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 轲 刺 秦 王
火车开得太慢了。——卡内蒂《迷惘》
高渐离
“就在这里下吧。”车开到路口的时候,我开口说道。
“在这里下就可以吗?我还是把你送到吧。”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扫了一眼后视镜,折过红色邮筒的拐角。我们才刚认识不久,在路上遇见的时候他说他是我的粉丝,一定要开车送我。挺奇怪的,一个弹钢琴的会有粉丝。车开到半途的时候我想到我还没有问他的名字。不过也没有必要,即便是可能会再见面,也没有必要。
“不用了。在这里下就可以了。”我说。“真的可以了吗?”“可以了,多谢。”如果从后视镜里看的话,可以看到一双眼睛,仅仅是一部分而已,其余的被披散下来的头发遮住了。我几次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是在他停车靠边的时间从兜里摸出一张揉皱了的门票,在走之前递给了他,“明天晚上我们有一场演出。如果有时间的话,就过来看看吧。”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养成了一种习惯,和别人有约的时候,一定要提早三十分钟到场。那天晚上我很早就到了那间酒吧。酒吧外的小巷里几个无业游民在玩一种游戏,规则是所有人轮流把硬币滚进喝空的酒瓶,第一个成功的人可以获得所有人的硬币。也许这是一种新兴的街头风尚,但要不了多久,他们一定又会想出新的花样。我到酒吧里坐下,点了一杯马提尼。新来的年轻艺人似乎有点紧张,结结巴巴地站在临时搭建的圆形舞台上公布了演奏的曲目。他弹奏的是很古早的钢琴爵士,技巧有些生涩,但还算悦耳。
分针枯燥地转了一圈,在喧闹的酒吧里听不到时间流逝的声音。这让我的座位下有些微弱的燥热。时针就要指向8点的位置,但他还没有来。他一向是一个很准时的人。一个准时的人为什么会迟到?我预料到一个最糟糕的结局,但我不确定。兴许他只是堵在了路上。8点整的时候,新建成的轻轨在附近的地方轰隆轰隆的经过,像血与骨之间缓慢的摩擦。我突然记起在酒吧左转向前的路口右转,有一家杂货店。我年轻还没有成名的时候经常上那里买烟。那个时候的我买完烟后总是去友人A的家里听吉姆莫里森和弗兰克扎帕,他的家也在那条街上,有时晚了就住在他的家里,他父母的房间总是空着。我突然有点想去那里买烟,顺便去看看友人A的近况。我想可能回来的时候,我要等的那个人已经坐在他习惯的位置上喝着他喜欢的日本清酒。但走到路口时,我才发现那条路已经无法通行。黄色巨大的塑料墙之间透出射灯白昼样的强光,乱石堆和渐渐停止工作的挖掘机。一个戴着安全帽的工人坐在刚搭好的板房上面无表情地抽烟,一点一点地凝视着黑暗中的废墟。
可能是我想太多了,回程的街道在脚下变得缓慢而狭窄。电线杆下平坦的阴影凝望着耸立着高低错落的霓虹招牌的街道,不一会儿就显得愈发阴沉。云的边缘锯齿一样交错重叠,很快一道强风就默契地卷起废弃的红色塑料袋气球般乱舞。是下雨的前奏。明明平时都会常备一把伞在身边的我居然只有今天忘了带伞。
回到酒吧的时候,那里出人意料地提前打烊。大胡子的店长正用铁链锁上大门。
“是你啊。怎么又回来了?”
“只是出去买了包烟。”
“你在等人吗?”他用手比划着,“头发长长的,看起来很吓人的那个人。”
“是啊。不过今天他好像不会过来了。我明天再来吧。”
“但是,”他有些迟疑地说道,“我的店大概不会再开了。这片地已经转让给一个房地产公司了。他们给的时间很少。今天以后可能就要关门歇业了。”
“不过最近的经济确实不景气呢。这两年一直是亏空,本来也就开不了多久了。”他自嘲道。
理发店门口的装置坚持不懈地旋转着,想要达到永恒的上升。阴暗的窄巷里小混混们还在玩着一成不变的游戏。我不理解的是,人类历史上,最受欢迎的为什么永远是把球打进洞的游戏?但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从事的工作也不过是把音符打进人类脑袋两旁的洞穴。也许幽深的洞穴才是人类精神的万花筒。轰隆轰隆,轻轨从我们头顶驶进新建成的隧道。
真是麻烦啊。妻子打来一个又一个的电话。我索性把手机调成了静音。潮湿的季节,巴士也会晚点。站台空空荡荡的。我坐在生锈的铁椅上,背后褪色海报上的过气女星笑的像朵菊花。手机日历上写着满满当当的日程,明天又是无聊重复的音乐会。我负责演奏德彪西和巴赫。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手机上的天气预报说,今晚将要有台风登陆。
可能是为了掩饰不安,脸色苍白的巴士司机絮絮叨叨地和我搭话。说着什么“这样的天气还在外边,家人一定会担心的吧”和“开完这趟就回家”之类的话。这班最后的巴士我似乎是唯一的乘客。漫长的旅途里高楼上的灯光迎宾似的次第亮起。我插上耳麦。Sax的独奏。我不用看也知道,紧闭的窗外物体的次序很快就混乱了,它们坚硬的幻影消失在同样具有幸福感的幻影当中。
铁皮巴士在黑压压的天空下是最后的堡垒,温暖得让人联想起母体的子宫。我点着了手头的最后一根烟。“哎呀哎呀,公车上可不能抽烟啊。”司机说着,“不过今天这样的情况,就算了,给你破例一次。”我笑了笑。无来由地想到父亲一直催促自己赶快跟妻子生一个孩子。父亲这个人现在说起话来就没完没了的。不知道是因为衰老,还是仅仅是太过孤独。从前明明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烟跟所剩不多的时间一起燃尽,巴士停靠在站台。司机边说着“注意安全啊”边急匆匆地踩下油门。睁不开眼,我跌跌撞撞地走到公寓楼门口。隐约听见就近的公寓里饮酒作乐的声音。即使是台风天,大家也很快乐。可以唱歌跳舞,睡眠之后面对新的世界。
