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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章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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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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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姚家岭

 我第一次走姚家岭。

从桐庐县江南镇环溪村出发至姚家岭,分两段行程。第一段,可以开车。如果是普通轿车,最多只能到达大坞桥水库大坝。如果是越野车,可以直达黄坪坞水库大坝。第二段,从大坞桥水库或者黄坪坞水库大坝开始,老老实实地步行。

第一段行程,道路的左侧是连绵起伏的荷田。粉嫩的荷花和青绿的荷叶从车窗前刷刷滑过,似一缕流动的彩色粉末。粉末不断刺激我的视觉神经,在一个不知不觉之间,就萌生一种浓浓的诗意。诗意盎然,遂吟诗一首,标题为《荷花》,诗云:

岭下荷田三千半,

莲蓬探头理还乱。

小腰细酥随风动,

淡白心骨却胜男。

陪同我走姚家岭的,是环溪村的周良同志。他今年五十七岁,身材高大,脸庞黝黑,大大的眼睛下面,是一对微微上翘的嘴角。他穿一件旧式的武警上衣,背一只布袋,提一把柴刀,看上去精神抖擞。

我们从大坞桥水库的大坝上开始步行,到黄坪坞水库大坝只有五、六百米距离。黄坪坞水库很小,从大坝至水库的尾巴,大概不到两百米。

真正进入姚家岭的山道,要从黄坪坞水库的尾巴算起。

这条山道只有五、六十厘米宽,路面没有平整的大石头,但有一块块自然的小石头。小石头经过人们长期踩踏,已经被鞋底磨去坚硬的棱角。道路两旁,有一人多高的芦苇、竹笋、杂木、粽叶、野草。周良走在前面,说,今天我们是第一批走这条山道的人。我一愣,问,你怎么知道?他停下来,用柴刀顶着一根杂草,说,这是“方向草”。你来看看,它的方向仍然朝后。

呵呵,我这个从农村长大、在城市生活的花甲老人,忽然长了一点见识。以前,我听说过“斜头茅草”,但从来没有见过“斜头茅草”长成什么样子。“斜头茅草”讲的是草,指的是人,是人的立场、意志和看法。我不知道这个世界究竟有没有真的“斜头茅草”,反正没有刨根问底。今天听到“方向草”一词,又有实物在眼前,就暗暗地来了兴趣。我想,“方向草”是否与“斜头茅草”有关,是否是“斜头茅草”的兄弟?

顺手拔起一根“方向草”,仔细观察。它的主干如一根毛线针般粗,有弹性,一节一节的,两节主干的连接处,叶片稀少。如果不加注意,它就是一根普通的路边草。如果有人去拨动,那么,它就跟着拨动的人旋转一个方向。看着这根草,眼前浮现出战争年代的那些汉奸,浮现出和平时期那些不讲诚信者的面孔、那些投机取巧者的面孔。

山道有坡度,但不是很陡。周良在路边找到一根杂木。杂木有一人多高,约两厘米的直径。他用左手捏住杂木的上端,右手一刀下去,杂木的下端就从娘胎中分离出来。他将杂木调过头来,在杂木的头部又一刀下去,让杂木的头部去见了马克思。我以为他要干什么,他却将杂木一推,说,给你,当拐杖。

走山路,有一根拐杖,就相当于多一条小腿或者拉长一只手臂。我用拐杖时而杵地,时而撩拨路边的植被。有的地方植被茂盛,有的地方植被稀疏。撩拨之间,听到一缕潺潺的水声。

一条溪流,上部两侧宽二、三米,底部两侧宽约一米,时而盘旋在山道的左侧,时而盘旋在山道的右侧;时而敞露胸膛,时而被树木遮盖。也许是十多天来已经没有下雨,溪流里的水量不大,但水质碧纯。

站在一个小小的水潭前,稍事休息。周良说,这条溪沟里有石斑鱼、有蛇、有石蛙。对有蛇、有石蛙的说法,我能理解,但对于有石斑鱼的说法,我有点不太相信。石斑鱼好像很有灵性,正在怀疑之间,它就摇着一条小尾巴,从石头之间的缝里窜出身来。这条石斑鱼大概两寸长,背脊两侧有三、四道黑色的纹路。青灰的身体在水里若隐若现,如果不是特别注目,很难看清它的存在。

