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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章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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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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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船

如果将一些漂浮在水面上能够移动的工具叫做“船”,那么,我第一次乘坐的“船”是家里的一只大脚盆。

我的生长在农村。早年,由于经济落后,所以村里的每家每户备有两只脚盆。脚盆呈圆形,由杉木制作。一只叫小脚盆,直径在四十厘米左右,沿口高约十五厘米。另一只叫大脚盆,直径在一米左右,沿口高约二十厘米。小脚盆主要用来洗脚、洗衣。大脚盆主要用来给妇女洗澡,当然也可以用来洗脚、洗衣。

很小的时候,我在傍晚要洗澡。母亲在大脚盆里倒了半盆水,然后将我一把拎进去,像给猪退毛一样,在我的身上从上到下地揉捏两遍。稍大一点后,父亲带我去池塘里摸螺蛳。他一只肩膀背着一只大脚盆,一只手拖着我的小手。到了池塘,他将大脚盆浮在水面上,把我扔进脚盆里。我坐在脚盆里随着父亲的活动而漂移。

一只木头制作的大脚盆,承载了我的儿时记忆,承载了我的首次水上航程。我从池塘里出发,渐渐地游进了小河、游进了大江、游进了湖泊、游进了海洋;我从农村出发,渐渐地游进了城市、游出了省界、游出了国门。

时至今日,我不仅乘坐过绍兴市里的船、杭州西湖里的船、钱塘江里的船,而且乘坐过东海里的船(不知其数)、南海里的船(海口至广州市)、渤海里的船(东营至埕岛油气作业平台)和黄海里的船(烟台至大连);不仅乘坐过大江、大海里的船,而且乘坐过一些名不经见传的溪流、小河里的船;不仅乘坐过由木头、钢铁制作的船、而且乘坐过由毛竹(竹筏)和橡皮制作的船(橡皮艇);不仅乘坐过七八层楼高的大船,而且乘坐过迷你形的小船;不仅乘坐过名正言顺的客船,而且乘坐过有模有样的货船(从洞头到温州)

在无数次的乘坐过程中,虽然每一次有新的船体,有新的路径和新的体验,但印象最深的行程至少有三次。

浦阳江是诸暨人民的母亲河。它是一条由南向北流淌的河流,发源于浦江县天灵岩南麓,穿越诸暨后至萧山闻堰镇南侧的小砾山注入钱塘江。在诸暨市境内浦阳江的东侧,早先有一个村坊叫“王庄”。在这个村坊里,有我父母辈的一个亲戚。我很小的时候,就跟着父亲去过王庄。我们先到浦阳江西侧的小砚石村。小砚石村与王庄村近在咫尺,相对而立,但两岸之间没有桥梁。为了走近路,相关人员在浦阳江里放了一只渡船。

渡船的形状像一张毛笋壳,中间夹、两头尖,由木头制作。它的上面没有凳子,每次估计可以站立四五个人。渡船的两端各有一根绳子,犹如织机上的一支梭,其中一根绳子与东岸的一个桩头固定,另外一根绳子与西岸的一个桩头固定。过渡人踏上船板后,要依靠自己的双手拉动一端的绳子,才能到达对岸。

大概在读初中的时候,我一个人去王庄村。到了小砚石的浦阳江边,发现那只渡船尚在,但停靠在东岸。我不由分说,先拉动绳子,将一只空船拖到身边。回程时,渡船正巧停在东岸边。我依样画葫芦,踏上渡船后,开始小心翼翼地拉动绳子。这天,水流比较湍急,我拉着绳子慢慢前行,吃力得犹如同一条水牛拔河。正当我全力以赴、满怀期待,即将到达江中心时,忽然“咔嚓”一下,被拉的绳子断了。趁着湍急的水流,渡船在磨蹭一下后,不再往西行,而是转了一个圈,愣愣地向下游漂去。