我打开门,在沙发上躺下。一种难以遏制的疲劳感击中了我,像难以名状的诅咒。妻子的脚步声从厨房渐近,接着就开始列举我的罪状:“成天就知道往外跑。去哪也不知道。电话也不接。打台风了也不回来。”说着开始掩面抽泣起来。甩下一句“这日子没法过了”之后就到卧室把门锁上。
好累。我费力地起身。去厨房洗了手。砧板上还有妻子尚未切完的胡萝卜。我把剩下的一半切成薄片。拿了一片放到嘴里。因为妻子吃不惯的缘故,很久没有吃过生的胡萝卜了。其实我一直觉得生的胡萝卜味道很好。脆生生的,甜而涩。胡萝卜素的味道在舌头上敞开,我突然想用胡萝卜被嚼碎的灵感来写一组琶音的模进。
妻子还在低声哭泣。我能听到。我们之间的问题只是在于,妻子总是以为夫妻之间,应该是没有秘密的。在我拒绝告诉她我的保险柜的密码之后,她总像一只猎豹一样窥伺着我的一举一动。我并没有撒谎,我确实已经忘记了。但是在她看来,这显然是为了掩饰而无力的辩白。
其实这只是关乎个人的记忆方式。我在一本书上读到过,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记忆方式。从很小的时候,我就开始用声音来记忆。所以我遗忘得很快,因为声音总是刹那间消失。保险箱的密码我还没有完全忘记,那是遇到他的那天酒吧正在演奏的曲子的名字。如果有机会能再听到一次的话,我一定能够回想起来。那个时候我一定会告诉她的。
大概。
窗外焰火样爆炸开的风和雨点混凝土墙一样堵住了我的耳朵。不知道为什么令人感到安心。落地窗前是漆黑颜色的深蓝。德里克贾曼说他死之前,眼前是庞然大物般无穷无尽的蓝色。我在沙发上坐下,好像突然能够理解他。
半夜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安静下来,树枝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巨大的节肢动物一样狰狞地爬行。妻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替我盖上了毯子。在极度安静的裹挟下,我好像有一点能够记起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
那时坐在边上素不相识的他说起城市新规划的轻轨路线。
“你有没有听到痛苦的尖叫?”
“什么?”
“列车经过时候的巨大声响,很像尖叫吧。痛苦的声音。”“也许是有一点像。早上的第一班车经过的时候,总是把我吵醒。”
“迟早有一天,”他搅动着杯中物(钢勺撞击杯壁有风铃样清脆的声音),说,“我要把他们全部杀掉。”
彼时留着小胡子的六指钢琴家正在敲击黑白琴键。街道上戴着墨镜的女人路过。在闪烁着的私家旅馆的招牌下面,年轻的游民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情侣们在阴影里悄悄接吻。
酒吧里流淌着Keith Jarrett的《Be my love》。那还是一个值得相爱的年代。
我去厨房倒了杯橙汁。妻子躺在我们的席梦思床上温柔地呼吸。她其实也想要个孩子,只是我不想,所以我一直用工作来推脱。说是不想,其实是不敢吧。我想。但时间所剩无几了。我只能又一次尝试打开保险箱。
一切都像预言般进行。没有月亮的夜晚而太阳尚未醒来,我独自蹲在墙角,一个人玩把硬币滚进玻璃瓶的游戏。
什么都没有发生。就像台风过后,除了耸立在城市中心的铁塔,什么都没有被记住。第一班轻轨要到六点才会开始运行。我弹起Keith Jarrett的《Be my love》。似乎弹了很长的时间。电影《海上钢琴家》里,两个钢琴家在琴上放一支烟,作为决斗的沙漏。而现在,就在几乎相同的位置上,有一支妻子无意放上去的口红。这让我想起很早之前的一个晚上,在A的家里,我总是无法入睡。于是深夜的时候我起床,拿起梳妆台上属于A母亲的口红,涂满了自己的嘴唇。像傻子一样。
秦舞阳
那颗粉色塑料球沿着轨道反复撞击着展品柜台。秦舞阳只是盯着看了一会儿就感到厌烦。又是旷日持久的连阴雨。在秦舞阳来到这里之后,这座城市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天气。他可能会想到初来的那天,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列车在过完一个很长很长的隧道之后,就开始下雨。雨点艰难地攀附在车窗上,很快就被甩在身后。就像一些他那时还不懂的事。唯一值得铭记的是那天他没有哭。他想自己还算是个坚强的人。只是一直想着下雨的事情。结果到站的时候雨刚好停了,一切都变得相当缓慢。包括人群乱糟糟的动作,声音,还有时间。所以他还有大把大把的耐心等待,等待并不明朗的未来降临。
或许是在口袋里放久受潮了。烟一连点了几次都没有点着。他皱了皱眉头。“平子,借根烟。”他同身边的伙伴勾了勾手指。平子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来递给他。犹犹豫豫的。他一把抢下平子手中的烟,“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娘娘们们的,真不像话。”
“……老大,太子说的那件事,你是怎么想的?”
“不知道。可能会答应吧。”对面的街上一辆宝马驶过溅起一人高的水花。很快传来骂娘的声音。他抽一口烟看着,似乎自己也一样狼狈。
“即使可能会死?”
