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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章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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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文学
2020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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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世同堂

碧透的绿水青山,养活一方聪慧练达的生灵。

古老的传统文化,书写一段流光溢彩的历史。

清纯的乡村民风,演绎一个可歌可泣的传奇。

无论“传宗接代”这个观点是否被人们接受,反正,大多数中国人的心底对此有一个挥之不去的情结。

老舍创作的长篇小说《四世同堂》以抗日战争时期沦陷的北平为背景,以小羊圈胡同中四世同堂的祁家为中心,以祁家长孙祁瑞宣的心路历程为主线,表现北平民众在日寇铁蹄下的悲惨生活和生死抗争。在那个战火纷飞、白骨满野的年代,我国老百姓能够生存下来,已经是一种前世的福分。三世同堂不简单,四世同堂更是凤毛麟角。如今,我国社会稳定、经济繁荣,老百姓的生活如春天般的温和、夏天般的红火、秋天般的丰硕、冬天般的圣洁,四世同堂已经是一种司空见惯的现象。

四世同堂虽然普遍,但五世同堂仍然少见。五世同堂分“内五世”和“外五世”。“内五世”指太公(婆)、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儿子(媳)和孙子(女)。“外五世”指外公(婆)、爸爸(妈妈)、女儿(婿)、外孙(女)和外孙孙(女)。

二○一八年十月三日,桐庐县环溪村诞生了一个“外五世”的家庭。这个家庭不仅在环溪村的历史上少见,而且在江南镇甚至桐庐县的历史上也少见。这个家庭的长辈是一个老外婆。老外婆名叫李爱珍,今年八十八岁。

 

 

李爱珍的根在萧山闻堰,原来姓赵,叫赵爱珍。赵爱珍在萧山有七个兄弟姐妹,她排行老六。七岁那年,也就是一九三七年,她带着五岁的弟弟赵德法去外面玩。玩的过程中,恰遇日本鬼子的飞机投掷炸弹。在一阵惊慌之中,姐弟俩四处躲避,结果迷失方向。姐弟俩一边哭泣,一边毫无目的地寻找,一来二去,就蹿到茫茫的钱塘江边。钱塘江边有一艘渔船。渔船上有一位中年船工。该船工看见这对走投无路的孩子,就暂时收留了他们。收留其间,没有当地的人们去寻找。

该船工认识富阳县场口镇的一个人。这个人叫李仁元。李仁元听说船工捡到两个孩子,就流露出收养女孩子的心迹。三天后,该船工将赵爱珍的弟弟赵德法送回闻堰镇,而将赵爱珍送到富阳场口镇,做了李仁元的养女。赵爱珍此后改姓为李。李仁元有一个老婆(姓名不详)。这个老婆不太喜欢李爱珍,不是明的骂她,就是暗的打她。李爱珍没有机会上学,十二、三岁开始独立外出做生意。在外面的闯荡中,结识了桐庐荻浦村的小伙子申屠梅成。十七岁那年,她与申屠梅成结婚,次年生下儿子申屠江水(今年七十岁),两年后又生下女儿申屠水凤(今年六十七岁)

申屠梅成夫妻俩要经常外出做生意。有一次外出之前,李爱珍将家里仅有的一点小麦装进一个坛子,用草木灰将坛子口封存,悄悄地放到楼上。他们住的房子不是独立的楼房,楼下有邻居,楼上也有邻居。与邻居相隔的墙头是一些破旧的木板。夫妻俩做生意回来,李爱珍到楼上一看,存放小麦的坛子尚在,封口的外观也未动,但提起坛子时,感觉重量轻了不少。她拆开封口一看,坛子里装的已经不是小麦,而是木灰。

一坛小麦不翼而飞,夫妻俩不敢明说是被邻居所偷,就暗中生气。生气了,就互相埋怨。埋怨是一件小事,但食不果腹是一件大事。因为肚子饿,就从埋怨上升到猜疑。申屠梅成说是李爱珍偷偷将小麦去卖掉了,李爱珍说是申屠梅成偷偷将小麦去卖掉了。双方猜疑不止,就上升到谩骂甚至拳打脚踢。吵到最后,以离婚收场。