一九八一年四月中旬,我受单位指派,从定海乘坐经停嵊泗到上海十六浦的大型轮船,去嵊泗县调运黄鱼,住在县人民政府招待所,时间长达一个月。这些黄鱼不是调给自己吃的,而是调运到北方的一些协作单位,比如某某铁路局、矿务局等,名叫“横向经济联系”。由于渔获欠丰甚至没有渔获,所以,每天无所事事。我在嵊泗县有两个同班同学。一个是女同学,一个是男同学。该女同学是全班年龄最小、相貌最好、皮肤最白、穿着最得体又最干净的一支班花,被分配在嵊泗县商业局工作。鉴于她已经名花有主,所以,我除了抵达之时与她打了一个招呼,后来几近不再联系。该男同学是我的同桌,名叫孙伟跃,工作在我的同一个系统——下属的“舟山燃料站”。

舟山燃料站要在嵊泗县的枸杞岛上建设一个大油库。该油库由商业部投资,容量五万立方米,预计投资八百万元。孙伟跃被临时安排在油库筹建处工作。那天,我与他电话联系,说整天被关在菜园镇,单调乏味,想去枸杞岛看看油库的筹建情况。

我买了一张从菜园镇至嵊山镇的交通船票。由于当天风浪较大,行程中不仅晕船,而且吐了三四次。三四次吐下来,吐得筋疲力尽、胆汁倒流。他到码头来接我。当晚,我在嵊山镇找了一家旅社下榻。

第二天上午,孙伟跃来旅社接我去他家吃中饭。他家住在一个半山坡上。房子是一幢独立的平房,面朝大海,周边没有树木和石头,视野非常开阔。饭后,他带我去海里钓鱼。在海里钓鱼称为“海钓”。从他家出发,沿着山路向下,不多时就到了海边。海边停有一只小舢板。我不知道小舢板是谁家的,但估计是他家的。小舢板摇晃得厉害,我自从踏进去以后,两只手就紧紧地抓着船沿,根本无法站立,更不要说钓什么鱼了。孙伟跃没有事,任凭浪高浪低,胜似闲庭信步。结果,我在舢板里窝了一阵子,他利用一根没有渔竿的线,钓了一条三四两重的石斑鱼。

计划第三天一早去枸杞岛。枸杞岛与嵊山岛隔海相望,相距也就二三公里,但没有桥。如果风向好的话,那么,木帆船只须半个时辰就可到达。谁知,早上起床后,发现来了台风。台风一来,不仅嵊山镇与枸杞岛之间的交通船停航,而且嵊山镇与菜园镇之间的交通船也停航。

海岛上的交通一旦受到台风的影响,短则停航二三天,长则三四天。对此,我感到非常担忧。孙伟跃来旅社陪我,聊一些工作上的事情,聊一些男女之间的事情,但是,他热忱的陪伴无法解决我心中的困惑。

他与我告别,悻悻地走了。他一走,我的心里更加焦虑不安,不仅有举目无亲的孤单,而且要承受一笔本来工资不高、需要自费开支的住宿费。

正在我走投无路、唉声叹气之时,孙伟跃又出现在我的眼前。他说,已经给你联系了一个船老大,叫他把你送到菜园镇去。

我顿时眼睛一亮,难道这件事情是真的?事情确实是真的。不过,由于当时归心似箭、方寸不定,所以,来不及也根本没有想到要向孙伟跃问一下,这条船是谁的?这个船老大是谁?你是怎么搞到这条船的?船老大是顺路还是专程将我送去菜园镇?需要给他多少工钱和油费?遗憾的是,时间已经过去四十多年,但至今,我还没有知道上述五个问题的答案。

海边停泊了很多船。这些船主要是渔船,也有货船。我跟着船老大,屁颠、屁颠地上了一艘船。这艘船被挤夹在其他船的中间,不但随着波浪左右摇晃,而且发出一阵又一阵“咯吱、咯吱”的声音。

我无法顾及船老大的年龄、身材与容貌,也压根儿没有想到要去了解这些事情。但是,我仔细打量了船的情况。这条船是一艘渔船,形状像眉毛,长约七八米,最宽处在两米左右。它有一个简单的驾驶舱,没有船舱、没有桅杆、没有渔网、没有凳子,但在船头附近有一块横置的木板。

我可以坐在中间的船板上,但没有坐下去。我也可以坐在一块横置的木板上,但也没有坐。我没有坐下去,船老大也没有提出劝告,所以,我就傻傻地站在船头那块横置的木板上。当时的心情,完全没有考虑这样做是否安全?只是渴望能插上翅膀,早一点回到菜园镇;只想到对同学孙伟跃的一种感激以及对这一次意外行程的好奇。