“即使可能会死。”他说,“不过也好。反正我上无老下无小。无牵无挂。死了就把遗产一半给你,一半给薇薇。”
雨下下停停,天空一例阴沉。百无聊赖的他把香烟盒拆下来折纸。小的时候他还会把纸折成航空母舰,但现在已经不会了。他想了很久,最后折了一只青蛙。平子就在边上安静地看着他折纸,突然平子好像想到什么,说,听电台上说今年夏天会有很大的台风,据说是几十年来最大的。“哦,”秦舞阳应了一声,摆弄了一下手头刚折好的青蛙,青蛙以一种偶然的姿态落进刚刚涨潮的水洼,“到时候带弟兄们去网吧避一避吧。”
几条街上都冷冷清清的。只有一些和他们一样的无业游民在闲逛。秦舞阳记得在他刚来这座城市的时候,这些街上都还算得上熙熙攘攘。年轻人们在热气腾腾的街边氛围下购物,或者仅仅是漫无目的的乱晃。他只是在街边兜售一些小玩意,就可以挣到不少钱。但现在大家都一窝蜂地涌去综合体商场。那里像一个许愿池,只要有硬币的话,就可以满足一切需要。他想,原来城市也这样用心险恶地喜新厌旧着。
商业街再过去是他和平子从前的学校。破破烂烂的。教学楼自建成之后就再也没有维护过,可以看到很多白漆剥落,还有一些裂缝,像伤疤。他也不知道是在哪里听到的风声。说是这所学校已经不能再用了,要搬到更靠近市中心的地方。那里更适合居住。房价涨到他花一辈子挣钱也买不起的地步。
原来的操场上空空荡荡的。角落里横七竖八地摆着田径部练过的跨栏。他们很远就能听到球场上篮球敲击地面沉重而孤独的吼叫。嘭。嘭。明明才下过雨,地面还很潮湿。是两个初中生,都瘦瘦高高的。
他跟他们说:“一起打一会儿吧。二对二。”
其实秦舞阳根本不会打球。平子也只是初中班赛的替补而已。那两个初中生只是一个加速接三步上篮就轻松得分。“再来。”秦舞阳说。“再来一次。”他把手里的球传给初中生。试探步。加速。变向。然后是后撤步投篮。刷。又进一球。接着是喘气。秦舞阳说:“休息一下吧。”说着掏出一包烟来,伸过手去问他们要不要来一根。
“谢谢,不用了。”两个初中生连忙摆手说道。
于是他自己点了一根烟,抽到一半,他起身理了理裤子,对平子说:“我们走吧。”
很多人以为,他们的工作只是打架和收钱替人打架。秦舞阳觉得这不对。打架只是偶发事件,而且时间总是在深夜,地点总是偏远,需要骑很久的摩托。很麻烦,也很累。秦舞阳从来不喜欢打架,因为在这座城市的小混混没有人能战胜得了他。大多数时候他更喜欢和平子一起在城里乱晃,杀掉一整天的时间。这让他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哲学家。虽然他对哲学一无所知。
“老大,我们要不要去打一会儿电动?”
“你去吧。我要和薇薇一起去看电影。”
街角的电影院反复倒闭。开张又停业。像他和薇薇的恋情。分分合合。他们是在电影院认识的。那天秦舞阳独自去看了一部很闷很闷的片子。看到一半的时候他看到原本空无一人的座位上翘着一只女人的脚。他悄悄坐到那个女人的身边。直到整部电影结束都没有说一句话。
而电影里那个中国男一号只和日本男二号说了一句“撒由那拉”。
电影院门口打着霓虹灯牌,像港片里经常出现的无人知晓的店铺。他往电影院里的体重秤里投了两枚硬币。红色的灯次第闪过。83公斤。又胖了。
后来他才知道薇薇是在这所电影院工作,所以那天一直到关门他都没有等到她。那天他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于是花掉剩下的钱买了一张彩票。那张彩票后来中了50元的奖。足以证明那天他运气不错。
他们第二次在电影院见面的时候他问她要了电话号码。当时她戴着一顶长着翅膀的帽子,穿着夸张的围裙,在翻炒成堆的爆米花。那天他连续看了五场电影。最后一场电影结束后他们一起去了电影院对面的小吃店。她点了一份刀削面,问他要不要吃些什么。
他说,给我来碗小馄饨吧,加一点榨菜。
似乎是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无话可说。于是秦舞阳说,你知道吗?我以前练过拳击。
“是吗?”她随口说道。
“不过现在已经不打了。”
“哦。”
他跟在她身后走了一路,只是落后一个人的位置而已。在快到她家的路口,她转过头来说,晚上你要不要到我家住。不远。几步路就到了。
出乎秦舞阳的意料,原本就不宽敞的公寓里乱糟糟的。空气里漂浮着的腐烂酸臭和一种说不出来的臭味混合在一起。她邀请他进门。“不好意思啊。没有整理过房间。这两天厕所还塞住了,很不好闻吧,一直没来得及找师傅来修。”她说着从鞋柜了里找了一双拖鞋。他试了试。意外的很合脚。
接着他们在卧室做爱。秦舞阳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卧室的粉色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只透出微弱的光。地上散落着乱七八糟的男女服饰。他原本想去厨房找点喝的,但冰箱里一无所有。他想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过了。于是他烧了一壶开水。烧水的时候他靠在门口,想到早些时候看过的片子。大多数是烂片。一部电影说的是一场未知的灾难过后,人类都灭绝殆尽,外星人将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带到一个新的星球上生存,说他们就是亚当和夏娃。