生活中有一句格言,叫做“水太清无鱼,人太勤无智”。一直以来,我对它的理解没有多少把握。二○一七年三月二十三日,我去了一趟湖北的神农架。在神农架景区,看到一条娃娃鱼之王。那娃娃鱼有一米多长,几十斤重,静静地匍匐在一个水质清洁、水流缓慢、光线暗淡的水池里。看到娃娃鱼之时,我对“水太清无鱼”的说法已经有三分动摇。这次在山涧小溪看到石斑鱼,就认定“水太清无鱼”的说法有失偏颇。同理,“人太勤无智”的说法也有一些偏颇。中国人自古以来崇尚“勤快、勤劳、勤奋”。《易》经里讲:“劳谦,君子有终,吉”。《尚书》里有“天道酬勤”的说法。唐代韩愈《古今贤文·劝学篇》中,也有“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的记载。

有人说,人生处处是风景,扬手是春,落手是秋;抬腿是夏,停脚是冬。人生如此,自然界也如此。

黄石滩,是姚家岭里视野比较开阔的一个地方。细浅的溪流在这里好像打了一个结,使溪水忽然有一种迂回的感觉。溪边有裸露的石头,溪里有裸露的石头。石头呈淡黄又略显红润的颜色。有的石头大如牛,有的石头小如斗;有的石头尖,有的石头平。最大的一块石头,斜坐在水里,其平面有二、三个平方米。人可以在它的上面站立、小坐甚至卧躺。

离黄石滩右侧不远,在山坡上,骤然长出一个高高的凸起。这个凸起是一支石笋。石笋凌空而立,高约三十米,周围长二、三十米。它好像是从云南石林过来的一个弃儿、从广西桂林过来的一个游子、从湖南张家界过来的一个暗探。早年,也就是没有注重生态建设的那个年代,山坡上的树被砍,柴被割,草被拔,石笋四周光秃秃、亮堂堂。这座山,产权属于环溪村。如今,环溪村的百姓不再砍柴、不再拔草。石笋的四周不仅长草、长柴、也长树。柴草和树木将石笋紧紧包裹,使它勉强露出一个迟钝的头部,犹如一个醉酒的汉子,惬意地沉浸在温柔的梦乡。

深坑,是姚家岭山道上最陡的一个地方。它的深,没有重庆武隆县的天坑那么深;它的险,没有重庆武隆县的地缝那么险。路上的台阶,仍然是自然的台阶,但路的形状如“之”字。小溪被茂密的植被覆盖,看不到它的尊容,但能够听到水的声音从植被的缝隙里悠悠传来。路的两侧没有护栏,但有杂草、野枝。轻轻地拉住杂草或者野枝,再用拐杖用力一蹾,三、五十厘米高的台阶,就能够一个个地跨上去。

都说“远路无轻担”。从黄坪坞水库走到这里,已经大汗淋漓。

姚家岭,以前曾经有三个茶亭,分别叫下茶亭、中茶亭和上茶亭。茶亭是用来休息的地方,也表明山路所处的位置。如今,茶亭已经倒闭,但还有一点可辨的遗迹。相比于下茶亭和上茶亭,中茶亭的遗迹轮廓比较清晰。它的顶棚没有了,门没有了,门垛头没有了,但仍然可看到两侧的卵石墙。

茶亭,是古道上的一个建筑,是行人心目中的一个记忆。那些斑驳的石头,支撑起一个可以避风躲雨的棚盖,不知已经为多少游走的人们,或舒缓路途上的疲劳,或减轻伤势中的痛苦、或挽回生命残存的机会。那些从墙缝中钻出来的不知名野草,长短不一、粗细不一,品种不一,不知已经与她相伴多少个春秋。昔日人们的肩扛手提,昔日人们的气喘吁吁,已经变成一个时代的遥远印记,变成人们想象中的一道模糊风景。如今,能与之朝夕相处的除了溪水和山峦,除了树木和杂草,还有偶尔路过的大小行人和不请自来的风霜雨雪。曾经留下的一道道足迹,曾经滴下的一串串汗珠,曾经编织的一个个故事,或被炽热的阳光融化,或被漫天的雨雪淹没,或被强劲的山风吹遁。瘦长的山谷、绿色的走廊,幽静的树荫,相映成趣,构织出一幅桃花源似的彩色画卷,演绎成一首没有文字的、没有节奏的经久歌谣。歌谣里,仿佛有先人踏进这方土地时的无奈,有先人踏进这方土地时的恐惧和悲壮,也有先人踏进这方土地时的信心和力量。

经过上茶亭,再向上走几百米路,就到达姚家岭。看看手机,从大坞桥水库大坝至姚家岭,共八千步,约合四点八公里。姚家岭分外棚和里棚。过了里棚,就到达富阳的第一个村庄——上南坞。

