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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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驾驶着她的车，假装我们要离开这座城市。那是在路灯安眠的清晨，不知多少条马路之外机械长鸣，推倒幽灵居住的街区。我拉下车顶的遮阳板，从夹层里取出她的相片。相片里的她正打出一张红桃三，仿佛一切都刚刚开始，一切都尚未结束。我用涂满机油的手费力打开房间的门，房间里K举着相机在为她照相，她躺在我们那张几乎已经破损的沙发上，慵懒得像一只猫。而我二话不说躺倒在床上。那时我正在工厂里做组装飞机的工作，有时加班到深夜。K是我的工友，也是我的伙伴。有一次我很好奇我们组装的飞机将要被运往哪里。K说在马儿睁着眼睛睡觉的午夜，飞机将要飞往月亮。
时针逐渐指向8点的位置。工厂规定我必须准点到达。但我尚未清醒，梦中巨兽的鳞片仍在潮湿地滑过地表。因此我将遥远街区的拆迁行动误以为是某种不知名生物的咆哮。我发动她的车，沿着笔直的公路一直驶向工厂。
副驾驶座上摊着一张过期的报纸。K曾经用它来遮挡面部。他在报纸上用手指戳了两个对称整齐的洞，然后用胶布将整张报纸缠在头上。我不明白K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说，这是一种奇怪的病症，他无法忍受将面部暴露在他人的目光之下。我没有见过K真正的模样。但我想他只是营养不良。自从他搬过来和我们合租，我就一直推荐他服用一款进口的维生素胶囊。
我嚼着口香糖，努力保持清醒，透过报纸的洞穴，我窥见K深蓝色的眼睛。我逐渐驶离城市，在这条笔直的公路上，车载收音机失灵。在它完全失灵之前，播放的是一台音乐节目：
这趟列车永不回头
汽笛孤独鸣响
爱之列车，爱之列车
爱之列车，爱之列车
在列车靠站的短暂时间里，我和K到站台上抽烟。我问他，我们的飞机什么时候才能组装完成。他说很快很快，也许只要一眨眼的时间，但起码足够我们抽完这支烟。在列车员催促我们赶快上车的那一瞬间我突然忘记列车的目的地，于是我问他这列车是去往哪里的。他扶了扶岌岌可危的帽子，询问我的号码。我突然很害怕他的帽子会掉下来。于是吞了吞口水回到车里坐下。走道里游客拥挤，像季节性的迁徙，他们从第一节车厢走到最后一节车厢坐下，在下一次列车靠站时，又从最后一节车厢返回故地。
列车倏忽启动，K不知何时已经在我旁边就坐。列车员遥远地微笑挥手和我们告别。而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帽子乘着气流摔落在地，像一颗投向水里的石子。
列车进入隧道的时刻我想起今天是一个节日。电子公告牌上写着星期天。人们习惯性地在深蓝色的客厅里静待死亡。
二
她是在今天凌晨失踪的。她起身的时候我以为她只是去喝水或者方便。那时她只穿了一件玫瑰色睡袍。一个只穿着睡袍的女人会跑到哪里去呢。连监控录像都没有记录下来。客厅茶几上留下了一只空的水杯，还有她的手提包。她好像是凭空消失的，毫无征兆。
我从相框上取下她的相片。那是唯一一张她的相片。相片里的她躺在我们几乎已经破损的沙发上，慵懒得像一只猫。我还记得因为过于疲劳那天我睡得很早。而夜里，一只老虎闯进屋内，吃掉了她所有的口红。
我去便利店买了一副扑克。在废弃的工厂车间，K打出一张红桃三。透过破碎的窗口，拔地而起的电视塔无比坚硬。在一根烟的时间里，我连续输掉了三把牌局。城东机场发出的客机卷动气流上升，震得工厂的铁皮哗啦啦抖动。我们坐在废弃的机床上猜想它将要飞往何方。K说在他的家乡有一则传言：飞机失事后会有已经死亡的人从机舱缓步走出。
我将她的相片递给便利店售货员，询问她有没有见过相片上的人。她摇头否认。但我知道她在说谎。她说谎的时候眼睛会向上看向一个塑料人头模型的位置。她看着那张塑料人脸说“没有”，仿佛透过那张脸，她正在和我对话。
回到车里的时候，K正在折叠一张报纸。我看过那张报纸，上面披露了某国首相的丑闻。他问我有没有她的消息。我摇头否认。得到答复后他放下手刹，发动她的汽车。在瓢泼大雨中我们向工厂驶去，深灰的浓雾歪歪斜斜颠颠簸簸覆盖下来，我像被浸泡在福尔马林溶液里。
电台里吹起萨克斯风。有意无意地，K说这是一辆爱之列车。
