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薯记忆长
陈治勇
每当学校食堂的早餐有红薯的时候,便是我最为兴奋的时候了。那个早晨,我定然吃得特别香,那些红薯,一个,一个,再来一个,还是不够,再加一个,至少五六个进入腹中后,我才会“啊——”的一声,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然后摸摸肚皮,迈着愉悦的步伐走向教室。那天的课,不用说,在开心中便不知不觉地流走了。但是,杭城的红薯满脸布满了花斑,坑坑洼洼的,少了几分姿色。剥开来,肉是暗沉的,如一个八十老妇,历经风霜洗礼,落满了岁月的尘埃,失去了青春的妩媚。这哪里能够与我故乡的红薯相比呢?
儿时的农村,五月是忙碌的。每户人家米不够吃,总是栽种好多好多的红薯,以便在青黄不接之时,让肚子不再挨饿。那时,父亲天刚亮就起床到地里,然后用剪刀剪下一茬一茬的红薯秧,码好,放在畚箕里,再将它们一棵一棵地种在土坑里。然后浇水,埋坑,在一行一行的泥土上铺下从猪圈里拿来的肥料。清风抚摸,雨水滋润,那些秧苗不久就开始向四周蔓延,远远望去,似海洋翻腾着波浪,在阳光下闪烁着银光。
十月是收获的季节。那个时候,沉寂的山路霎时沸腾了,家家户户挑着箩筐,扛着锄头,拖家带口地去地里挖番薯,说说笑笑,好不热闹。地里到处是锄头掀开泥土的嗒嗒声,还有不时传来的惊叫声:“啊——你看这一窝番薯好会生啊,竟然有十多个喏——”春生爸爸将那个“喏”字叫得特别响,延得特别长,声音里蓄满了骄傲与自得。“啊呀呀,不得了啦,不得了啦!你们快来看啊,快来看啊!你们看我这个大番薯,有十多斤重吧?我活了这把年纪,还没见过这样大的番薯啊!”邻家爷爷高高地将番薯举起,周转着身子,两只眼珠抖擞着多年未见的神采,放出豪光。这下,各家都扔下了锄头,聚拢过来,里三层,外三层,连只蚂蚁都难以钻过。“老陈,这可是新闻呀,你们家挖到状元啦!”“老陈,这番薯吃不得,肯定成精了,你回去该把它供奉起来,它会保佑你们家安康的呀,阿弥陀佛!”向来迷信的福仙奶奶一边说,一边双手合十。“听我孙子说,这世界有个叫啥尼斯的,我觉得你可以申报。”向来有诗书传家的八爷爷冷静地说道。“啥你死,你才死呢!我看你就是个八不死。我还想多活几年呢,要死你去死,我才不死。看我挖了个大番薯,心里嫉妒,就诅咒我,你个八不死。”邻家爷爷愤愤地,将大大的番薯放在地上,一屁股坐了下来,像泄了气的皮球,刚才的兴奋激动斯溜一声,没了。“哈哈哈……人群笑开了锅。“不是‘你死’,是‘尼斯’,这该是个世界级别的奖项呢。”八爷爷静静地说,“我好端端地咒你干啥?是不?”“是尼斯,还是世界级别的?”“嗯!如果第一名就能入尼斯,完了你也就出名啦。你就是番薯状元啦!”“哎呀,妈呀,那老头子我要好好向你道歉啦!”邻家爷爷呵呵地笑了,“那啥,孙子,你赶紧去家里拿大钢称去啊,还愣着做啥?快去。”于是,陈小宝就像脚上生了一阵风,转眼间不见了。在陈小宝的背影消失之后,大家也就闲不住了,每个人都跑到自己的地里,一锄头一锄头地使劲地挖着,渴望着,期盼着,做梦也想着从自己地里挖出一个番薯大王来。这时,再也没有了它声,唯有锄头击打地面的哒哒声不绝于耳。
这么多年了,始终难忘这个经典的画面,只有故乡的地才能长出如此大的番薯,只有故乡红薯,才能演绎出如此动人的故事。
那一堆堆白白胖胖或粉红娇嫩的红薯堆在角落里,像一群怕冷的孩子挤在墙角取暖。他们或小巧玲珑,腹大头尖,或白里透红,呈圆球状,有的还带着根须。母亲常说:“这只红薯有点年纪了,你看他的胡子都这么长啦。”听着母亲的言语,我咯咯地笑了,我觉得母亲的话好温暖好温暖。母亲不曾读过书,但她的言语里却承载着一个农民对生命的关怀,对养活我们泥土的敬畏。母亲将红薯洗净、蒸煮,然后剥皮,放入舂米的石臼里。再将晒干的橘皮铺在桌上,用碾棍将它碾成一粒又一粒。这粒粒的碎橘皮就像一粒粒金黄的桂花铺在桌子上,散发着阵阵的橘皮香。母亲用刷子轻轻地掸着,生怕触痛了它们,生怕遗漏了一粒,将它们一点一点地收在白色的瓷碗里,然后也倒入石臼中,陪伴着橘皮颗粒进入石臼的还有芝麻、姜粒,当然也少不了那早已晒干的储存在密封罐里的一打开就桂气四溢的桂花。
母亲双手拿着锤头,捶一下,用双手翻一下,再捶一下,再用双手翻一下,在无数次地捶打翻滚之后,那原来一颗一颗的红薯早已形体不再,从各自为阵变成了浑然一体,其间还蕴散着橘皮的清香,姜粒的辣香,桂花的芳香,还有芝麻的浓香,满屋子都被这怡人的香气充斥着,不仅鼻子,甚至连头发、眉毛、嘴巴都闻到香味了。
然后,母亲将这个“浑球”抱到桌子上,拿来刀,先将之切成一片一片的正方形,又将每一片切成一根一根,再将一根一根又放在簸箕里。母亲称之为番薯糕。当阳光朗照的时候,母亲就将这些盛满番薯糕的簸箕晒到太阳底下,不过两三天工夫,这些软软的番薯糕就从当初的软弱无力变得劲道十足,嚼在口里,柔而韧,足可让贪嘴的我消磨一整天无聊的光阴。这还不算啥。更妙的是过年,儿时的岁月,零食是稀罕之物,这些番薯糕就成了我在那个荒寒岁月里的骄傲美味。
大年三十的晚上,母亲将秘制过的黑沙倒入锅里,用猛火急烧。然后将这些晒干的番薯糕倒入其中,几番过后,这些青色的番薯糕就穿上了金红色的外衣,活像一根根小青石变成了黄金条。抓起一根,放入嘴里,以前的柔和韧不再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声脆脆的爽爽声,原来的香味在烹炒之后,更加馥郁了。FA
年初一,邻居们过来拜年,母亲将这些金条盛在白色的瓷盘里,那真叫金玉满盘呀!邻居们拿起一根,赞不绝口,都说母亲手艺棒。然后询问母亲,是怎么创作出这些绝世佳肴的,母亲呵呵地笑了,嘴里说:“我也不知道,还不就是那样吗?”然后一五一十地向他们讲述着制作的程序,加入哪些佐料。不等母亲说完,我们早已将一盘番薯糕消灭殆尽了。母亲见状,满脸笑容,又盛一盘。
只是,家里早已不种番薯,母亲的番薯糕也只能变成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