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如果在世,那么今年一百零一岁。我与母亲相差三十八年。三十八年的意思,是母亲在三十八岁的时候生下我。此后,从理论上说,我与母亲相伴、相行一共四十八年,但实际上朝暮相处的时间,满打满算不会超过二十四年。
元朝作家马致远在《汉宫秋》第四折中有一段话,即:“见被你冷落了潇湘暮景,更打动我边塞离情。还说甚雁过留声,那堪更瑶阶夜永,嫌杀月儿明!”这段话中,提到“雁过留声”一词。后人经过臆想和杜撰,顺水推舟,移花接木,创造出“人过留名”的另一词,硬生生地将“雁过留声”与“人过留名”凑成并驾齐驱、珠联璧合的一个对子。
我的母亲是一位农家妇女,没有文化,但干生产队的农活,比如插秧、割稻、采茶叶、掘番薯等样样来得;做家里的杂活,比如缝补浆洗、烧饭、做菜、纺纱织布、做豆腐、做米酒、包粽子等都是行家里手。她在八十六年的生涯里,温良恭让,克勤克俭,辛劳一生,既没有留下一个英名,也没有留下一点物质财产,但留下三样东西。一是留下七个子女,其中包括我;二是给我留下四句话;三是留下三个偏方。
第一句话:“少吃多次味,多吃伤肚皮。”“肚皮”是家乡的土话,它的意思是“肚子”。这句话,是母亲为我小的时候所讲。我小的时候,因为平时吃不饱,只有到过年的时候,才能够饱食终餐,因此,一吃,就吃得太多。由于吃得太多,导致肠胃消化不良,所以患上上吐下泻的毛病。
第二句话:“文官动动笔,武官做吃力。”由于家里经济欠好,所以,我到八岁才上小学一年级。我在读书时,母亲没有讲过为什么要读书的道理,平时也不唠叨。这句话,是母亲为我读书的时候所讲,通俗易懂、深入浅出,其中之意不言而喻。
第三句话:“文不像读书伶,武不像救火兵。”“伶”是家乡的土话,它的意思是“人”。这句话,是母亲为我惹她生气的时候所讲。我小的时候比较调皮。有时候,调皮过分,就惹她生气。这句话,并不是母亲劝导我的话,而是骂我的话。听进来虽然文绉绉、软绵绵,但里面既包括深沉的爱,也充满无奈的意。
我偶尔会惹母亲生气,但无论什么时候,母亲从来没有打过我。有几次,母亲拿着一把鸡毛掸帚,一本正经地要打我,但打的时候不是打在我的身上,而是打在旁边的墙头上。她一边打,一边说:“你听不听话?”有几次,母亲拿着一把扫帚,横竖要打我。我嬉皮笑脸地将她的两只手抓住,说:“你打呀,你打呀!”母亲哪里舍得打,呵呵一笑后,笑出两行爱惜的眼泪,悄悄地将扫帚丢到地上。
第四句话:“脚趾头要趴得紧。”这句话,是我参加工作后,母亲专门为我所讲。母亲从来不过问我的工作,也不会讲要“努力工作、秉公办事、廉洁奉公、遵纪守法”等正儿八经的话。她的这句话,言简意赅、意味深长,细细地品味,犹余音缭绕、掷地有声,其中之意跃然纸上。虽然,我在工作中、生活中,处处循规蹈矩、如履薄冰,但由于这条路实在太长、太滑、太暗、太陡、太窄、太险、太诱,差一点也曾命悬一线。不过,凭借坚贞不屈的意志和光明磊落的风格,纵然起死回生,转危为安。
安逸,乃精神之绞杀;追梦,乃灵魂之共振。有人说,在历史的长河中,有的人只留下一段话;有的人只留下几个字,有的人只留下一个标点,更多的人则留下大片空白。我的母亲没有留下一段话,没有留下几个字,但留下一个标点。她除了留下一个标点,还留下三个偏方。这三个偏方,都产生在我小的时候、产生在缺医少药的时候、产生在生活极其艰苦的时候。
第一个偏方:生姜驱蛔虫。我小的时候,由于吃得不卫生,所以常常生蛔虫。最大的蛔虫有筷子那么长、那么粗。蛔虫有休息的时候,也有劳动的时候。它一旦劳动起来,就疼得我在地上打滚。家里没有驱蛔虫的药。开始的时候,母亲一脸无奈,除了帮我揉揉肚子,就是唉声叹息。后来,她拿来一块生姜,切碎后用开水冲泡。我喝下姜汤后,蛔虫顿时上蹿下跳。有的蛔虫逆流而上,纷纷从喉咙口冒出一个红红的、尖尖的头;有的蛔虫顺道而下,慌不择路地从下面逃遁。