三
她张开双手，沿着玫瑰花坛的边沿行走。有好几次我担心她会摔进花坛里。但她走得相当稳当，像一个老练的体操运动员。深蓝底的百褶裙，纯白的细高跟，卷发披散到肩膀。在我的印象里，她好像永远是这样的打扮，好像我只见过她一次。
在路上，我对她说，我被Mr.C扣了很多的薪水，因为我不停地迟到。我一直想要一只闹钟，可以告诉我什么时候出发，可以避免灾难般的拥堵，让我准点到达。时间突然具体起来，仿佛无中生有。魔术师从高礼帽里变出了大白兔。
她说：“你可以一直待在那里啊。这样就不用担心迟到。因为你根本就没有离开过。”
我回忆起工厂里机油和焦糊的味道。有时候K会偷偷拿一些零件藏在阴暗的角落，到周末的时候再把它们取出来，驾车到城里的杂货铺卖掉。我不知道在缺少了这么多零件之后，飞机是否还能正常起飞。可能某一天它突然在空中解体，毫无征兆地就不知所踪了。那个时候K就可以捶着胸口和众人说它一直飞上了月亮。
“如果可以的话。”我回答道。
沿着花园的小径，我们走向兔子国王的宫殿。
那是一家老旧的咖啡馆。原本墨绿色的漆已经掉的七七八八。而店里的客人零零散散，空了大半的座位，原因大概是戴兔子头套的店长在门口挂上了“只收现金”的小牌子，使得新来的客人大多知难而退。
推开大门的时候店长正在擦洗盘子。他问我们要喝些什么。
咖啡店的墙上挂满了店长在世界各地旅行时拍的照片。最中间那张是在冰岛照的。冰凌漫上地表，洼地，泥泞的道路，一辆着火的汽车。
我说，一杯拿铁。说到拿铁的时候我总会想到拿破仑，还是小孩子的那些年，我总是写错他的名字。我在抄写本上自豪地写道：“拿破轮，拿破轮·····”直到老师细心地把每一个“轮”字都打上红色的圈圈。后来我想是“拿破仑”将我变成了一个怀疑论者，似乎我相信的一切有朝一日都会被打上错误的标记。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存在，就像这个时候我也在怀疑面前的她是否真实存在。
店长似乎很喜欢迈尔斯·戴维斯。每天都会放他的音乐。但是音乐声时断时续，我开始以为是演奏的声效。后来店长说是音响出了问题。很多时候我无法分辨。于是我尴尬地笑了笑，对店长说：“是迈尔斯·戴维斯。”他赞许地点头，也许在他的兔子头套下面微笑了。但他不会知道，其实我从来不听迈尔斯·戴维斯。我仅仅知道是迈尔斯·戴维斯，是因为他每天都会放迈尔斯·戴维斯的音乐。
我们在店外的座位坐下。她掏出打火机点了一根烟。她说香烟和咖啡混合的味道很好，像煎到三分熟的牛排。我说我已经戒烟很久。上一次抽烟还是在列车站台上，那时K突然忘记列车要开往哪里。
爬山虎的藤蔓野蛮地侵入了咖啡店的窗户，远远地看上去像无人居住的废弃仓库。她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副扑克。打到最后我们才发现脚下躺着一张红心杰克。打牌时她和我说起一个叫做“阿缘”的人，他骑着老式的雅马哈从东南沿海到拉萨修禅。
我说我好像听过这个人的名字，来自某地的电台或者新闻报道。但也许又不是。
公园深处的草地上园丁把灌木剪成动物的形状，叶片的边缘闪闪发亮。太阳还很安静。我幻想我们脱掉鞋子在这些动物之间跳舞，它们会突然活过来，告诉我们兔子头套的秘密：他在购买工厂的股票。
四
警方询问了时间地点。可我有些记不大清了，只记得是深夜。床头的电子钟到底显示的是什么数字？一个年长一些的警员安慰我说现在的监控系统非常完善，只要稍稍调查一下，就可以查清她的行踪。我点了一支烟，烟是从她的床头找到的，有点呛人，我抽不习惯。于是我去厨房泡了一壶咖啡，问警员们要不要喝一杯。我说：“咖啡和烟一同，确实有很好的味道。”
但他们只是看了看之后就很快离开了。要离开的时候他们让我把水杯和她的提包都交给他们，说是或许有什么未曾留意的线索。她的提包我早已检查过。几枚硬币、几张纸币、几支口红、一支乳膏、一个小巧的指甲剪、几根头绳，剩下的就是各种卡片和证件：身份证、医保卡、银行卡还有一些店铺的会员卡。
警员们离开后，我有些脱力地躺倒在床上。有时候想到一些电影里的桥段。像坐在废弃多年的车站等一辆永远不会驶来的公车，或者在一个环形的废墟里不断追逐自己的影子。我想适合的时候她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丝毫不被人察觉地，幽灵般地突然出现，告诉我我们将要离开这座城市。我说那真是很好，我可以不用再忍受铺天盖地的拥堵和汽车尾气，废除城市人类的生活习性，戴上兔子头套去修剪动物灌木。
