。”
她在手机中翻找着。“就是他了。”她高举起手机,手机屏幕上一张精致白皙的男性面庞,烫成褐色的头发微微卷翘着,我看着他绽开的笑容想起了一个最近很火爆的影视明星,但不记得叫什么了。
透过那扇巨大的落地窗,钢筋像鳞甲一样在未建成的大楼上生长着。傍晚的雾气翻滚,捕捉着即将消失的阳光。我俯视楼下的街道巷陌纵横交错,车流和人流按着一定的规则向东向西向南向北行驶。
“别盯着窗外发呆了。”圆脸戳了戳我的后背,“快来找找这里有什么。”
“你戴口罩了吗?”我盯着被他随手从箱里甩出的一只黑色口罩,口罩上的白色的线缝着一个熊的图案。
“啊?”他似乎没听清楚。
“我说,雾这么大,难道你不戴口罩吗?”我问。
“瞎说,H城哪有什么雾。”他说着又俯身打开一个箱子,在里面搜搜罗罗,摆弄起里面的玩意来。
H城的立交桥是悬浮的河流,桥底下没有面孔的人群也照旧流动。被雾气散佚的午后阳光被均匀地分摊给了这个世界。我仍旧感到眩晕。
大楼下一间酒吧贴出了转让的公告,一间纪念馆紧闭门扉,一间公共厕所飘着洁厕粉的味道。我问B:“在H城里,没有导航是不是寸步难行?”。
他笑了笑。“是啊,我在H城生活了十几年,没有导航我还是会迷路,在任何一个地方。”
B在敲门。那扇深棕色的铁门痉挛似的震动了两下,发出野兽低吼似的嘶哑咆哮。我俩等了很久,没人开门。
“店主还没到?可能是我们来得太早了。”B露出古怪的表情,“我发个消息问一下。”
他端起手机,两只拇指飞快地敲击着屏幕。在走廊里,阳光被恰到好处地隔离,手机屏幕不亮的光线恰到好处地将B的五官笼罩了。
“也许他睡过头了,也许他忘了,也许他忘带手机,在H城里迷路了。B,你说,是不是在H城,人可以有一千种理由从这个世界上人间蒸发。”我问。
“是的吧,”他歪着脑袋,像是在思考,“在H城这座城市里,其中的某一个人显得太渺小。人与人也很少往来。在这种地方失踪,大概就会像安部公房小说里写的那样,过上七年就被打上死亡证明什么的吧。说实话,在大学一年,我已经感到这座城市的疏远。它无时无刻不在疏远我。我看着它,该怎么说好呢?”
“像雾霾”。
“对,像雾霾。”他点头表示赞同。
“盼盼他们不是去拿奶茶吗?怎么去了那么久?”鸭舌帽摘下他的鸭舌帽,放到餐桌的一边,问。
B从石锅里夹出一块豆腐,说:“好像是迷路了。”
我面前的位置是空的,那里原本应该坐着那个波浪卷的女人。她的名字好像是盼盼。可正如他们所说,她出去拿奶茶了,然后一去不回。这个餐厅很有格调,我们几个占据了中间的那张长桌,几盏昏黄的LED灯吊垂下来,仅仅只能照亮桌上的菜和我们的脸。我们把脱下来的大衣外套叠在桌子的最左端,红的、白的、黑的,像七个葫芦娃变作的大山。
“什么嘛,她不是来的时候就多坐了一站吗?”圆脸的嘴膨胀着,费力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盼盼高中的时候不这样的吧?”L用一种犹疑的语气。但很快就没人说话了。四周全是咀嚼和吞咽食物的声音。
我想象着这个叫做盼盼的女人抬起头,释放出似乎要穿越几十米土层的视线,看见将城市包围住的遮天大雾。然后,“嘟-嘟-嘟”车门响了三下,地铁就咣当咣当驶向下一个站台。这个过程中,它发出笑声,像刚刚撒了个弥天大谎。
我和B并排站着,自动扶梯上升得很缓慢,像电影里的平移镜头,我看见天空那张难以诉说又流动不定的脸。
我死死地抓住扶手。我感到一阵眩晕。
我死死地抓住扶手。
鸭舌帽是第一个到达的,他方头大脸,裹着一阵灰色的羽绒服。脸部两侧很长的鬓发,顺着耳廓直立耳根,活像一个刚做完晨练的中年大叔。
“好久不见。”B说着,笑。
“真的好久不见呢——话说你现在读的是哪个学校来着?”鸭舌帽问,伸出右手和B握手。
“西交利物浦。电子专业的。”
“利物浦?我是利物浦球迷诶。”我插话,“以后能不能给我带两件球衣回来?”