过去,曾经听说过以花为媒,促成一对美好婚姻的故事。不曾想到,一坛小麦,居然也能拆散一对恩爱的夫妻。

离婚后,李爱珍无家可归,但没有离开荻浦村,而是住在一个小姐妹的家里。后来,经村里人介绍,她认识了环溪村的周鱼囡。

周鱼囡如果健在,今年已经九十二岁,但在八十岁的时候已经辞世。他没有姐妹,但有两个兄弟。可惜,两个兄弟在中年的时候离世。周鱼囡与李爱珍一起生了六个小孩,但养大的只有四个女儿。大女儿周水萍,今年六十二岁,生活在富阳;老二周水婷,今年五十九岁,生活在环溪;老三周水金,今年五十五岁,生活在富阳;老四周根娣,今年五十岁(生于一九六九年),早年曾经嫁到嘉兴市桐乡,如今也生活在环溪。

五世同堂的“祖宗”是李爱珍,而第五世的第一朵鲜花(果实),开在老二周水婷的一支人脉上。周水婷嫁给同村人周立功。周立功今年六十四岁,他与周水婷生下大女儿周燕群(今年四十一岁)和小女儿周群花(今年三十八岁)。周燕群又嫁给本村的周金明。周金明今年四十五岁,擅长水电安装工作。他没有兄弟,但有三个姐姐。周金明与周燕群生下大女儿周佳妮(今年二十岁)和小女儿周佳奕(今年十岁)。周金明与周燕群于二○一三年,在天子源溪西的新民居点,造了一幢新房子,二○一四年入住,且开办民宿。大女儿周佳妮在桐庐县城工作,其间,结识安徽籍小伙子米炯炯。米炯炯今年二十一岁,二○一八年五月八日,在环溪村与周佳妮(已怀孕三个月)成婚,且定居在环溪。二○一八年十月三日,周佳妮生下一个男孩,取名“米盛宏”。

五世同堂,从第一世的李爱珍到第五世的米盛宏,两者相差八十七岁。

这种层层外延的婚姻关系,浓浓地饱含着《短文学》(2015年5月12日)中一则顺口溜的趣味,叫做:

岁月相伴有搏媒,

婆家有喜男儿陪。

娶妻生子香火锤,

传宗接代历来回。

世间总有姻缘为,

美人多姿说红玫。

许下幸福愿来媒,

谈情说爱长久随。

期盼清晨有缘为,

帅哥豪爽笑迎媒。

二○一八年五月二十七日,我去杭州茅家埠的“饮马居”喝茶,看到一些茶树。茶树从一颗茶籽发芽,长成一根根枝,然后每年分枝,又每年成长,终成一蓬蓬、一畦畦和一片片的壮观。李爱珍犹如一颗茶籽,从七岁走失开始,经过八十一年的艰辛历程,如今不仅子孙接近五十个,而且在农村的平民阶层中创造了一个五世同堂的奇迹。

 

 

有人说,奇人必有异相。这句话不一定完全成立,但也存在某种因果关系。李爱珍不是伟人,但是一个奇人。她的额头正中从小有一颗黑痣,左耳朵上从小有两个天然的耳洞,且耳坠巨大。也许,是这颗黑痣使她的身上发生这么多的故事,是这两个耳洞使她承受这么多的苦难,是这个耳坠使她具有这么好的福分。

大概在一九七一年上半年,有一天,环溪村来了一位中年男人。该男人戴一顶草帽,穿一身单衣单裤,挑一担霉干菜,走在弄堂里叫卖。他卖了几斤,然后在老街的爱莲堂附近坐下来。他一边休息,一边叫卖。李爱珍住在爱莲堂东北侧的一条弄堂里,距老街只有八、九十米的路程。经过弄堂时,她听到有人叫卖霉干菜,就到老街上,向那男人买了两斤。

一周后,环溪村又来了一位男人。这位男人在四十岁上下,穿一身陈旧的衣服,戴一顶灰色的绍兴毡帽。他没有挑着霉干菜,也没有带行李,但也走巷串户。他一边走,一边打听有没有一个姓赵的中年女人?环溪村是一个周姓人氏的聚居地。与之通婚的,除了本村,大多限于毗邻的青源、徐畈、深澳和荻浦等几个村庄。在那几个村庄里,基本上没有赵姓。该男人打听了一阵子,对方都说没有。该男人又打听有没有一个额头上有一颗黑痣的中年女人,对方也说不太清楚。

