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是江汉平原上一个极普通的村子,普通到从小学到大学的作文里我几乎都没有写到过它,我甚至嫌弃它为什么不像别人的故乡那样有山川湖海或者名胜名人可以依傍和夸耀,它只是那么一马平川,一望无边,分布着数不清的河渠和农田。可是今天,腊月二十八,刚从市场上买回来一些小时候吃过的零食,我伏在案上,要写一写我儿时舌尖上的年味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农村,温饱已经基本解决,大部分家庭过年鱼肉还是吃得上的。一般每个队都有一口鱼塘,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鱼塘也承包给了个人,鱼塘承包户会在年前抽水干塘,以较实惠的价格把鱼卖给村民。特别值得一说的是“捡湖脚”,干塘起鱼之后塘底的淤泥里总会有一些遗漏的小鱼,这些鱼,主人是不要的,谁捡到就归谁,既符合自然规律,也十分的富有人情味。虽然家家户户都养猪,但主要都是为了卖钱,传说中的每家每户杀年猪的奢侈情节是没有的,只能是几家合起来杀一头猪分肉。除了鱼和肉这样的大宗食材,过年总还需要一些零食点心吧?于是,中国人世代传承的智慧在舌尖上得到了极好的体现。
过了腊八就是年。进了腊月,每家每户就要开始为熬糖做准备了。将大麦洗净、浸泡、平摊,每天淋几遍水,一周左右就会发芽。然后剁碎,与蒸好的糯米饭一起搅拌均匀,放到缸里,加水放置五六天发酵。发好酵之后用布袋装起来,用重物把汁水压出来,这汁水就是用来熬煮麦芽糖的。先用大火熬到拉丝,再改用小火熬到挂帘,到这一步麦芽糖就熬好了。漫长的熬糖过程中,小孩子关心的只是什么时候可以喝到糖水。终于盼到了,舀一碗端在手中,浓郁的甜香沁人心脾,热气腾腾的吹几吹,喝一口,会一直甜到你的胃里心里!这一天,家家都在熬糖,到处飘扬着袅袅的炊烟和麦芽糖的甜香,仿佛日子都裹了蜜一样的甜。
熬好了糖就可以做“麻叶子”了。把炒好的炒米与麦芽糖充分搅拌均匀,还可以放入一些芝麻、花生,拌好之后放在桌板上蹾成长条形,就开始切了。切成一片片的那个,咱们家乡叫“麻叶子”。刚切出来的麻叶子温香软糯,人人争着品尝这第一口鲜,等凉了脆了,就没有这样的口感了。一般每家熬糖都会请几个亲戚或者乡邻来帮忙,大伙一边欢声笑语,一边热火朝天地忙碌,显得格外舒心、满足。
腊月的最后十天左右,整个江汉平原,家家都是食品厂,个个都是大厨神,各式各样的吃食相继加工,陆续登场——
蒸糯米,打糍粑,熬糖卤菜磨豆腐;
搓麻花,翻饺子,腊鱼腊肉豆皮子;
泡炒米,结炒米,籼米粉子糯米粉;
玉拉片,荷叶子,大小麻叶苕果子;
好吃婆娘不知足,京果麻枣用手抠。
因为所有这些吃食都是自家做的,只有京果麻枣是在食品店买来做节礼的,从东家拎到西家,从初一拎到十五,一直不开封。总有嘴馋的大人小孩忍不住从包装盒的边缘抠出一点缝来偷吃。有时候一盒节礼,这家抠一个,那家抠一个,轮到最后一家春节过完打开来吃,哟,仨瓜俩枣!一笑置之。
我们家乡还有“月半大过年”的说法,月半,是指正月十五元宵节。我们都知道元宵节该吃元宵,但在我们家乡,元宵节吃的是“团子”。把大米磨成粉,叫做细米,细米蒸到半熟了捣成团用来做团子的皮,团子的馅是用细米、肥肉、蒜苗炒出来的,叫做“包饭”。团子要捏得很圆,有团团圆圆的意思。团子的吃法有两种,蒸着吃和烤着吃。小时候比较喜欢吃烤团子,把团子放进土灶里,用余烬盖住,大约十五分钟左右取出,掸去草灰,焦黄酥脆,细细掰开,滋滋的冒油,大米充分的吸收了肥肉的油腻,吃起来格外的香!
那时候的人们,物质上并不富足,但手中有粮心中不慌,家里存着这么多吃食,心里满足得像个土豪。现在的人啊,手里攥着大把的钞票,想吃什么都可以买到现成的,可真拿到手上,漫不经心的尝两口就撂下了。是现在的东西没有以前的好吃吗?我看未必。湖北监利城关有一条胡同,里面有一家专做团子的老店,做出来的团子远近闻名。他家的团子个儿小,浑圆可爱,外皮是用磨得很细的细米捏的,很薄,馅也是用的精肉,剁得很细。这样的团子,你是绝不忍心往灶膛草灰里塞的。但我更怀念儿时吃过的团子,虽然粗糙,却是那么的朴实而叫人满足。那时候的人,眼睛里看到的都是自己家里有的;现在的人,眼睛里看到的都是自己没有的。或许,朴实和满足,才是现代人最想回又回不去的年味吧。
啊,就写到这儿吧!生生的把自己写饿了。刚买的零食里有一袋炒米,撮半碗用开水泡了,就着沔阳豆腐乳、腊鱼块和酸辣红菜薹吃下——还有比这更美的搭配吗?
2022年1月30日,除夕前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