他想这都是胡扯。他有的时候会看《圣经》,不过他不是基督徒,他甚至不会做弥撒。他只是喜欢里面的故事。比如说上帝从亚当的肋骨里创造了夏娃。亚当在和自己的妻子交媾的时候实际上是在和自己的肋骨交媾。
他在她还未睡醒的时候就离开了,因为那天她睡得很熟,好像很久没有睡过这么好的觉。不过这之后他每天都会去接她下班,把她送回家。其实不是很远的路,但总是走得很长。他从来都不怎么会聊天,也不具备什么幽默感。但她说他还算可爱。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电影院倒闭,她换了份工作。后来她又换了很多份工作。在她更换工作的间隙,他们也反复分手,但又兜兜转转地反复复合。在电影院再次开业后,他们经常光顾那里,他会陪她看一些很小众又文艺的电影。有些还不错,有些他不太能够理解。这些片子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没有什么人看,让他们可以包下整个放映厅。他能清晰地听到她咀嚼爆米花时牙齿咬合的声音。黑暗里他们不亲吻也并不拥抱。结束后她会很认真地问他有什么感想。他很努力地回答,但总是前言不搭后语的。不过他还挺喜欢黑暗里的氛围,只有一点点轻微的咬合声,是那种一口就能吃掉的安静。
他看着那个男人坐在破败的车站长椅上,握着音乐盒的摇把。旋转。像敲打水晶的声音。连起来是一首曲子。孩子们会唱的那种很简单又很动听的曲子。汽笛声很遥远啊。秦舞阳觉得他一定是在想送他音乐盒的那个男人。但他要离开了。坐深夜的巴士,回到地板冰冷的家,烧一壶开水,煮已经洗好的菜。
看完电影的秦舞阳情绪莫名的有点低落,也有可能是焦躁。吃夜宵的时候他忘了加醋和榨菜。他解释说,只是想换换口味罢了。薇薇突然说起,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遇见的时候看的片子。片里面有一个跛脚的女人和一个日本人。和今天的片子是同一个导演拍的。
他说,啊,原来是这样。
徒步去薇薇家的时候薇薇说他今天怪怪的。他否认说,没有吧。其实他只是在想怎么跟她说那件事,刺杀秦王的事。其实也不是刺杀秦王的事,而是他就要死掉这件事。他还没有想好怎么开口。
他们像往常一样做爱,互相脱掉对方的衣服。在薇薇脱掉他的裤子的时候,他突然感觉他的阳具不能正常勃起了。软踏踏的。薇薇笑了笑说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太紧张了。他们各自沉默了一会儿。听到茶水煮沸咕噜咕噜的声响。薇薇说我去给你泡杯茶吧。他点点头。
坐在铺着HelloKitty图案的床垫上,秦舞阳从已经脱下的衣服口袋里摸出了一包烟。是平子给他的那包。他抽出一根点着。味道不好,有点抽不惯。他看到墙角破烂的拳击手套。他高声问道:“有没有听说今年夏天要刮很大的台风?平子说,是十年以来最大的。”
“你在担心这个吗?”薇薇端着两个杯子过来。米老鼠图案的那个是他的,HelloKitty的是微微的。他以前居然没有发现,薇薇有那么喜欢HelloKitty。“不过虽然这栋公寓很破旧,但也不至于被台风吹倒吧。”
“嗯。”他说,“也是。”
他们就坐在床的边沿喝茶。新鲜的菊花茶,味道真的很不错。薇薇缓慢地把头放在他的肩膀上。他们都赤裸着身体。他想说的其实是,不要回头看。如果回头看的话,就会被上帝变成盐柱哦。但他没有说出口。他只是张了张嘴,喝下一口菊花茶。然后再喝了一口。他有些犹豫,因为他不确定上帝是不是存在。
但愿上帝保佑上帝是存在的吧。他想。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被折叠刀划过陈旧的伤疤。
阿门。
嬴政
刚下过一场暴雨,周围的一切尚不清晰。车驶过颠簸的山路,温柔的摇晃让人产生困意。中年肥胖的保安打开大门,巴洛克式的巨大墓园,埋葬着我父亲的躯体。正中央的白玉塑像,一点也不像他。虽说是花了大价钱请国外的大师雕刻的石像,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但仅仅只是不像而已。父亲是不会那样子笑的。
管家阿福替我打开车门。皮鞋踩在泥地上,有轻微的下陷,像在棉花上行走。或者是云上。残余的水汽像白丝带一样蒙住我的眼睛,让我想到父亲去世时的表情。他们不让我看他的眼睛。那时候我以为是他们不想让我知道,父亲其实还没有死。有好几次我都看见他了。在空荡的宫殿里,在我一个人的时候。他只是不想被我发现而已,所以只是出现一下,很快就消失了。
阿福打着伞。今天是靛蓝色的。我走到墓碑前将包扎好的花束放下。烧纸。阿福掏出打火机点燃,我就近找了根树枝扒拉火堆。氧气无声地燃烧。手感粗糙的黄色纸张很快就皱缩,翻卷。肉眼可见的灰烬和无穷无尽的雨雾逐渐融为一体。
小的时候父亲告诉我,每一个君王继位的时候,都要开始建造一座单独的坟墓。“因为人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死掉。”他说,“也许就是明天。或者下一秒。很快。来不及反应。”
“我也会死掉吗?”
他抚摸着我的头顶,“会的。每个人都会死掉。”
“死掉是什么感觉?像睡着一样吗?”
