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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章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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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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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水门

第一次听到“中水门”的名字,犹如初次听到母亲对我儿时的呼唤,至今仍然清晰地萦绕在耳边。中水门,简简单单的三名字,却像一股清新脱俗的春风,温柔地在我狭小的心池里吹拂起一道延绵起伏的涟漪;中水门,简简单单的三名字,却像一把锋利无比的纲刀,狠狠地在我瘦弱的心灵深处刻下了一缕亘古永恒的记忆。我对中水门的爱,如炉膛中的火焰那样炽热;我对中水门的恨,如冰窟中的凌笋那样刺骨。

第一次听到中水门的名字是在孩童时期。有一天,一个至亲来我家做客。他不仅给我的母亲送来两三元钱,还拎来了两个雪球似的东西。我不认识,于是问:“这是什么东西?”至亲说:“这是花菜。”我说:“哪里来的?”他说:“从诸暨县城关镇中水门买来的。”

我虽然年幼,但认识菜地里的芥菜、小白菜、鸡毛菜、油冬儿菜等不少品种,也知道这些蔬菜是什么味道。当天晚餐,我十分好奇地品尝了花菜的味道,感觉与传统的农家蔬菜略有一些区别,但根子里仍然没有吃出一丝“鸡鸭鱼肉”的荤味。不过,这次初次相见给我留下了一个非常深刻的印象。坦率地说,我至今能够记住中水门的名字,其源头并不在于中水门的本身,而在于从中水门买来的这两颗曾经让我眼前一亮的花菜。

从孩童时期开始至离开老家的十多年时间里,我除了能够从父母亲的手里拿到一点学费和书费,其他拿不到一分钱的零用钱。为了赚一点零用钱,从很小开始,我就尝试或者学会了摸螺蛳、捉泥鳅、捉黄鳝、掘半夏、种蓖麻、摘苦楝子等多种技能。有一年,水沟里、农田里的黄鳝大发,我每天能够捉到几斤。鉴于一时吃不完,又有点舍不得吃,我就用鱼篓拎着黄鳝到外陈供销社的露天菜场去兜售,但过问者寥寥无几。

正在心情郁闷、一筹莫展之时,我忽然听到了一个消息。消息说:“诸暨县城关镇中水门附近有一家水产商店收购黄鳝之类的水产品”。我一惊,似乎看到了一抹灿烂的曙光。尽管,我不能辨别这个消息的真假,但仍然暗暗地铆足了干劲。过了几天,我将积攒起来的十多斤黄鳝装在一只大的鱼篓里,背着鱼篓赶到诸暨城关镇中水门去销售。

早上从家里出发,经过外陈、马村,邱村、三踏步、南门头等村落和地段,步行十公里,花费了两个小时的时间和精力,终于走到了城关镇的“解放路”南端。那时,因为没有瓶装矿泉水,也缺乏水壶、茶杯之类的容器,所以,路上如果口渴了,那么就在路边的池塘里饥不择食地掏几捧冷水解决。为了防止黄鳝因干渴而被闷死,我时常将鱼篓放到路边的池塘里浸泡。

城关镇的南门头有一个分叉,分成三条路。中间的一条是正规的水泥路,南北走向,名叫“解放路”;左侧的一条与解放路垂直,东西走向,也是水泥路,大概叫“南屏路”;右侧一条是石板路,与解放路并行,但不知叫什么名字。这条石板路宽约两点五米,是一条用于小商小贩叫卖小件物品的露天菜场(商场)。我从南端的路口穿插进入这条石板路,一边走、一边看;一边寻找,一边询问。大概走过了两百米的距离,终于在右侧看到了一家水产商店。