她说我们跳舞吧。然后在酒吧蓝色紫色薄荷色的灯光下，她独自开始缓慢地舞动，像一条斑斓的水蛇，体表覆盖着妖异的鳞片。
我突发奇想地意识到她可能是陷入了一个陌生人的梦境。所以我一直无法入睡。我穿好衣服下楼，沿着永远在修整的街道散步，第三个十字路口的那边是犬牙交错般瓦房的阴影。我有一种预感她就在那里。无故失踪的人们在那里栖身。他们通过窗帘后各自的轮廓辨认彼此。霓虹招牌下的酒吧已经转让。我记忆里酒吧的老板是个面容冷峻的中年人。他有时在酒吧里自弹自唱。顾客们不会在意他弹得很糟。他们似乎都带有一种超常的宽容。莫迪亚诺在《青春咖啡馆》里写道，酒吧和咖啡馆是城市的中间地带。在这里，人们拥有最稳定的形体，可以看清彼此的面容。
我像一只幽灵在街区游荡。有路过的人的话，我会掏出相片问他们有没有见过上面的人。路人大多行色匆匆，戴着口罩或者帽子遮挡面部，好像正在经历一场没有目的的逃亡。我站在这块区域唯一的一盏路灯下面，垃圾桶横七竖八地瘫倒在地，苍蝇的嗡鸣很像汽车电台快要失灵的时候发出的噪音，仿佛早已预示了某种失常。我感到像在废弃的车站，无望地等待什么人出现，告诉我下一班车会何时到来。
路灯开始闪烁的时候我开始唱歌。唱《爱之列车》。楼上就不停地往下丢空的易拉罐。雪碧，可乐，芬达，还有啤酒的罐子。我不确定我的声音是否足够大到传到楼上。但毫无疑问的是这幢楼一定有一个家伙今晚失眠。为了不打扰他的睡眠，在路灯完全熄灭的时候，我离开了那里。
我回头把她的车开了出来，车钥匙是我在她包里发现的，我先一步把它取了出来。在开车兜风的时候我发现这座城市被设计成了环形的结构。沿着这条路一直开的话，无论开多久都无法离开这座城市。午夜的电波从城中心最为挺拔的电视塔送出。播音员睡眼惺忪地开着无味的玩笑。从那座电视塔的玻璃窗户往外，他能看到他所有的听众。
我想打个电话问问K工厂是不是还在加班连夜赶制飞机，但K的电话一直无人接听。我把她的相片藏进遮阳板的夹层。在一条陌生的街旁停车，徒步走回公寓。我算准了时间。在我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施工队会开始工作。我想看看他们是怎样从各自的住所聚集到这里。他们总是准时，不会迟到。在越走越狭窄的街道迷宫里，他们找准了方向。
五
K在驾车，他突然问起记不记得我们刚来这座城市的时候，电线杆还像丛林一样肆意生长，每个人的身上都沾满了泥土的味道。我说我们来到城市的那天是星期天。电视台播送了某位当红歌星自杀的消息。我们在车站附近吃牛肉面，我嫌面太咸，K却吃得津津有味。K问我还记不记得面馆老板的名字。我说忘记了。K说他还有老板的电话号码，只是从来没有拨过。
这是我被浸泡在福尔马林溶液里的那个下午。我们驱车来到废弃的工厂。我不知道什么时候里面装饰了深蓝色的幕布。最里面搭起了一个简陋的舞台。一束微弱的光不知道从哪里打在舞台中间。一个女人在舞台中间跳舞。只是简单地摇摆。像闭上眼睛，无意识地做梦，梦见自己正在穿越时空隧道：
这趟列车永不回头
汽笛孤独鸣响
爱之列车，爱之列车
爱之列车，爱之列车
那是苍白而固执的幕布，放映机从遥远的地方打来。当我发觉的时候，K已经消失不见。大屏幕上她正缓缓走向苍茫的水中。天鹅绒的大海。
K说过，根据不完全的统计，在一周七天的时间里，周日是死亡人数最多的一天。因为神宽容地允许造物接受自己死亡的事实。
于是我离开了那里。屏幕上她在和一个头上缠着报纸的人接吻。那个人是不是她说过的“阿缘”，或者是K，又或者他们其实是同一个人。
半年之后，飞往月亮的飞机失事。它是在喜马拉雅山上空突然消失的。没人知道它何时起飞，所以也没有人知道它突然失踪的消息。而飞机失事的前一个晚上，我像是神经质般地短暂失忆，我驾驶着她的车，假装我们要离开这座城市。午夜电台主持人声音响起的那一瞬间，我无法自持地瘫倒在驾驶座上，哭得像一个哑巴。
“……欢迎收听我们的午夜电台，我是阿源，很高兴在深夜和大家见面。今天我们要介绍的是被称为“黑暗王子”的爵士音乐家迈尔斯·戴维斯60年代末期最重要的作品《In A Silent Way》
……”
2020.1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