“是的。”他说,“像睡着一样。闭上眼睛,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最先出现的是墨水样的浓雾,然后是圆柱形的烟囱,密集地聚拢。最后是大片大片的厂房。还挺没有实感的。工业产品(武器)就像印刷一样轻易地被制造出来,从google地球上看,这块地区就像巨石阵一样,是巨大而艰涩的神秘宗教用符号。
他对阿福说,最近一直做不好的梦。梦见自己在一个梦幻般美丽的地方突然就死掉了。比如说在某个神秘花园里游荡的时候,落入结晶样的水池,以一种不可想象的方式溺死,或者是在天神的牧场上,误被独角兽的角戳中,铁锈味道的血液从身体里面涌出来,无论如何都无法抑止。或者仅仅是从云端摔落,伊卡洛斯一样融化了翅膀。总之以无数种离奇的方式死去。从梦里惊醒的时候,会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已经死掉了,在地狱里,周围是人力无法理解的黑暗迷宫。
他想他应该没有像梦中那么惧怕死亡。死亡不是那么难以接受的,因为是迟早都会发生的事。也许就是明天。或者下一秒。他有过被刺客暗杀的经历,就像他的父亲,他的父亲的父亲,他的父亲的父亲的父亲一样。在看着前排的礼车爆炸解体的那时候,他前所未有地冷静。
一声长鸣。车窗外的天空有什么东西爆炸开,彩色的,不算清晰,很快就消失了。然后又是一声长鸣。他趴到窗口,这次他看清楚了。
是烟花。两个半大的孩子拿着那种棍子一样的烟花,在废弃的,至少有些破旧的楼顶。发射。他小时候也和父亲玩过这样的烟花。有一次过年,仰头看烟花的时候,有灰掉进了他的眼睛里。父亲往他的眼睛里吹气。很快就好了。父亲说这个方法是他的父亲教给他的。
于是我说,我们去城南吧,我的头发有点长了,想去剪一下头发。
不用那么麻烦,可以请理发师到宫里来剪。阿福说。
我摇摇头,说。不。
收音机里在播报战事。前线的优势每天都在扩大。帝国的领土每天都在扩张。每天都有捷报。每天都有人死于枪击,爆炸或者失血过多。帝国里有一个和平主义者做了一个装置,来记录每一天死亡的人数。据说平均每秒,世界上就有两个人死去。而在战争的时候,死亡人数会以混沌的状态增长。但不管数字增长到多少,那也只是数字而已。对于数字你是不会产生什么感情的。死掉多少人,都和你没有关系。你只关心战争的胜负,像一个古板的历史学家。
城市像一大团灰色的胶质,混合着行人模糊的面容。流动的。无定型的。忧郁的。“环城南路路口发生碰撞,请各位注意避让,尽量绕行。”温柔的女声带着点些微电流的杂音,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战事新闻说到了城市路况。还是仅仅只是阿福换了一个电台频道?视野里电视台的铁塔像树木一样分叉,呈现出一种世纪末颓败的灰白,我有一种预感,像是父亲对我耳语,它马上就要倒塌。
像烟火一样。
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一切都只存在于我的想象。就像我以为父亲会活过来,在某一天,我以为我真的看见他了。我对他说,父亲,我去给你照张相吧。但当我拿着照相机回来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也许是因为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祖母。我对她说,我看见了我的父亲。在走廊的拐角。他叫了我的名字。
我对阿福说,近期,有时我会感到呼吸困难。尤其是入睡前的一小段时间,鼻腔里像是被什么塞住了,胸闷得厉害。医生做过检查之后却和我说,我的气道一切正常,身体健壮地足以干翻一头牛。那个有着严重黑眼圈的医生说,大概是心理作用吧,最近有没有什么事情对你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比如说,有对你非常重要的人逝世了?
你知道吗?这里很安静,是那种不可思议般地安静。安静到我甚至能听到隔壁的医生说,你的肺部有一个空洞。但奇怪的是,这个空洞很圆,接近一个球形。“啊,那它大概有多大呢?”“这么大。”一个微妙的停顿,“我想大概和你的眼睛一样大。”
于是我终于结束了我长久的沉默,说,可能是因为最近观看了新型导弹的爆炸实验,还没有缓过来。
他抬头看了看我。
可能。他说。很有可能。
一则邪恶的寓言:
大概是在父亲去世前后,秦国的夏天变得极其燥热,伴有间歇性的大雨。听说水没到车窗,道路不能通行的时候,会有水里的精灵给被困的饥民送来鱼和虾。有些人会拿出珍藏多年的金银首饰赠送给它们表示感谢。但当他把鱼和虾放进锅里煮的时候,才发现那只不过是一些水草和淤泥。
我还记得那个理发师的名字。父亲叫他,阿华。那个时候他白白瘦瘦的,年轻,但已经理的一手好发。他的手指尤为突出地修长,父亲和他说,你应该去弹钢琴。
电剪长鸣。漆黑的头发一绺一绺地下落,轻盈地,像某种隐喻。你已不认识他了,但你还认识他握着剪刀的手。你说,只要稍稍剪短一点就好了。
我看见自己的脸。除了理发,似乎很难有时间能长久地看到自己的镜像。镜子里的脸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父亲年轻时的模样。我有他的相片。别人都说,我跟他长得很像。
我对他说,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的手很适合弹钢琴。
很多人和我这样说,所以我去学了一段时间。现在我会弹一点了。他说。只是一点而已。
发丝下落的时候,会感觉体内的什么情绪或者一些很遥远的记忆死掉了。剪刀是很轻盈的武器,但也足够锋利。如果可以的话,他,阿华,可以是一个杀手,弑君者。君王的死亡是孤独且必要的。
剪刀轻轻拂过喉咙,几乎感觉不到痛苦。我陷入棉花糖一样的椅子里。血液藤蔓般沿着身体分岔,缠绕。生命缓慢流逝,很慢,慢到足够回忆完这一生发生的所有事情。就像睡着一样。父亲说。一旦睡着的话,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我梦见我沉入独角兽饮水的湖泊。