该男人一无所获,于是叹了口气,拖着沉重的步伐,无精打采地挨到老街上的爱莲堂附近,向街边的住户借了一条凳子,坐在路边。他一边闲坐,一边细心观察从眼前经过的女人。忽然间,他眼睛一亮,立马从凳子上站起来,向一位中年妇女靠近……

这位男人,就是李爱珍的弟弟赵德法。

原来,一周前到环溪村叫卖霉干菜的中年男人,不仅是萧山闻堰镇的人,而且是赵德法的邻居,也姓赵。他不认识已经四十岁左右的李爱珍,但从小听说过有一个叫赵爱珍的女孩在七岁时走失,也听说过赵爱珍的额头上有一颗黑痣。那天,他在收钱时,偶然地又近距离地看到李爱珍额头上的一颗黑痣,就顿生疑问,但怯生生的不敢相问。回家后,他将这件事情,一五一十地向李爱珍的母亲说了(此时,李爱珍的生身父亲已经离世。李爱珍由于没有文化,至今不记得生身父母的名字和后来养母的姓名)。

话说当年萧山闻堰镇赵爱珍的父亲赵某找到了儿子赵德法,但没有找到赵爱珍。从赵德法说不清楚的一番话里,赵某大概知道了一点线索,于是马上赶到钱塘江边去寻找。他连续寻找了几天,有时候看到了渔船,但没有看到赵爱珍;有时候连一艘渔船也没有看到。赵某找不到女儿,但坚信女儿一定活着。他自己找不到,就请托左邻右舍帮忙去找,也请托亲戚朋友帮忙去找。这些被托付的人中,有的见过赵爱珍,有的没有见过赵爱珍,但经过赵某多次介绍,他们对赵爱珍的外貌特征有一个牢固的印象,比如说,额头上有一颗黑痣。

随着时间的推移,赵某对寻找女儿的动力在慢慢地减退,但想找到女儿的这颗心,一直牵挂在肚里,直到去世。

那天,李爱珍的母亲听到邻居给她提供的一条线索,茫茫然如做梦一样。经过两天两夜的思考,她决定让儿子赵德法去环溪村探一个虚实。

毕竟,赵德法与姐姐一起玩过,又一起走失,对姐姐的长相印象深刻,对姐姐的音容笑貌甚至走路的姿势也有记忆。当一个中年女人从一条弄堂口冲出来的一刹那,他的眼睛忽然被刺激,原来冰冷的一颗心好像被人狠狠地抓了一把,顿时火热起来。

据李爱珍的小女儿周根娣说,她到萧山闻堰镇一共去过两次,见到了外婆和三个舅舅。第一次是在她三岁时,也就是她的外婆与母亲相认的当年,是被父亲用箩筐挑着去的。第二次,在她六岁的那年,去外婆家里过春节。

 

 

李爱珍嫁到环溪后,住在一幢老房子里。这幢老房子坐落在爱莲堂的东北侧、怀耕堂的西侧,东墙与怀耕堂的正门相邻。老房子是个两层楼,上下面积虽然较大,但里面住了六户人家。为了操持这个家,李爱珍除了烧饭、洗衣、缝补、做鞋等,还要割草放牛、上山砍柴、采摘箬米、种田割稻,甚至到生产队的毛纸厂去做毛纸。四十七岁那年,她经萧山兄弟的介绍,到杭州市南星桥当保姆,专门服侍一个从吊机上跌下来几乎成为植物人的建筑工人,时间长达四年。在生活中,她什么都不怕,但就怕看电影,尤其怕看日本鬼子的电影。她看到日本鬼子就会情不自禁地全身发抖,看着、看着,甚至会瘫痪在地。她如此害怕日本鬼子,主要是在心灵的深处,仍然清晰地保存着两幅血腥的画面:一幅是一个富阳人,在路上被日本鬼子活活地砍下了头;另一幅是一枚弹片飞进一户人家,呼啦一下穿过八仙桌,砸死躲藏在桌下的一个人。