该水产商店是两间木结构的平房,左右与其他的房子相连。它有两间朝西的门面,门面没有墙头,两间门面之间有一根木头柱子,屋顶是黑色的瓦披。当时,店里有一个四五十岁的男性营业员。我走到营业员的跟前,对他说:“我来卖黄鳝。”他打量了我一下,似乎有点不太相信,待我将鱼篓从肩膀上卸下来,才接过我的鱼篓。他拿着鱼篓既是搖,又是晃,前后左右、上下高低地折腾了一番,然后,一边看着鱼篓里的黄鳝,一边对我漫不经心地说:“一角九分一斤。”我一愣,觉得这个价格太便宜,于是问:“怎么会这么便宜?我们那边菜场里也卖两角多。”他一听,将鱼篓放在地上,说:“大的两角五分,中等的两角两分,像你这样小的,只能卖一角九分。”我说:“我的黄鳝也有大的。”他盯了我一眼,说:“虽然大的有几条,但你现在卖的是统货。”

我因为没有经验,所以没有将黄鳝分成大中小三类。我也没有工具甚至没有想到在水产商店现场也可以将黄鳝进行分类,就在一种不知所措的情况下,无奈地以一角九分的价格脱手了。事毕,我心里虽有不快,但说不出口,于是向那营业员投去一束轻蔑的眼光,意思是说:“你欺负我小孩!是一家资产阶级的剥削商店!”

虽然,我第一次在传说中的中水门旁边(附近)卖掉了一鱼篓黄鳝,但因为心情不好,所以当时忘记了有中水门的这个事情;虽然,我第一次来到了中水门的附近,却没有去找中水门看一看,所以不知道中水门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模样!

一九七五年一月,我高中毕业后回乡务农。四月中旬,经过一位至亲的推荐,我去诸暨县城关镇做临时工。四月二十日,我带着一点棉被等简单的行囊,到县城报到。住宿被安排在万寿街诸暨县人民政府招待所北门东侧的一间房子里。这间房子朝南,但不是一间正式的房子,而是由一堵围墙圈起来的用于堆放工具和材料的小仓库。它的宽度在两米左右,长度约六米,除了南面的一扇门,其他三面都没有窗。由于是四月的天气,所以,住在里面既不热,也不冷,而且没有蚊子。

四月二十一日,我在一个建筑工地正式上班。这个工地坐落在当时的大桥路诸暨电影院正对面、紧贴诸暨浴室的西侧。白天的工作虽然劳累,但下班后可以在浴池里免费洗澡。

有一天晚上,我回到宿舍后,觉得孤苦伶仃,无所事事,就到街道上去走走。一走,忽然想到了中水门。万寿街与解放路垂直,从招待所北门口沿着万寿街向东走,只有百十米远的距离就到了解放路。

解放路的东西两侧是门面相对而立的商店或者民房(办公楼),但也有一些路口。从与万寿街正面相对的一个路口向东走,穿过解放路东侧一排房子的山墙后,就到了那条当作露天菜场使用的石板路。华灯已经初上,但这条石板路东侧的商店没有打烊,一部分小商小贩也没有收摊,虽然没有白天那样热闹,但仍然有一些下班的人们到这里买菜。

这一次,我既然到了这个曾经留下些许遗憾的地方,时间又允许,就想看看中水门的真实面目。经过询问,经过行人确认,原来中水门就在我的跟前。

我不知道诸暨县城关镇有多少座城门,只听见过南门头和北门头的名字,但从来没有看到过南门和北门的样子。眼下见到了货真价实的中水门,就不免要仔细地打量一下。中水门,并不是人们相像中用来防御敌人的一扇城门,而是用来防御洪水的一道水门。它宽约一类,进深约两米,拱顶,用石块砌筑。门的南北两侧与房子(防洪堤)相连。向东穿过中水门,东端尽头是浦阳江西岸一堵陡峭的石砍。紧贴着石坎,南北向地砌筑了一道由下向上的石头台阶。沿着台阶向下走,如果江水不丰,那么就可以走到浦阳江的底部。

那家曾经让我吃了亏的水产商店,此时还没有关门,但已经物是人非。商店里有两盏电灯,散发着暗淡的光线,恰如人类的两颗眼珠子,观察着行人的一举一动。

我的身份是一个农民,但临时工作和居住在县城,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总能碰到一些穿皮鞋的男人、女人;总能碰到一些穿皮鞋的年轻人、中年人。每当看到他们悠然自在、神情轻松、衣冠楚楚、谈笑风生的样子,我的心里就会产生一些淡淡的自卑;每当看到年轻人穿着皮鞋从我身边经过,又听到从他们的皮鞋底下发出一声声“咯哒、咯哒”的声音,就犹如一个个响雷,不断地冲击着我的耳膜。