荆轲
王家卫的《堕落天使》里面,黎明扮演的杀手一号有一句经典的台词,“就算你是一个杀手,也会有小学同学。”我曾经也在一家超级市场里面见到过小学同学,只是我没有和他搭话,也许他没有注意到我,我们轻易地擦肩而过。
在城市里待久了容易变得沉默。丧失了语言的能力。也就是说,患上失语症。患上失语症后我发现其实并没有那么多话需要说,只是会想,有独有的欲望。窗外的电话亭里,那个女人花掉一整个白天的时间在电话亭里,既不打电话,也没有任何人打电话给她。有别人来的时候,她就离开。电话亭空了,她又会回来。整个白天我都看着她,因为我知道她和我一样是一个失语症患者。这个晕眩的傍晚她是坐轻轨离开的,那是二号线,每天经过这里的时候,都会发出痛的啸叫。
对于一个杀手来说,最要命的东西就是麻烦。丧失语言之后,我省掉了很多麻烦。但是有些麻烦你是免除不了的,比如说,一天总共有24个小时。除了吃饭睡觉之外,还有十几个小时的时间。这些时间是你无论如何一定要花掉的。这就是最大的麻烦。
后来的两天,整个燕国都下很大的雨。曾经我还蛮喜欢下雨的,下雨天人们躲进自己的巢穴,就像动物一样。路上不再有什么行人。这样,我在窗台看着路面的时候,就不会那么焦虑。但唯独这两天我莫名地焦虑,甚至不能安静地坐着看完一整部电影。为了缓解焦虑,我又开始抽烟。在此之前,为了做一个优秀的杀手,我戒烟已经很久。可能是因为知道不可能再回来了,所以又怀念起烟雾在肺和口腔里游走的感受。
在这两天里,我抽掉了十几包烟。几乎是连续不断的抽烟。就像卡拉克斯《我的最后一分钟》的情节,如果不抽烟的话,我下一秒就会拿手枪崩掉自己的脑袋。抽烟的间隙,我对着镜子练习说话。我张大了嘴巴,不断发出“啊啊”的声音。
可我说不出任何词语,只有烟雾从体内疯狂逃逸。
放晴的那天,我沿着饥饿的艺术家们涂鸦的墙,一直走。这些逼仄的小径缓慢地漂流,它们不像高楼那样固定、挺拔地盘踞,它们始终在移动。但如果你认得那些图案,就不会迷路。我在这条街区逡巡,裹着大衣,像一串灰溜溜的影子。在废墟的背面嗑完迷幻药的混混们警惕地盯着我,也许我悲苦的表情像一个便衣。我没有待很久,在任何一个地方我都不会待很久。我来回地游荡,企图制造与那个女人的偶遇。
这里靠近节日的海岸,因为附近能听到花车,爆竹和庆典的人声。城市像瘟疫一样蔓延,就要占领这片街区。到时候,一些尚且活着的人会死去,一些早已死去的人会复活。这里的那些人,那些游民和妓女,老人和孩子,会很快消失。我也会很快消失。每个人都将拥有新的名字,很多年后他们否认老照片里自己曾经的面容。
我紧随着那个女人的脚步。和前几天见到她的时候不一样,她换了一套打扮。黑色的长筒靴和墨镜,卡其色的风衣配上短牛仔裤。她硬生生地挤过花车游行庞大的人群,那些小丑,孩子和气球商贩。我和她隔着十几米的距离,我不确定她是不是已经发现我了。可能她和我一样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我感觉到她是个很谨慎的人,至少那天她在电话亭里一直保持着超常的冷静。今天也许情况变了,她急匆匆的,像一个作案后忙于掩盖蛛丝马迹的杀手。
彩带,气球,花瓣。街道在人群离开后迅速冷清下来,像是刚从某种彩色的分娩中脱胎。双眼布满血丝的酒鬼又颤颤巍巍地从角落爬出,同那些激进分子一样敲打过路车辆的车门,向车主索要一枚硬币。她并不理会这些,步伐肉眼可见地坚定。我很想搞清楚她究竟想去哪里,所以跟的很紧,最终她拐进一家漆成绿色的女装店里。这家店巴洛克式的玻璃窗上贴上了节日的贴纸:“Marry CHristmas”,艺术字上面是白胡子老头的卡通大头照。我从来没有过过这个节日。大概是我落伍了。广播里总是说到今天是什么日,明天是什么日。也许每一天都是一个节日,因为每一天都有人需要快乐。但我不会,自从患上失语症之后,我越来越少地感觉到快乐。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也是一样。
我掏出一根烟点着,倚靠在窗边,装作等人的样子。她一连试了好多套衣服,从她的表情里,我看不出她是不是喜欢这些衣服。她看上去有些过于冷淡了,就好像她不是真的要买这些衣服。但她双手指了指,示意店员把它们都包起来。她清点了一下钱包里的纸币,把它们摆在柜台上。令人惊讶地果断。
然后是咖啡厅,她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喝掉了三杯咖啡。她从咖啡厅的书柜上拿下一本小书,我想是一本诗集。她间断地读,喝咖啡,又低头盯住脚面。有好几次,我以为她是睡着了。但没有。所有的一切都不按照我的预期发展。在我最后一次以为她睡着的时候,她起身去柜台结账,离开了这个咖啡厅。
当她走进影厅的时候,我没有跟进去。我只是在外面等,坐在影院的座椅上。她要了一桶大桶的爆米花。我不知道她怎么还能吃下这么多。也许她压根没有想要吃完,她只是想要,就像想要一件衣服,或者一杯咖啡。2号厅。电影开场之后,我在影厅门口游荡。我想象她会看什么样的电影。侍应生问我是不是来晚了,电影已经开始一会儿了。我摆摆手说不是。他悄悄地对我说,如果很想看的话,他可以偷偷放我进去。“毕竟只有几个人在看啊。”他说。
我想,这是一部很少人看的电影。是文艺片吧。讲一些很缓慢很潮湿的故事。我喜欢猜测。有很多次我在房顶架着狙击枪,瞄准远处的目标。干这种活其实很累,因为在很长的时间里,你都无事可干。这种时候我就会一直想象,想象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会有很多事情发生,有可能它真的发生了,但最终真正发生的只有终结和死亡。目标被击倒的瞬间,所有对于目标的想象就全部消失了。哪怕再离奇的想象也是一样。但唯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之前出现过的想象,之后绝不会再出现。所以可以说它们尚未消失,过去的想象只是潜伏在记忆的影子里。当我打开我的瞄准镜的时候,它们总是在场。