一九八五年,经邻居周勇凎和他老婆汪玉娟的介绍,十七岁的周根娣认识了桐乡县的一位小伙子。小伙子名叫王松根,生于一九六二年,家里有三个哥哥。此前,李爱珍已经嫁出三个女儿,一直想把周根娣留在身边。当周根娣认识王松根后,李爱珍就有将王松根入赘的想法,但没有明确提出来。一九八七年,周根娣远嫁桐乡,当年生下一个儿子,取名王东飞。两年后又生下一个儿子,取名周王飞。周根娣生了两个儿子的消息传到李爱珍的耳里,就马上激活久存于李爱珍心底的一个愿望。李爱珍思小女心切,又急切地想看到两个外孙,竟被盼望得夜不能眠。不久,她要求周根娣回到环溪村居住。岂料,周根娣在桐乡生活得比较习惯,一时不想回环溪。这个事情被王松根知道。王松根想,我家里还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自己即使远离父母,也不会对父母的养老造成影响。他对周根娣说,你家二老的身边没有儿子。他们的年龄会大起来,如果没有一个照看的人,实在有点不太放心。你如果不想回环溪,那么就我一个人过去……周根娣没有想到老公会这样想、会这想说,瞬间就被老公的一片孝心所打动、被老公的一片真情所感染。

既然老公这样想、这样说又这样做,周根娣也不想拖老公的后腿,毕竟回环溪是照顾自己的父母。于是,她草草地整理了一点家当,带着一个大男人和两个小男人,离开桐乡踏上返乡的道路。

对于李爱珍一家人来说,一九九六年是个十分痛苦的年份。那年的二月十一日,即农历一九九五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凌晨三时,王松根因心肌梗塞而离世,年仅三十五岁。

王松根身材高大,相貌英俊。在外面,他是一个头脑灵活、会周旋、会办事的刚强男子汉;在家里,他是一只温文尔雅、会思考、会体贴的恬静小绵羊。他是家里的主心骨,突然间离世,就如一幢房子失去一根顶梁柱。对他的离去,周根娣是撕心裂肺,欲哭无泪。

王松根走的时候,周根娣只有二十八岁。周根娣在熬过几年痛苦的日子后,等到心情平和一些时,面对家里上有两老、下有两小的实际情况,面对家里每天要碰到的多重困难,曾经萌生过再找一个男人的想法。她的母亲,虽然没有明说,但也或多或少做过一些提示。

白天的生活是忙碌的,白天的生活也是麻木的。可到了晚上,尤其是夜深人静之时,周根娣常常不能入睡。她的眼前,总有一个若隐若现的影子。这个影子,就是他老公的化身。古人说:“麦穗珠还滴泪痕,荷香玉出萌芽新。已知墨染经春雪,不见琼碧覆夏云”。不知有多少个夜晚,周根娣在梦里看到了老公甜蜜的笑容;不知有多少个夜晚,周根娣在梦里听到了老公悄悄的耳语;不知有多少个夜晚,周根娣在梦里依偎在老公的怀里;不知有多少个夜晚,周根娣在梦里沉浸于销魂的幸福之中……可是,等到梦醒时分,留在她眼前的,除了一片辛酸的空白,就是一摊已经冷却的泪水。

晚上睡不着觉的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周根娣的母亲李爱珍。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当时邻居去做媒时,首先找的是李爱珍。李爱珍听说是个桐乡小伙子,根本不知道桐乡在什么地方,愣是一阵高兴。后来听说桐乡很远时,心里就起了疙瘩。她很想把王松根直接入赘进户,但对方家长没有松口。眼看小女儿要远走高飞,她既高兴又担心。高兴是因为小女儿有了着落;担心是因为小女儿肯不肯回来。李爱珍在环溪村没有儿子,当王松根一家人离开桐乡来到环溪定居时,悬在她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她把王松根当作亲生儿子,有什么好吃的,先留给他。每年春耕生产开始之前,她都会杀一只自己辛苦养起来的老母鸡,与笋干一起炖给王松根吃。王松根对儿子好、对老婆好,对丈母娘更好。他虽然不太会用语言表达,但常常把丈母娘放在心头,把丈母娘的事当作自己的事。几年来,他已经融入环溪村,融入周家的家庭。王松根突然一走,使李爱珍痛失一块心头肉。她号啕大哭,悲伤得三天三夜起不了床。

