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不用支付宝

在普陀山上住了两年，虽然学到一手谋身之技，但留下一个遗憾。这个遗憾就是没有去走一走洛迦山。如果那时去，那么不但不必购买门票，而且来去船票只需四毛钱；离开普陀山之后，因出差、旅游或者聚会等原因，又去过普陀山十多次，但仍然留下一个遗憾——没有去洛迦山。如果那时去，那么不但不必购买门票，而且来去船票只需三四十元。二○一八年十一月四日，我慕名专程前往。这次去，不但需要购买来去的船票，而且需要购买门票。

早前，也许是无知、也许是漠视，也许是无暇，只听说人间有普陀山，但没有听说有洛迦山。第一次看到“洛迦山”三个字，不是在书上，而是在普陀县沈家门的客运码头。当时，在一艘轮船的船艏上涂有“洛迦山”的船名。

深秋的沈家门清晨，天气晴好，雾轻云淡，风平浪细。平时摩肩接踵的渔船载着一舱的希望，已经离开停泊的港湾，去完成昨日未竟的使命。偌大的渔港，忽然之间变得分外空旷和寂静。几十艘货轮，大小不一，高低不一，长短不一，朝同一个方向，抛锚于不远的一方水域。它们的马达已经熄火，看上去漆黑和沉重。几盏留守的电灯，从窗口，从桅杆的顶端，散发出一颗颗星星似的光亮。三五艘客轮、三五艘快艇，依次停泊在码头。它们的上面，除了一束闪动的灯光，还有一个个忙碌的身影。

互联网已经相当发达。在网上可以飞到火车票、汽车票、飞机票，却买不到轮船票。沈家门客运码头的售票处设在室内，但窗口面向室外。此时，三个窗口前已经排起三支长长的队伍。我排在中间一个队伍，第七个位置。距七时开始售票，还有四十分钟的时间。队伍不乱，但人头比较嘈杂。有的人是激动，喜笑颜开，忘乎所以；有的人是新奇，品头评足，滔滔不绝；有的人是心急，不是抱怨，就是嘀咕。在众多的声音中，我听到一句话。这句话不长、不重，却深深刺激我的神经。这句话说：“买船票不能用支付宝，只能用现金。”我一愣，马上产生些许焦虑，因为，身边没有一点现金。

怎么办？如果去银行，那么不但需要重新排队，而且不一定能够买到去普陀山的第一班船票。如果不买船票，那么在汽车上可以补票、火车上可以补票，但轮船上不但不能补票，而且根本进不了候船室。我的前后左右有老太太、有小少妇；有老爷子、有小丈夫。他们手上捏着几张甚至一叠红花花的大钞。我试图向他们用支付宝调换一点。他们一听，有的说不会使用；有的说自己也不多；有的既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只呵呵一笑。我的前后左右有小伙子，也有一小姑娘，我试图让他们帮个忙，但没有一个人应和。正在一筹莫展之时，我一摸裤袋，摸到一张五十元的纸币。这点现金可以买一张从沈家门到普陀山的船票。

沈家门有客运码头，但没有直达洛迦山的客轮。沈家门有轮船售票处，但不出售从普陀山到洛迦山的船票。如果去洛迦山，那么必须在普陀山另行购买船票。从沈家门去普陀山的轮船是单层的小船，大概一百二十个座位。船舱里有一位服务员。服务员是一位女士，年龄在三十岁左右，穿一身红色的工作服，戴一顶红色的帽子。我坐在过道边，对她说：“你们售票处不能使用支付宝，我没有带现金，等会买回程的船票是个问题。你能不能调换一点现金给我？”她迟疑一下，然后一摸口袋，说：“只有二十元。”我看她的动作与表情，其间不但没有作假的成分，而且隐含着一种发自内心的真诚。我说：“你能不能帮我向其他船员借一点？”她与我素不相识，却爽快地答应。回来时，给我筹措到两百元现金。

在普陀山购买船票，附带要买一张门票。这张门票上没有出现“洛迦山”的字样，而是“普陀山”的字样。此时才知道，将“洛迦山”与“普陀山”的门票绑在一起，与超市里将小瓶“可口可乐”与大瓶“可口可乐”绑在一起的道理一样。“洛迦山”的门票价格一百六十元。我一惊，如果用现金支付，那么又没有了购买回程船票的钱。所幸，普陀山售票处可以用支付宝购买门票，但仍然不能用支付宝购买船票。我感到纳闷，问：“为什么不能用支付宝？”售票员扭扭捏捏，找了一个搪塞的理由，说：“菩萨不用支付宝。”