固定长镜头。男主角面无表情地抽烟。在微暗的光里,他们做爱。然后是一些火焰和一些死亡。那些导演的头脑里只有这么点东西,拍的电影里不过就是爱和死,顶多还有一点点的寒冷。昏暗的影院座椅上,我(或者男主角)模仿法斯宾德抽烟,右手把玩着那把并不存在的手枪。
她是六点整从影厅出来的,比结束的时间要晚了五分钟。侍应生说,她安静地坐到人员表滚完。我想可能是里面有她想要找的名字。走出电影院的时候,看到西边天空燃烧的晚霞。这预示了明天会是一个大晴天。我有时候会想晚霞其实是多余的晴朗满溢出来了。它在云上燃烧,就像《白鲸》里写到海上的火焰。
如果不是她,我不会知道影院东面的这条小巷可以一直通到城南这座未修建好的公园。公园中间修建了环形排开的长椅。她顺着平缓的上坡向上,在最中间的座椅上坐下。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我悄悄地靠近,在她旁边的长椅上坐下。就像一场缓慢的回潮,她一点一点地哭了出来,然后渐强,泪水决堤似的流淌,这个时候她终于摘下了墨镜。她真是哭得好大声啊,脸都哭得有些发红。
我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安慰她,比如说给她一包纸巾。我在位置上坐了很久,甚至屁股底下都有些发烫,但我最后还是走掉了。因为杀手一号还说过,杀手是不应该有感情的。
回程的时候,经过一座铺设着铁轨的天桥,我从下面走过的瞬间,刚好有一辆火车哐当哐当从洞口驶出。明天大概也是这个时候,我也会坐上一辆目的地是秦国的火车。所以我等到火车远去听不到声音才离开。但火车开得太慢了,花了很长时间才从我的耳朵里逃逸。可能是为了让乘客和曾经的世界更好的告别吧,所以才开得如此缓慢。
想到每次坐火车,站台上都有人挥舞着东西向车上的人告别。那时候每个人都觉得告别预示了某种神圣的结束,但实际上告别只是一个词而已。和相遇是一样的。它们并不开始什么,也不结束什么。
火车离开之后,我突然感觉到我的失语症被治愈了。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我可以说话,说几个字,或者几个词语,我还可以把它们串成一句话。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该说的话似乎之前都已经说过了。于是我又点燃了一支烟。
烟的顶部泛出晚霞样的红。
我知道没必要看表,用烟尺量的时间终究会消耗殆尽。
太子丹
站在离地面四十多米的巨大玻璃前,丹感到这座城市正在衰老。死气沉沉的。他想。一切都好像一张预先准备好的幕布。音乐响起的时候,又是一出老掉牙的戏剧。
办公室里还残留着烟味。那天晚上,那个杀手像个瘾君子一样一连抽了十几根烟。过程中他什么也没说。他就只是进门,抽烟。离开的时候他把抽掉的烟头全部收到手心里,揣进裤袋,站起身用燕国的方言和丹说:“再见。”接着很安静地带上了门。在那之后丹很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来过,或许只是某种幻觉,因为没有证据。也许来的是他的影子,所以除了烟味,他什么也没有留下。
最后传来的消息是秦王还活着,活得很好。有人说他们死在了秦王宫里,距离杀死秦王只差了一点点,也有人说他们在中途就跑掉了,根本没去刺杀秦王。但无论是哪种都无所谓。不管怎样,燕国都缺乏运气。
有人敲门。他说:“进来吧。”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手里捏着一枚信封。丹在看到他的时候,就知道他的来意。年轻人把信封轻轻放在丹的办公桌上,呈90度地鞠躬。在他要转身离开的时候,丹问他:“楼下还有多少人在?”年轻人抿了抿嘴唇,吞吞吐吐地说:“没···没有人了。大家···都已经走了。”丹说:“那好,那我也走吧。”
他们俩一同下楼。丹像平常那样锁上大门,那时他还不知道那是最后一次了。他问年轻人要去哪里。“你是不是没车啊?”丹问,“我载你一程吧。”年轻人本想拒绝的,但丹几乎是斩钉截铁的语气。于是年轻人连忙说,“七里。我去七里。”丹点点头说,正好顺路,那好,我们去七里。但年轻人知道根本不顺路,丹的家明明在几乎完全相反的方向。
车里开着暖气,收音机里是Beatles的《let it be》。年轻人坐在后座,偷偷地从后视镜里观察丹的眼睛,他感觉丹有点太冷静了。只有后视镜下的挂饰一直摇晃摇晃。在靠近目的地的时候,丹突然问他,为什么要去七里。他想,真是猝不及防的问题。
是因为他的母亲住在那里啊,他说,而他已经很久没去看过她。
为什么不去看她?明明在同一个城市。丹问。
“如果不是有意去见的话,是不是住在同一座城市根本不重要,因为根本不会遇见。说白了还是不想见她。”年轻人看向窗户外面,说,“我故意地避开她住的那片街区。”
这条路从来都没有那么空旷过。所有人都在逃离,对向的车道堵了很长的车队。到处都是提着大包小包吵闹的行人。喇叭。还有小孩子的哭声。他听见丹说:“你知不知道最近有卖一种东西叫手机。就和之前的呼机一样,可以远程通话。但它可以打很远的电话。可以从这里,一直打到楚国。”
张正。在离开前,丹问他的名字,他这样回答。但这不是他的名字。当然也可能已经是了,如果被人叫过的称谓都能被称之为名字。每个人都有秘密。他把那把小心藏好的钥匙从上衣内侧的口袋掏出来,打开了那扇生锈的大门。微微有点湿的上衣口袋里,他还掏出了一张纸。上面写着丹的电话号码。“以后打这个电话联系吧。”那个看上去还很冷静的男人说。年轻人把纸揉成一个团,他本想找个地方把它扔掉的。但最后他还是把它塞进了口袋里。
他在玄关脱掉了鞋子,房间里飘来熟悉干燥的草药香味。在这里他能通过玻璃橱柜的反光看到厨房,母亲在那里焚烧草药。时间好像只有在这里是静止的。
他突然回想起多年以前,面对仪仗队,母亲带他去参加父亲葬礼的那个下午。