第二个偏方:“扭痧”治中暑。“扭痧”是家乡的土话,它的意思是“刮痧”。我小的时候,夏天会中暑,其他时候会感冒。一旦中暑或者感冒后,就头痛发热、头轻脚重,整个人看上去无精打采、似瘟鸡笃头。这个时候,母亲会说一不二,当机立断,拿上一碗清水,将我的脸朝下按在大腿上,用清水当润滑济,在我的头颈上“扭痧”。我一边挣扎、一边痛哭。母亲不予理睬。待头颈上扭出三根紫色的“栏杆”后,她将我翻一个身,脸朝天又按在大腿上,继续在我的头颈上“扭痧”。待扭出两根紫色的“栏杆”后,她将我放到地上。此时,我的头颈前后有五根紫色的“栏杆”,虽然有点隐隐的痛,但感觉神清气爽、一身轻松。
第三个偏方:番茄根治妇女病。我的母亲生下八小孩,其中养大七个。最后一个孩子生于一九六二年。此后,她患上子宫脱垂的毛病。据她说,子宫脱下来的时候,大概露出体外六至七厘米。鉴于家里没有钱和羞于启齿等多方面原因,因此,她既没有去医院治疗,也没有告诉他人。我母亲不但没有去医院治疗,而且天天要参加劳动。这些劳动,不是生产队的,就是家里的。她在劳动甚至在休息的时候,子宫会自发地脱落下来。每当子宫脱落,她总是忍着焦虑和痛苦,用手抓着短裤,轻轻地将子宫推回体内。
有一天,她到村里一个叫“屋基塘畈”的地方去割草。屋基塘旁边有一块旱地。这块旱地的面积约两百平方米,是同村陈如海家的一块自留地。陈如海与我父亲的辈分相同,年龄不相上下。两户人家之间不是近亲,但有一点远亲的关系。陈如海在地里种了番茄。此时的番茄刚刚开始发育,颜色由青转白,即将红润但没有红润起来,成熟度在六成左右。也许是番茄的形状像子宫,也许是肚子太饿,我母亲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摘下一个。她没有将番茄带回家,而是当时就吃。一吃,番茄的味道比蜜甜、比饭香、比酒醇。她吃了一个,就吃第二个;吃了第二个,再吃第三个……直到将肚子吃饱。第二天,我母亲没有去割草,但特地去屋基塘畈吃番茄。这一次,她不是站着吃,而是坦坦荡荡地坐在地上吃。一吃,又将肚子吃饱。此后,她一发不可收拾,无论刮风下雨,无论酷暑炎阳,天天去吃。开始的时候,陈如海看到我母亲毫无顾忌地摘番茄,表面上虽然不说,但心里很不舒服。待了解真相以后,陈如海不但没有埋怨,而且满腔热情地说:“你去吃。要吃多少就吃多少。”我母亲勉强一笑,不管你陈如海舒服不舒服,支持不支持,一直吃到番茄藤枯萎、一直吃到番茄的数量归零。这一吃,我母亲起码吃掉三百斤番茄。此后,人间出现奇迹:母亲的毛病居然被根治。
母亲患上这个毛病的时候,我只有六七岁。我当时不知道。后来,她也没有告诉我,但告诉了我的二姐和三姐。我的二姐在十八岁、三姐在十五岁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母亲患有这个毛病。我的二姐今年七十三岁、三姐七十岁,如今生活在杭州。二○一八年十一月,我与二姐、三姐等一起在谈论家庭、回忆过去的时候,她们向我讲起母亲的这个毛病以及治愈的过程。
宋朝理学家周敦颐创立的“爱莲说”,一共一百八十六个字。有感于“爱莲说”,我遂东施效颦、班门弄斧,怯怯地萌生出“割草说”,即:“人间有地,地上有草。草的茂发,谓之堕落;草的枯萎,谓之上进。根浅而不稳,叶茂而身飘。割草者甚众。然割不在先后,而在于心境。所谓心境,小人者,有草长而不感其稀杂;君子者,无草长也不任其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