正如《三国演义》中所说:“苍天既已生公瑾,尘世何需出孔明”。生活好像要故意捉弄周根娣似的。周根娣虽然断断续续地见过几个男人,但这几个男人无论是外观形象还是内在气质,都与王松根相差甚远。她考虑再三,为了照顾一对年迈的父母,为了养育一对年幼的儿子,为了确保一个家庭的和睦,就彻底冷了再找一个男人的心,以一个女人单薄的身躯和稚嫩的肩膀,坚强地挑起一副养老扶幼的重担。

对于李爱珍一家人来说,二○○六年又是一个十分痛苦的年份。当年二月八日,即农历正月十一,李爱珍的丈夫周鱼囡辞世。到了七月,有一天傍晚,楼下一户人家因电线短路而产生火花。火花没有被控制,结果引发一场大火。周根娣眼明手快,冒着葬身火海的危险,只身冲进屋内,使出吃奶的力气,在一团烟雾丛中,抢出一台旧洗衣机、一台旧煤气灶和一辆旧电瓶车。其他家当和细软物品随着单薄、简陋的楼房化为灰烬。

持续十五分钟的一场大火,导致六户人家的几十个人抱在一起痛哭。有的哭天,有的哭地;有的哭爹,有的哭娘。李爱珍除了哭天、哭地、哭爹、哭娘,还哭波澜起伏的人生。她坐在弄堂里的一块石头上,声音嘶哑,泪流满面。她从七岁离开生身父母,经过七十年风雨历程,尝尽人生酸甜苦辣。眼见得风雨过去,苦尽甜来,却想不到在七十七岁的生日即将来临之时,竟然被一场意外的大火,吞噬掉她在七十年间所创造的全部财富。她伤心至极,痛苦地撑起来,摇晃着虚弱的身体,一头向墙壁撞去。周根娣站在母亲旁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唉声叹气,当看到母亲跌跌撞撞冲过去时,就一把从后面抱住了母亲的腰部。

当晚,周根娣扶着母亲,带着两个儿子,无可奈何地被大队干部安置在横青(徐青)公路以东的一个集体大礼堂内。由于没有抢出家里的一点生活用品,她们一家人走进大礼堂时,除了几盏冷飕飕的电灯,就是徒有空旷的四壁。此时,村里的乡亲向周根娣一家人伸出了温暖的双手。他们有的送蚊帐,有的送衣服裤子,有的送碗盏筷子,有的送锅子盆子,有的送凳子椅子……

大礼堂内虽然有电灯,但没有阻隔、没有水源、没有厨房、没有卫生间,生活相当不方便。过了几天,周根娣以每年五百元的价格,向同村的周江明租下两间住房。

 

 

有人说,生活中,人们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压力。这种压力不会主动从身上迈过去,而是等着你、我勇敢地跨越过去。一定不要恐惧压力,而要坦率地接受它,并当作一种自我的挑战。如果保持积极的态度继续前行,那么,在不久的将来,你终会看见光亮,且收获成功的果实。

在天子源溪的西侧,村工业园区道路的东侧,靠近安顺桥的地方,有一幢四层高的楼房。该楼房坐东朝西,两间一弄,底层是个半地下室。南侧是其他人家的自留地,北侧和东侧紧挨邻居家的墙头。楼房前面有两层挑出的阳台,室内经过装饰,但外墙尚未经装饰。

这幢外观简朴的楼房,就是眼下李爱珍和她的小女儿周根娣一家人的住所。

早在一九九六年春,当老公突然离开后,周根娣经受不住沉重的打击,曾经对生活失去过信心。她精神萎靡,度日如年,白天干活,晚上经常被噩梦惊醒。醒来后,她一边悄悄地流泪,一边傻傻地想,这个日子如何过下去?她一天天地想,一天天地消沉,日子越来越难过;她一天天地想,常常被想得胸部闷、心绞痛。她几次拖着病体到医院去检查、去治疗,花去医疗费一千八百多元。一千八百多元钱对于有些人来说,可能是个小钱,对她来说却是一个巨大的数目。过了一段时间,她的病情虽然有所缓和,却欠下一屁股的债。

在家里,她看不到生龙活虎的老公,却天天看到一对年迈的父母和两个幼小的儿子。父母和儿子,是亲情、是温暖,同时也是负担和责任。这个负担,全部压在她的肩头;这个责任,全部需要她去承担。沉重的负担和责任,既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也使她无比地坚强起来。她想,必须要争一口气,好好地活下去。