因为有至亲的关照,我在城关镇做临时工的工资是每天一元两角。四月下旬,除去两天下雨,实际工作八天。四月三十日发工资,我拿到了人生中第一笔劳动收入——九元六角。

一九七五年五月一日,是中国历史上一个平常的“劳动节”,却是我人生中一个犹如“分水岭”的日子。这一天由于下雨,所以没有上班。早饭后,我无事可做,就揣着口袋里的九元六角钱到街上去闲逛。一逛,看到在解放路西侧有一家皮鞋商店。我本来不想走进去,但不知背后有一股什么样的力量,硬生生地将我推进了皮鞋店。

这家皮鞋店以销售男式皮鞋为主。在多种款式的皮鞋中,有一双皮鞋吸引了我的眼球。这双皮鞋由杭州皮鞋厂生产,黑色,四十一码,材质是猪皮。我虽然对这双皮鞋心中有意,但深感囊中羞涩,几次想离开柜台、离开视线。不过,我终究没有抵挡住它的诱惑。经过一阵短暂的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我没有与任何人商量一下,咬咬牙,狠心地花费九元又六分钱,买下了这双猪皮鞋。为了与皮鞋配套,我又花三角四分钱分别买了一支鞋油和一块鞋刷。再到马路边,找到一个补鞋匠,花上两角钱为这双皮鞋的鞋底打上了一副铁钉。

这样,辛辛苦苦花费用八天时间挣来的九元六角工资,既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在我的口袋里存放了不到二十四个小时,就被我花费得个精光。

此后几天,每当下班后,我总是兴匆匆地回到宿舍,换上皮鞋后,就有意无意地到街道上去走走,有时,甚至走到了中水门。尽管,我的身上一贫如洗;尽管,我的决定有点草率,但从脚底下发出来的一连串“咯哒、咯哒”的清脆声音,已经麻木了我的大脑神经。我虽然穿着皮鞋,却不敢正视从身边经过的行人;我虽然穿着皮鞋,却有一种五味杂陈的混乱感受。我不知道从我身边经过的行人,有没有将目光投射到我的脚上?我不知道从我身边经过的行人,向我投来的是一道羡慕的目光,还是一道讥讽的目光?

这样惬意的日子,自我感觉良好,一颗虚荣心得到了暂时的满足,但是好景不长。没有过上几天,这个如雷般的消息传到了工地。一时间,工地上的同行为此炸开了锅。为了照顾我至亲的一个脸面,他们没有指名道姓地讽刺我,而是阴阳怪气、指桑骂槐地发出了一些言论。有的人说:“这个人不会赚钱,用钱倒是大方的。”有的人说:“这个人没有用。”有的人说:“皮鞋咯哒响,黄金跟八两。”有的人说:“我们这个工地小,容不了这样的大人物。”有的人不说话,但用鼻子喷出了一连串“嗤嗤”的声音;有的人不说话,但总是对着我“呵呵”地傻笑……我的至亲与我在一起工作。他知道我买了一双皮鞋后,虽然什么话也没有说,但整天低着头、红着脸。当听到上述一些风言风语后,他终于忍不住了,脸上写满了愤恨的记号,写满了后悔的印迹。不过,他恨归恨、愁归愁,始终没有在我的当面骂过一句话。

此后过不了几天,待五月十五日的日子过后,工地上单独为我结清了半个月的账。随即,我的至亲背对着脸,对我说:“这个工程已经结束,你先回家去吧……”

