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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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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H镇

在从北京返程的动车上,我看完了托马斯·曼的《死于威尼斯》。这本书的印刷质量不好,纸质粗糙。加上托马斯曼大段大段枯燥的议论和毫无紧张感的叙事。我几乎是像跑马拉松一样卯足了最后一口气把这本书看完。看完的时候,我神情倦怠,靠在动车松软舒服的座背上,直想打瞌睡。

与此同时,动车正以每小时200公里的时速驶向南方,目的地是H镇,我在这座名为“H”的小镇度过了生命中最初的十七个年头,也许还会更久。和许多人不同,我对这座小镇完全没有什么故土情怀。我依然会在街上迷路,分不清东南西北,即使这座城镇交通网络最多只到二环。

我在这座城镇大半的时间被耗费在学校和家的“两点一线”上。初中的时候,我坐在父亲的电瓶车后座,在每天清晨短短的十五分钟内观察世间百态。曾目睹车祸的惨象、路边的械斗和交警的睡眼惺忪。我也看见城东十年前摆出概念图的大厦十年后仍是一片废土,城西新建的全城最高的大楼前门可罗雀。这座城镇同它的气候一样慵懒而温柔。事到如今,我只希望它能开辟一个新的公共足球场。

这座小镇的夏季时常下雨,冬季时常不下雪。再往北一些的杭州听说就年年下雪。这一度让我怀疑地理书上的冬季0℃均温分界线到底是不是秦岭——淮河一线。但始终没得到答案。

我记忆里最近的一次降雪发生在我的小学时期。那天我一如既往睡到很迟,醒来看见窗外大雪覆盖城市。先是感觉很梦幻,然后就歪着嘴生闷气,饭也吃不下,就坐到父亲的电瓶车后座继续生闷气,因为要上学没法玩雪。到了学校才发现大家都在玩雪。我屁颠屁颠地跑进操场和小伙伴们扔雪球,没扔几个就被班主任叫住带到办公室。眼见我父亲一身灰褐色冲锋衣,提着一碗馄饨站在那里,头上头盔还没摘。傻傻的像某个动画里我很讨厌的假面英雄。

我在办公室吃完了那碗馄饨。馄饨很烫,我一门心思扑在玩雪上,几次差点烫到舌头。行动与思想上的不统一让我心情糟糕,冷眼旁观着边上父亲与班主任交谈融洽。成年人总是对孩童的世界后知后觉,班主任还对我微笑,说:“饭还是要好好吃。”

当我从馄饨中获得解放,上课铃叮叮当当地就响个不停。人群一窝蜂钻进教室,推推搡搡经过我身边,我看着雪地上狂欢之后的一片狼藉,目光呆滞。我很难描述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只记得数学老师站在教室门口对我喊道:“XXX,上课了,快回来。”

我就这样丢失了我生命中迄今为止的最后一个雪天。

不下雪的H镇其实很宜居。从 H镇开始,往北冷,往南热。这导致了我们高中老师的户籍遍布全国各地,同时也导致了大妈的数量几乎是年轻女孩的一倍多。H镇的年轻人不是被关在学校里,就是浪迹天涯海角。H镇已先一步全国进入了人口老龄化。

年轻人对于城市的宜居指数往往视而不见。过了因下雪而兴奋的年龄后,我总是以为人的本质一半是没头脑,一半是不高兴。也就是说,人高兴的时候就没头脑,有头脑的时候就不高兴。所以我想,我在这座宜居小城活的很不高兴,多半是因为我比较有头脑。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发现这句话应该反过来说。

 

一五年的夏天,H镇的大街小巷都响着汪峰的《北京,北京》。新落成的商场门口的广告气柱怪里怪气,像男人的双腿,在风中痉挛似的抖动。我骑着刚运营没多久的公共自行车,听着汪峰唱:“咖啡馆与广场有三个街区,就像霓虹灯和月亮的距离。”心里在为《H镇,H镇》拟词。

H镇上两条街的距离或许和北京的三个街区一样遥远。我的初恋就住在离我家两条街远的公寓里。我花了两年的时间走这两条街的距离,没有走完。我无数次地从楼下眺望她家上了蓝色窗纸的窗户,想知道她的床头是否也用瘦金体龙飞凤舞地左写:“大海航行靠舵手”,右写:“万物生长靠太阳。”