十年后,刚刚治好疼痛的伤疤,周根娣又被雪上加霜,遇到父亲辞世和房子被烧的事情。租住在周江明家的房子里,周根娣虽然淋不到雨、吹不到风,但始终找不到一种主人的感觉,找不到一种人生的踏实,找不到一种泰然的从容。

几十年的生活经历告诉她,在这个世界上,人生,除了坚强,没有其他选择。她一边顶住多种压力,一边含辛茹苦地工作;她一边工作,一边规划着人生的蓝图。她坚信,只要自己不倒下,困难永远压不垮她。她以四万五千元一亩的价格,向同村的二姐夫买下一块土地。然后,她向亲戚借钱,向朋友借钱,向邻居借钱,艰难地走出建造家园的第一步。

二○○八年十月,周根娣的一幢二层楼房(含一层地下室,上层为平顶)完工。桐庐县政府有关部门为此补助给她三万元。周根娣一家人搬入新房子的那一天,环溪村村委也从有限的行政经费中,给她送去两百元钱和两条棉被。

刚造好的二层楼,内外设施虽然简陋,但毕竟是自己的家,是自己搭起来的房子,是自己创造的劳动成果,周根娣感到难得的欣慰。当天晚上,她夜不成寐,一串串滚烫的泪水浸湿被头和枕巾。这些泪水中,有高兴的成分,也有辛酸的成分;有思念老公的成分,也有期盼儿子的成分;有感激亲朋好友的成分,也有切切过意不去的成分。

生儿育女,本来是父母的天职。想不到第二天早上,天刚刚发亮,李爱珍就摸到周根娣的房间。她坐在床边,俯下身去,深情地说,根娣啊,这辈子,我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如果当年不叫你回来,如果你不跟在我的身边,你也许不需要吃这么多的苦。我已经活了七十八年,但父母没有给我一个房子,丈夫没有给我一个房子,儿子没有给我一个房子。只有你,给了我一个避风躲雨的地方。说完,她老泪横流,失声痛哭。周根娣见状,立即坐起来,紧紧地扑在母亲的怀里,久久地哭成一团。

《左传·僖公五年》里有唇亡齿寒的记载。《吕氏春秋·必己》里有“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典故。李爱珍家里两场不期而至的事件,给家庭造成重大经济困难的同时,也给两位年幼的外孙蒙上一层永远抹不去的阴影。王东飞和周王飞虽然不说话、虽然不言苦,但内心承受着一种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和压力。村里的小伙伴没有看不起他们,学校的同学们没有看不起他们,但在王东飞和周王飞的意识里,好像始终有一道异样的目光在盯着他们。这种根本就不存在的目光,使王东飞和周王飞产生不少自卑。

古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王东飞在高中只读了一个学期,就辍学回家。周王飞初中毕业后,根本就没有上过高中。兄弟俩先后外出打工,力求减轻家庭的经济负担,力求减轻母亲肩上的压力。他们虽然工资不高、收入不丰,但都尽力地干活、踏实地干活。王东飞既到桐庐打工,又到诸暨打工,后来去了武汉。在武汉其间,他结识湖南省郴州姑娘郭艳萍,并于二○○九年初,将郭艳萍带到环溪、带进家里。

初次见到毛脚媳妇,周根娣既是喜,又是愁。喜的是一个贫困的家庭,终于飞来一只金凤凰。过去一直担心儿子找不到对象的心头纠结,在一夜之间迎刃而解。愁的是建造二层房子的旧债还没有还清,又面临举新债的困扰。

她绞尽脑汁,思前想后,原来瘦弱的身体,又不知不觉地轻了三斤。最后,她咬咬牙,继续向亲戚借钱,向朋友借钱,向邻居借钱。二○一一年,她在原来的房子上面,再增加二层。同时,统一对地下一层和地上三层的内部进行装修。装修工作于二○一二年五月完工。二○一二年六月二日,她操办了一场简单的喜事,将郭艳萍娶进家门。二○一三年,郭艳萍生下儿子,取名王彬杰。

俗话说,年轻时苦不叫苦,老来不苦才是甜。婴儿的哭叫声,亲戚的道贺声和朋友的祝福声,先后在周根娣的家里响起。这三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如一首变调的轻音乐,缓缓地飘进周根娣的心头;如一罐蜜饯汁,滴滴地流进李爱珍的心坎。这是王松根去世后近二十年来,李爱珍和周根娣母女俩第一次感受到生活的快乐,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宝贵,第一次感受到人间的温暖。

俄罗斯著名诗人普希金做过一首诗,标题为《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诗云: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

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

相信吧!