洛迦山在普陀山的东南方向，面积约○点六三平方公里，海拔九十七点一米，与普陀山相距五点三公里。相传，它是观世音菩萨修行之地，素有“不到洛迦山不算朝完普陀山”之说法。初唐诗人王勃做长诗一首，题为《观音大士赞》，其中开头四句是：“南海海深幽绝处，碧绀嵯峨连水府。号名七宝洛迦山，自在观音于彼住。”

洛迦山虽然矮小，但海岸曲折，礁石嶙峋；珊瑚围绕，五光十色；千姿百态，美不胜收。有的人说，洛迦山的形状像一尊卧佛。但从轮船上看过去，它不像一尊卧佛，而像一个倒置的海螺屁股。剔除礁石、树木，仅从圆通禅院、大悲殿、大觉禅院、伽蓝殿、五百罗汉塔、四十八愿塔和水晶宫等景点的平面游览图看，它活像一只海马。

洛迦山上最大的景点是大觉禅院。大觉禅院坐西北、朝东南，单层结构。进入大门，对面是一座五个开间的大雄宝殿，右侧是一个厢房。厢房里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此时，里面空无一人。我走进去，本来想闭目养神、休息一会。不料，眼睛一闭，竟然做起黄粱美梦。我梦到两件事情。第一件是“短姑道头”。“短姑道头”在普陀山。四十年之前，我第一次踏上“短姑道头”时，无法将它与码头联系起来，只是看作浦阳江上的一个河埠头。那时，从普陀山的山脚下，如舌头般伸出一条十多米长、三五米宽的石头路基。路基缓缓地切入海的肌肤。轮船到达“短姑道头”旁边，但是靠不了岸。无论是上客还是下客，都得用一条长不过一丈、宽不过三尺的小舢板摆渡。如今，普陀山上已经有坚固的码头，但“短姑道头”不但没有消失，而且成为第一处胜境。第二件是“落地跟斗”。人，来到凡间，都有一个“落地跟斗”。“落地跟斗”决定每个人出生的时间、地点和家庭，决定每个人后续发展的基因。这个基因不是生物学概念里的基因，而是哲学概念中的基因。哲学概念基因中的一个重要元素，就是人的智慧。人类社会中，每个人的智慧不一样。如果一样，那么这个社会将无法存在。这好比一只闹钟，如果每一个零件一样大、一样厚、一样的结构形式，那么，这个闹钟不要说无法走动，就是连摆设都不能成立。人的智慧，决定这个人今后是否健康。人的健康取决于原生态的自然条件与后续的养护。但如何养护，饱含着智慧；人的智慧，决定这个人今后走什么路、能不能走完全程。走路，取决于一双脚和多次的选择。但如何走、如何选择，饱含着智慧。人的智慧，决定这个人今后能不能做一点正儿八经的事情。做一点事情不难，但做一点正儿八经的事情很难。如果想做，那么就取决于人的健康、努力、坚持和方法。但如何把握，蕴藏着智慧。

大觉禅院的东南侧，是一堵围墙。围墙上开一扇圆门。圆门上方有“入脱解门”四个大字。经过这扇门，就到“来圆觉地”。这是一块平坦的地坪，面积约五十平方米。站在地坪往下看，地坪上履迹无痕，一尘不染。由此推延开去，回想起轮船至西码头后的点点滴滴。西码头至大觉禅院约三千米，其中铺设香道石阶七百五十余级，石阶上嵌有些许莲花石板。从下至上，一路两侧依山映水，林木夹道，古树浓郁，蔚为壮观；往东眺望，大气磅礴，极目千里。眼前海鸥展翅，白鸟飞舞。远处波澜壮阔 ，渔光鳞鳞。在一幕七彩的霓虹中，似有一座海市蜃楼。她有时棱角分明，有时犹抱琵琶半遮面；在距围墙三米远的地方，有五棵挺拔的松树，松树主干直径约三十厘来。它们扎根在岩石之间，长期经受风吹浪打、日晒雨淋，但傲然挺立。它们的树皮龟裂，肤色黝黑。树上有干练的树技，有稀疏的松叶，但像阴阳人。靠西一侧，树枝横斜，树叶青翠；靠东一侧，有的树枝被风折断。有的树枝虽然没有被折断，但如一根根枯萎的竹竿，青筋外露。舟山有一千三百多个岛屿，普陀山附近有朱家尖和长峙岛等。当年，观世音菩萨为什么不选择其他的岛屿，偏偏选中这个弹丸之地作为修行之所？从这些松树的身上，可以找到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