我说过,这里的夏季时常下雨,在无数次雨落下的某一个黄昏,我将一本川端康成的《千只鹤》放在她家楼下凉亭的大理石凳上。打电话叫她来取。她后来说她没有找到,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我疑心不告而别是川端康成式的浪漫。但我是一个俗人。在每一个生长的故事里,男主角都应当是个俗人。不然他就不会做梦,不会梦见他和初恋做爱,不会完成无疾而终的最后一道仪式。

H镇,H镇》的创作在那一年同样胎死腹中。作曲的B说我写的词俗不可耐,全是肉麻话。我看了看,还真是。即便在写它们的时候,我觉得我摘下眼镜就成了张楚,叼上根烟就成了林夕。于是B跑下我单飞,离开我之后B没有再出过任何作品。我记得我曾为《H镇,H镇》写过:我走在街上/行人孤独/低下头阳光下影子起舞。后来这句话被删掉了,B说他不喜欢这句话,他说H镇的行人不孤独。我带着一股文艺男青年的倔强争辩说,不孤独的人不如孤独。B叹了口气,说他又交了一个女朋友。

 

我有一个研究过H镇县志的朋友C(H镇古时是县级行政区)。他说:“H镇位置得天独厚,居土位。东侧九峰山呈青龙盘踞之势,居木位。土木生水,这是洞天福地的表现。”C后来读大学去了东北。每次回来就说他在东北活得很不快乐,洗澡用澡堂,八个人睡一间寝室。苦口婆心劝我留在南方。我不明白他到底研究的是县志还是什么稀奇古怪的风水书。再待下去,我只会在H镇迷失。也许在那之后,我能拍一部电影叫《迷失H镇》,捧红一个草根女明星,进军好莱坞。但我知道想要达到这个成就只能靠惊悚,不能靠爱情。

时间在H镇是停滞的。父亲的朋友前几天来做客,说H镇过了十年,还是老样子。博尔赫斯的一篇小说中写道时间在死的瞬间被无限拉长了。我也许在我七岁那年就死了,死于H镇。也许H镇在十年前就死了,死于我的七岁。我想了想我过去的十年有多么的不真实,只有这样才能解释,我为何还会在H镇里迷路,迷路在这座城市的一环和二环。犬牙交错的时间在这座城市犬牙交错,我始终找不到出口。

 

列车开了很久还没到站,好像也找不到出口似的,在阴暗的天色下漫无目的游行。过了山洞,雨水就在车窗上打转,画出一个一个小圆圈。H镇的站点就在不远的地方。没想到,最早迎接我的,还是H镇的雨。

下车之后,我没有撑伞。H镇的动车站有很高很大的穹顶,不需要撑伞,雨只是在很近的光线照射不到的暗处一直下,带来很腥很腥的泥土味道。

我拉着手提箱穿过地下通道,检票出站后门口是一家“大娘水饺”。和所有的车站一样,那里的食物价格昂贵,比其他地方的门店价格要高上六七成。我站在立交桥下,把那本《死于威尼斯》掏出来。在红的绿的广告牌的光下翻来覆去地看。第一次破天荒的产生“在H镇死去也不错”这样的想法。

我想到其实一直到初中,我都没有弄清楚过H镇在地图上的确切方位。对此,那时我记忆里的唯一清晰的认识来自于下雪的那天。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在讲台上讲《晏子使楚》。她念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班上最顽皮的学生毛猴问:“那我们这里准是淮南,有这么多橘子。”班主任点点头说“是”。我才明白这个我生活了十年,老下雨不下雪,交通网络只到二环的小镇地处淮南。

后来,我活得不高兴,整天想着要在一个冬季飘雪、高楼林立的都市中死去。那里行人孤独,太阳起舞。我在三环、四环和五环都分辨得清东西南北,不会迷路。但是淮南这个地方只下雨。不下雨,它就浑身难受。于是在浮满湿气的沃土上,人接受了丰富的水和阳光。在雾气缭绕的地方,人活得像株茶树。

我招手拦下一辆的士,的士司机带我兜兜转转,多赚了我不少车钱。我坐车穿过跨江大桥,又进入了H镇的市区。我像《迷失东京》里的丹尼斯一样,对周围的一切感到陌生。

这时,的士司机说:“到了”,停下车来。我看看他,发票机“咯咯咯”打印出发票,我从口袋里搜搜罗罗找出一张二十元纸币付了钱,打开车门下车,周围街灯亮起,呈等差排列,我不明白这是哪里。上帝总是将我的记忆偷梁换柱,又一次我迷失在H镇的华灯初上时。

 

 

 

2019年3月29日于黄岩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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