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

现在却常是忧郁。

一切都是瞬息,

一切都将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

就会成为亲切的回忆。

有两句成语,叫做“祸不单行、福无双至”。有一位高人在这两句成语的后面分别加了三个字,变成“祸不单行已单行、福无双至又将至”。李爱珍和周根娣母女俩就碰到连连的好事。王东飞成家后,周王飞也提上谈婚论嫁的日程。与王东飞的对象郭艳萍来自千里迢迢不同,周王飞的对象沈玉娟就近在咫尺。二○一四年,周根娣将小儿子的对象沈玉娟娶进家门。此后,沈玉娟先后生下两个女儿。

二十七年之前,一个名叫“玉娟”的邻居,将生长在环溪村的周根娣介绍给远在桐乡的一个小伙子。二十七年之后,已经回到环溪村定居的周根娣又将桐乡县一个名叫“玉娟”的邻居变成自己的儿媳。这真是“竹竿挑水后头长,阳光总在风雨后”。

三十一年之前,周根娣是一个小姑娘。如今,她已经有两个儿子、两个媳妇、一个孙子和两个孙女儿。年纪虽然轻,却已是老成的奶奶级人物。李爱珍一直与周根娣生活在一起,在周根娣这一支人脉上,又成了四世同堂的老祖宗。周根娣的两个儿子至今没有分家,一家九个人和睦相处,其乐融融。村党委书记周忠平对周根娣说,你什么时候要造新房子,就什么时候打报告上来。

李爱珍在二○一六年和二○一七年先后做过白内障手术,虽然视力不太好,但气色红润,身体健康。她年轻时,除了缝补浆洗,还每年给孩子做一双布鞋。现在年龄大了,再不干重活、累活,有时坐、有时躺、有时走动一下。周根娣的三个姐姐,虽然经济条件不十分好,但对老妈不错,每年都给母亲一千元零用钱。李爱珍前夫所生的一对子女,尽管年龄不小,也适当安排时间来看望,逢年过节时,给母亲一些零用钱。周根娣说,老妈之所以能够健康长寿,首先是心态好,好比是“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其次是儿女及孙辈孝顺。第三是经济虽然不宽松,但每年都在改善中。

周根娣门前的平台高出道路约一米,面积近二十平方米。平台上有一根角尺形的栏杆。紧靠栏杆内侧,放了两类东西。一类是小型的泡沫箱。泡沫箱里种有青菜、小葱和西红柿;另一类是小巧的花盆。花盆里种有金橘、鲜花和翠竹。在栏杆的角落,种了一棵石榴树。石榴树已经开花。石榴花一朵朵的、红红的。在房子的后墙旁边,有三棵成年的枇杷树。枇杷树已经结出金黄的枇杷。枇杷或三个一串、或五个一簇,沉沉的。门前火红的石榴花和屋后金黄的枇杷都镶嵌在一层绿色的树叶中。它们如一幅色彩斑斓的国画,点缀着尚未经过装饰的外墙墙面。

只要天气晴朗,有几天清晨,可在门前的平台上看到一位老太太。老太太个子矮小、衣着简朴、身材硬朗、步履蹒跚。她有时拿着一根小竹竿给花草松土,有时拿着一把小水壶给花草浇水。松土和浇水,都是简单的工作,但在简单的后面,却在养育一些脆弱的和无限的生命。

人生,什么叫幸福?幸福的定义有很多。每个人由于对幸福的理解不一样、要求不一样,所以,对幸福的定义也不一样。其实,对于一部分人来说,幸福很平凡也很简单——它就隐藏在看似琐碎的日常生活中。

有感于李爱珍五世同堂的艰辛与罕见,遂做诗一首,标题为《坦然》,诗云:

毛竹逆天长,

荷藕水下连。

蓦然回头看,

幸福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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