“好啊。说到足球,听说昨晚曼城四比零赢了阿森纳是吧?”
“不,不是曼城,是切尔西。”我纠正他。
店主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哥,二十来岁的样子,身上松松垮垮地搭着件豹纹T恤,头发乱蓬蓬的,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一言难尽的风骚。
“在外面等久了吧。先进来坐坐。”一个和他外貌相称的好听声音。
他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整串钥匙像银币一样叮当作响。门没有任何抵抗轻易地缴械了。
没有想象中绚丽的满街华灯。从大楼里出来,黑暗仍肉眼可见地在城市中蔓延。
H城给人留下了许多空间。开放的空间、自我的空间、失踪的空间。
“没人想到凶手是你诶,演得可真像。”B拍拍圆脸的肩膀。
“把我们都给骗了嘛。”L补充道。
圆脸谦虚。“熟能生巧,熟能生巧。”脸上的笑容旋转着,近乎拧成一团麻花。
“去哪吃饭啊?你们想好了吗?”波浪卷突然发问。
“那边有家万达。我带你们去吧。”L指了指也许是东南西北的某个方向。
我们像鱼一样在黑暗中逡巡穿梭,穿过十字路口和陆桥,从一块黑暗到另一块黑暗。迷雾仍未散去,在空气中雾气如丝线缠绕。莫名空荡的马路上匆忙驶过的的士,是都市组曲中的无序琶音。
“雾真的好大。”波浪卷在我面前坐下,递过来一杯奶茶。
我用双手接过奶茶,奶茶出人意料地分量很足,“是吧?我也这么说,但他们都不相信我。”
“现在有人相信你了。”她朝我眨了眨眼睛,贴得很长的睫毛像蝴蝶翅膀一样上下颤动。
盼盼像个小女孩似的踩着一格一格的大理石街板上的红色方块,手腕上挂着的铃铛跳动着,响个不停。
“明天要来我家里玩吗?盼盼?明天N也会来。”B说。
“好啊,我好久没去你家玩过了呢。小老弟,你呢?”她突然问我。
“不知道诶,应该没时间吧。”我腼腆地笑了笑。
“那真可惜诶,我们都还没有熟起来。”她似乎有些失望。
我不知道要去哪,只是一直跟着B走。夜晚的H城像一座流动的花园,我听到什么在雾气中呼吸的声音,像海潮澎湃。
“好了,我要走了。”在一个地铁站口,盼盼说道。
我们同她告别,自动扶梯驮着她的身影渐渐消失,浓雾又一次涌上了这座城市的四面八方。我对B说,她不会又迷路吧。B说,但愿不会。
“要我给你们照张合照吗?”店主小哥提议道。
“好啊,好啊,用我的手机吧。L把手机递了过去。“我要站C位。”她说。
店主小哥微笑着。“好,来说茄子。”他说,“再来一张——好了。”
我问B将照片要了过来。不幸的是,除了我,其余人的脸都在烟雾缭绕中模糊了。
车驶过一个街区,驶上H城的跨湾大桥。B就坐在我的右手边。他说:“我好像有点明白,你说的雾是怎么一回事了。”
我问他:“你还记得我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那时候你在打《侠盗列车手圣安第列斯》,满屏都是英文字幕。我问你这么多英文你怎么看懂的。你说你对自己的英语有信心。这些,你都忘了?”
他眼神茫然,摇头说:“忘了,全忘了。”
我说:“那我们之间存在的雾就是整座圣安第列斯。只有一座桥能横亘整个城市穿破重重迷雾,那就是记忆。”
“雾,你们在说什么雾?”B的父亲转过头来,似乎对我们正在聊的话题很感兴趣。
B说:“大概是某种都市传说吧。关于雾的,时间之雾、空间之雾、记忆之雾。听说有人在一场大雾之后就从此人间蒸发。”
“雾啊。”B的父亲沉吟一会儿,“听说夜里有种逆温现象很容易产生大雾的,你们说的是这种雾吗?”
“不,不是。是那种类似于雾霾的雾。”我说。
“啊,那H城是没有雾霾的。”B的父亲摆摆手说。
车这时驶离大桥。在三个减速带上,车连续震动三下,发出三声闷响。我想起地铁上三声“嘟”响。地铁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