丹把车停在街边,往回走过两间转让的店面,顺着裂痕的墙壁拐进熟悉的小巷。他想陈小芸会不会还在工作,在两条街外的超市里打着计算机计算商品的价格。她是那种不会花钱的人,不太懂得打扮自己。当然她不需要打扮就已经很漂亮了。丹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一定要出去工作,他给她的钱是她的工资的几倍之多,她其实只要在家里待着就好了。就像他之前说过的那样,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看看电视,或者听听广播,一天很短,时间会过的很快。
但他没有想到时间会快到这种地步,快到他还爱着她。他敲了敲门。旁边传来排气风扇巨大的轰鸣。
没有人应门。他想是不是风扇的声音太大了。于是他更重地敲了敲门。还是没有动静。大概是她还没回来。他想再等一会儿,而天色暗淡下来。于是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在便利贴上,他写上了自己的电话号码。
他把它和提前买好的火车票一起塞进陈小芸家里的门缝底下。
真是奇怪。以前都没有告诉过她这个号码。
是有点虚伪吧。丹这么想着。接下来要回家去了。脑海里又浮现出妻子的脸。他也还爱着妻子,这个陪在他身边十几年的女人。但是这种话是不能说出来的吧。
因为害怕自己说谎。
“你是怎么认识你妻子的?”陈小芸曾经问过丹。那时他们刚做完爱,傍晚慵懒的阳光透过纱窗照进屋里,在她小麦色的裸体上打上密密麻麻的网格。屋外的风扇“呼呼”响着。那种持久不变的噪音习惯了之后让人有种安全感,像被什么包裹住。丹靠在床头,感觉自己有些神志不清。
“在大学的一次联谊舞会里,她是舞跳的最好的。那个时候每个男生都想和她跳舞。”他说,“那个时候。”他又重复了一遍。”她真是很漂亮。”
“有我漂亮吗?”陈小芸趴在他的胸口,笑着问。
“不一样。”丹感到温度渐渐消失了,阳光的,甚至是陈小芸身上的温度。风扇渐渐小下来,又能听到挂钟秒针走动的声音。他说,“你们两个不一样。”
陈小芸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即便是以开玩笑的语气。所以丹来的那天她一直没有开门。她只是躲在门后面眼看着他离开,像只猫一样,小心翼翼地不露出一点蛛丝马迹。
在他离开很久之后,她才拾起那张便利贴和车票。车票是明天早上的第一班车。便利贴上写着他的电话。真是笨拙的讨好。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就像她不明白为什么他只留下了电话号码。她只是感觉有点冷。
她说:
“笨蛋。”
很久很久以前。陈小芸这样回答那个叫张正的男人。她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其实“很久很久以前(once upon a time)”有一个变体:“there was a time and no time”。在有和无的年代。但那个时候,鬼使神差地,她只是这么说了。
她不知道是怎么拨通这个电话的。也许根本不清楚为什么要拨这个电话。之前明明一直是空号的电话那头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你好。他说。
她有(也许)很长的时间里没有说话。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吧。但那不是丹的声音。她想。只是恰巧。一个陌生男人的号码。
但那个男人居然一直没有挂掉。她从包里掏出镜子理了理情绪,才说,抱歉,我打错了。你的号码,和我过去的一个朋友很像。
那个男人好像是笑了。他说他叫张正,他说也许他们认识的是同一个人。恰巧,他也住在燕京。他问她有没有时间出来聊聊。
她觉得这不过是这个男人的手段而已。说我们有一个朋友很像,或者说,你很像我的前女友。这种低劣又老套的话术。但她还是应承下来了。她想,也许,只是也许,那个张正真的知道些什么。
她没有吵醒她的丈夫,没有问他要车钥匙。她只是很安静地化妆,换好衣服。在茶几上放一张写着“我出门了,冰箱里有牛排”的纸片。把那辆在储藏室里积灰许久的脚踏车推了出来。
很久很久以前,路上还没有那么多汽车。那时候大家骑着脚踏车,或者摩托。工人们在大树底下乘凉。街道永远在修整。路上都是尘土和阳光的味道。当时她穿上她最干净的衣服走路去两条街外的超市工作。那时人们都在街上停留很久,因为时间还很缓慢,一切就不容易被忘记。
她还记得丹教会她骑脚踏车的下午,洒水车正巧穿过第四大街,蒙上水雾的铁匠铺前,一条狗正在酣眠。
或许是太久没有上油,脚踏车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像某种腐朽的证明。时间清楚地把一切经过都写在地表。转过街角,还要经过一块广场,在秦国统一之前,那里还是一片废墟,被改造的街区。据说,有英年早逝的音乐家曾在那里居住,但不久,他就死掉了。
她只是沿着街道骑,但远远地她就看见一群人围在那里。还有警车的鸣笛,警察把人们驱赶到道路的边缘。在缝隙里,她看见原本是广场的位置上黑洞洞的,好像什么都没有。她以为自己是走眼了。但是人们在说,“塌陷。”
她费力地挤到前排。巨大的空洞。望不到底,似乎直达地心。警察在问,发生下陷的时候,还有人在广场上吗?一个老头颤颤巍巍地举手说,没有,一个人也没有。那两个警察在写着什么。大概是报告吧。没有人员伤亡。一个警察写道。待定。
很奇怪。她是能感受到从洞里吹来的风的,就好像它真的通向某个地方。还有一点微弱的声音。来自遥远的过去。工厂经久不衰的金属切割声,风扇声,化学制品流动的声音,机器鼓噪的声音。
人的声音。
来自很久很久以前的亡灵。她想。还有来自很久很久以前的情绪。但说不准是不是真实的。可能是因为太久远,所以虽然记忆还存在,但是身体已经不记得了。可能需要穿越这个隧道吧。可能它一直通向有和无的年代。
2021年10月完稿于浙江工商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