渔船从横七竖八的一堆船缝里挤出来,调整方向后深海进发。船舱里不时传来一阵又一阵沉闷的“蓬蓬”的柴油机吼叫声。这点声音在夜深人静之时,也许能惊动人们的睡梦,但在这片辽阔无垠的海洋里、在此起彼伏的海浪里,已经显得微不足道。

嵊泗列岛位于大戢洋中间。该洋水深浪高,即使是平常的日子,也是“无风三尺浪”。此时,天上没有浮云,也没有下雨,但能见度不高。放眼四周,烟波浩渺,海面上看不到一个岛,也看不到一条过往的船,眼前是黑压压的一片,好像被一层又一层的灰色天穹笼罩。连绵的海浪像农村里的滚耙,由远及近,一个接一个地滚压过来。渔船一会儿被冲上浪尖,一会儿被跌入浪谷。我站在木板上,犹如坐在一块巨大的跷跷板上,随着浪潮高低起伏。也许是遇到了难得的兴奋,也许是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我站在悬空的船头上居然稳如磐石——身体既不摇晃,也没有晕船。

在惊心动魄的那一刻,我已经忘记了什么叫做危险,除了淡定地面对惊涛骇浪,就是盼望着能够早点到达。从嵊山镇到菜园镇的距离是三十点六公里,渔船每前进三米又后退一米,一路披荆斩棘,左拐右拐,全程用去约三个半小时。

面对这次独特的海上行程,至少在此后的十年时间之内,我没有一点害怕的感觉。随着年龄渐渐增大,每当想起,才越来越感觉到胆战心惊、毛骨悚然。这真是“年少不知路途险,骑着虎狮当马牛”。幸亏船老大沉着冷静、技高胆大。否则,他与我早就葬身于鱼腹。

至今,我乘坐过长江上的两次轮船。第一次是一九八二年九月前后,从江西省九江市乘夜班轮船回南京。第二次是二○○四年七月,从湖北省宜昌市逆流而上去重庆。如果说,第一次的长江行程是纯粹的交通之旅,那么,第二次的长江行程则是一次快乐的采风之旅、见识之旅和游玩之旅。

二○○三年底,长江三峡工程基本建成,一部分水轮机组开始发电,位于长江北侧的五级船闸也已经启用。中国石化报社于二○○四年七月,在湖北省宜昌市召开了一个“专职记者研讨会”,我应邀参加。《通知》上要求会议代表到宜昌市报到,但实际上,会议的地点被安排在长江里的一艘大型游轮上。

这次会议的行程经过特别的安排。会议代表在交纳了相应的会务费后,就没有了需要操心的事。五天四晚的行程,基本的规律是“昼伏夜出”,即白天游轮停泊在某个码头,晚上开行。

我与广西石油分公司的杨炳芝同志合住一个舱室。舱室不大,里面只有两张床铺。舱室里有一个小型的窗门,虽然不能全方位的、站立地向外看,但趴在窗口,能够看到外面的一部分景观。

当天晚上,住上游轮后,游轮不久后就启航。此前,我乘坐过钱塘江上的夜游游船。钱塘江下游的两岸没有山石,只有房子和农田。从游船上看出去,除了闪烁的一片灯光,其他就是漆黑的一幅夜幕。长江两岸有大量的山石,但很少有房子和农田。游轮的个头虽然较大,但仍然有一种清晰的、从机舱里传来的沉闷的“隆隆”的轰鸣声和震动感。我睡不着,就独自到船头的甲板上散步。刚踏上甲板,见一束强烈的光线从头顶掠过。这束光线从游轮的驾驶舱里射出,如利箭出鞘,直指前方。光线在远处跌落的地方,是一波隐然荡漾的水面。水面上微波折叠,杂乱地返回一片片鱼鳞似的光点。抬头看,青褐色的一幕天空,笼罩了江面、笼罩了青山、笼罩了大地。从天空的一排排裂缝里,也能依稀看到几颗眨眼的朦胧的小星星。丝毫没有听到传说中从两岸传来的哀嚎猿声,只见一幕又一幕向后方退去的淡灰色山石与树木、花草之中,还有几盏从窗口漏出来的农家电灯。一阵风,分不清从哪一个方向吹来,轻轻地贴在我的身上,如少女的一双凝脂玉手,温柔地抚摸我的皮肤和灵魂。瞬间,我感到有一种畅快淋漓的舒适和赏心悦目的清凉。