那天,我在宿舍里收拾了简单的行囊,赤着一双脚,拎着一双皮鞋步行十公里回到了家里。一路上,我虽然有点伤心、有点不快、有点无助,但没有为此而流下一滴辛酸的眼泪。

父母亲的年事已高,也没有经济收入,当知道我买了一双皮鞋又丢了工作之后,却没有说出一个“不”字,更没有骂我一句。其实,我买这双皮鞋的初衷,除了挟有一点小小的虚荣心,真正的原因是母亲的年龄大了,已经不能继续为我做布鞋;两个曾经给我做过布鞋的姐姐出嫁了,也不能继续为我做布鞋。我简单地认为,同样是穿在脚上的一双鞋,与其说买一双布鞋或者一双解放牌球鞋,还不如干脆买一双皮鞋。可是,我哪里知道,一石激起了千层浪——旁人不是这样想的,也不是这样看的。

为了穿用这双皮鞋,我制定了两个规矩:一是下雨天不穿;二是在工作(劳动)时不穿。此后,这双皮鞋陪伴我走过了七年漫长又艰苦的岁月,在上海、北京、山西、河北、舟山、宁波、杭州等省内外的不少地方,留下了一串又一串粗浅的痕迹。即使是一九八○年八月十六日,我从舟山的学校毕业分配到杭州工作之后,也没有将它丢弃。我觉得,这是一双极其普通的皮鞋,但是一双从诸暨县城关镇中水门附近买来的皮鞋。在它的身上,隐藏着一份不为人知的喜怒哀乐;在它的身上,记录着一段民间世俗的人情冷暖。

中水门,留给我的始终是一个爱恨交加的结。为了工作,为了学习,为了生活,在接下来的几十年光阴中,在无故的潜意识里,我也有过忘记它的日子。等到再次想起它的时候,人生的年头已经接近“知天命”。

有一次,我到诸暨市出差。办好事情后,我对司机说:“走一下解放路。”汽车转了两个圈,开到了解放路的南端。顿时,一派异常的生疏的景象从挡风玻璃映入了我的眼帘。我放眼望去,看到原来的解放路已经经过大手笔的改造:解放路西侧的商店、民房(办公楼)更新了、更高了、更整齐了;解放路东侧与浦阳江西岸之间的房子,包括一条石板路和石板路东侧的商店、防洪堤还有那座中水门等所有的建筑物已经烟飞灰灭、踪迹难寻。从南到北,凡是房子被拆除的地方,从西向东、由低及高,依次铺设了人行道、绿化带、迷你公园、游步道。在江边,砌筑了一堵坚实的防洪石坎。石坎上又布设了齐腰高的石质栏杆。原来,站在解放路的南端起点,看不到浦阳江的一丝容貌,如今,如果不是被茂密的树木所遮挡,那么,站在一个相同的地方,不但能够看到浦阳江的全貌,而且能够看到浦阳江上的桥梁,看到江对岸拔地而起的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

我根据过去留下来的一点记忆,估摸了一下距离,在大概是中水门所在的位置附近下车。刚探出身子,就有一股清新的犹如熟悉的空气掠过了下垂的衣角。我凝了一下神,吸了一口气,缓慢地踏上人行道。刚及抬头,就发现一块全新的路牌。该路牌显示,诸暨市有关部门已经将过去的“解放路”更名为“浣纱中路”。我穿过绿花带,走到了游步道,将双手轻轻地搭在洁净的栏杆上,一瞬间,积压了几十年的思绪,像万马奔腾的钱塘江潮水涌上了我的心头。向下看,浦阳江的水没有头也没有尾,时而卷出几个微小的漩涡,时而跳出几朵激情的浪花,缓缓地由南向北流逝;向前看,虽然看不太清楚,但一道坚实的防洪石坎傲然屹立。数不清的绿叶大树以及站在它们身后的建筑物,构成了诸暨市容江东一片的崭新风貌;向上看,蓝蓝的天,絮白的云,似走似停,若隐若现,和谐共存,相益得彰。眼前的一景一物,让我心潮澎湃;眼前的一景一物,让我留恋忘返。我深深地感到,在几十年的时间里,诸暨市人民紧跟祖国的发展步伐,已经将原来的一个小小城关镇,建设成了一个有期可待的繁荣富强的中等城市。

大千世界,微风徐徐,带不走我永恒的根;弱小躯体,思绪绵绵,割不断我无限的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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