一声清翠的船鸣声,将我从沉睡的梦境中拉回现实。我侧身、探头向舷窗外看去,见江边的山不动,游轮也不动,但阳光已经照亮青山和大地。游轮停泊的地方,是三峡大坝附近的下游。我走到甲板上,还未放眼远望,就看见两条排成长辫子似的轮船,正秩序井然地等待越过船闸。

在游轮甲板的后部,是一个中等大小的会议室。我们的研讨会就安排在这个会议室里。当吃完第一顿游轮上的早餐,精神抖擞地进入会议室时,游轮已经跟进到第一级船闸的门口。记者研讨会是一个比较宽松、比较自由的会议。它的本质就含有一种休闲和游览的成分。所以,只要不大声喧哗,那么,即使在会议进行当中,悄悄地溜出去看一下游轮翻越大坝的奥秘和过程,既是一件心照不宣的事情,也是一件不会受到主持人指责的事情。

会议从八点钟开始。近四十位代表坐在一起,是老朋友见面,谈笑风生。代表发言时既直面会议研讨主题,又常常被另外的代表插科打诨,切断话题。会议在一片轻松活泼、欢声笑语之中,断断续续地进行了三个半小时。等到会议结束,游轮已经开出第五级船闸的最后一个闸门,驶向三峡水库。

大家兴高采烈地涌向甲板。站在甲板上,只要随便一看,那么,一幅“高峡出平湖”的壮丽景观,就会活生生地映入一双似曾饥渴的眼帘。

地处长江北侧的坛子岭园区是观赏三峡工程全景的最佳位置。站在坛子岭上,不仅能欣赏到三峡大坝的雄浑壮伟,而且能观看壁立千仞的“长江第四峡”——双向五级船闸。

游轮在西进途中,依次穿越了西陵峡、巫峡和瞿塘峡。这三个峡谷,由于受水库水位涨高几十米甚至百十米的影响,所以,有一部分陡崖峭壁和景观已经被淹没。同时,由于水位涨高,所以,即使站在游轮上的同一个位置,观看前方陡崖峭壁以及景点的角度也发生了显著的变化。角度变化了,那么,人们能够看到的景观与之前相比,也会发生明显的差异。不过,景随物动,事在人为。三峡的水位虽然涨高,但又涌现出以前的游客未曾看到过的新的陡崖峭壁和自然景观。细细体悟,这些景点有一种全新的味道。所以说,在社会生活中,有很多事情不是你不懂、你不知,而是你没有看见。正因为如此,所以,很多事情并没有如你、如我之辈闭门造车那么简单。如果,事情都有那么简单,那么天上的月亮早就掉到了地球上。游轮穿行于三峡之间,既有白天的行程,也有晚上的行程。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坐在游轮的甲扳上,犹如穿行在一条黝黑的狭长的回廊里。

其中有一天行程,游轮停泊在巴东县。代表们既乘车又坐船,行程六十多公里,如向北伸出一只长长的手臂,横插到巴东县的神龙溪去体验一回传统的富有原始气息与野趣成分的漂流。虽然,我曾经在不少于十条的溪流里留下过漂流的足迹,但这一次神龙溪的漂流过程,让我见识了藏匿于中原大山深处的一种古老和朴素的文化。

这次会议,会期四天,但真正用于开会的时间只有半天。其他的时间用来新闻采风、体验生活。代表们跟随游轮一路西进,走走停停,还参观与游览了长江两岸的不少景点,比如三峡展览馆、三游洞、巫山文观峰、夔门景观、石宝寨、白帝城、神女峰、屈原祠等。每到一处,虽然是走马观花,浅尝辄止,但仍然留恋忘返,回味无尽。

自从跨出农门、离开老家之后,我再也没有使用过脚盆。即使生活中要经常地洗脚和洗衣,那么,使用的工具也大多是脸盆。如今,脚盆的模样、脚盆的影子虽然历历在目,但已经很难看到它们的实物。个别农村里即使还有脚盆之类的工具,那么,这些脚盆至少已经变成了一种祖母级的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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