外棚,在一丛儿的绿树之下,盖有五幢房子,其中平房三幢,二层的楼房两幢。这里最早的时候有八户人家。八户人家不稀奇,稀奇的是,当时的政府,专门为八户人家设置一个小学。后来剩下四户。目前住在外棚的,只有一户人家、两个人。这户人家的户主叫童进玉,今年八十七岁。还有一个是他的儿子,名叫童明芳,今年五十八岁。

童进玉手持一根自制的拐杖,脚穿一双黑色的雨鞋,腰系一根淡红的绳子,坐在一个木架平台的边上。这个木架平台,由几十根原木拼接而成,面积约三十平方米。平台用来休闲和喝茶,上面有凳子,有桌子。与木架平台相隔一条小路,是一幢新建不久的小平房。平房有两个开间,一扇门。平房以及木架平台由一个附近村庄的猎人花七万元钱建造。房子外墙用石灰粉刷。正面雪白的墙上,游客爱新觉罗·石竟题了一个词——“姚家岭”。猎人平时不太上岭,只有周末和节假日才偶尔上来。他上来的时候,可能是一个人,也可能带上一帮朋友。他不上来的时候,房子的门上了锁。这个木架平台,就成了童进玉的活动场所。

童进玉如果坐着,看不出他的身体状况,一旦站起来,他的腰部已经弯得像一把镰刀。他的思路非常清晰,也非常健谈。他说,他的爷爷从富阳逃荒到姚家岭,随后生下两个儿子。童进玉说,他有四个儿子,其中三个健在;三个孙子,其中一个是富阳县的高考文科状元,毕业于北京大学,现在北京某个银行工作。他说,他只读过两年书,一直生活在姚家岭。以前,他经常下山,购买一点农具或者生活用品。过了七十岁之后,已经有十六年时间没有下山。他的衣服自己洗,胡子自己刮,头发自己理。我问,自己怎么能够理头发?他淡淡一笑,说,拿一把剪刀,再加上一面镜子就行。我说,你的儿孙发展得不错,为什么不住到山下去?他沉思一下,说,做人,容易是人,不容易也是人。久病床前无孝子。人各有长处。人的思想不一样,特长不一样。高有难,低也有难。生活要靠自己,聪明无绝顶,愚笨不到底……我说,你长期不下山,吃穿的问题怎么解决?他说,人民政府每个月给他有一点生活补助。平时由身边的儿子下山去买。节假日,山下的儿子、孙子和侄儿也会送一点上来。到姚家岭去旅游的客人,也会给他留下一点吃穿的东西。

姚家岭缺少通畅的道路,缺少足够多的人气,但不缺水。童进玉指着右侧的一个山坡说,那边有一支“仙水”,喝起来味道甜蜜蜜。我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山坡距离坐的地方不过三百米。问,为什么会甜咪咪?他说,那水是从一条龙身上流出来的汗液。我一听,觉得有点神乎。说,具体怎么回事?他说,姚家岭地处来龙山脉。这座山是一条龙的化身。龙从天子冈游过来,经过石门、楼家弄,穿过富春江的底部,到嘉兴海宁市探出头部。那些柴草,就是龙身之皮毛;柴草之下的“仙水”,就是龙身之汗液。我说,能找到那“仙水”吗?他说,沿着这条小路走过去,不用找,有一根毛竹管插着。

三、五分钟后,差不多到达木头平台的对面,我看到小路左侧的斜坡上,插着一节剖开的毛竹竿。毛竹竿长约五十厘米,一头插在泥土里,一头露在外面。从毛竹竿里面,流出一个小小的水头。水头不急,用双手去接,将一泓清水送到嘴里。品之,确实有一种甜润、甘冽的味道。

回头,见姚家岭似一只绿色的平锅底。站在平锅底眺望,四周山峦起伏,全无“一览众山小”的感慨。那幢守猎者的小房子,如一块小小的奶酪,成为万绿丛中的一个白色点缀。

姚家岭的“里棚”住有一户人家、两个人。他们是童进玉的一个侄子和一个侄媳妇,年龄均为六十二。姚家岭的房子是旧的,但有一样东西是新的。这种新的东西,就是空气。

童进玉说,他在山上住这么多年,从来没有碰到过像我这样问东又问西的人,如今碰到,是一种缘分。他乐意带我去他的家里看看。

跟着他,慢慢地走。经过两幢小平房的门前,到一块平地。平地呈长条形,面积三、四百平方米。平地的内侧是房子,外侧是一些水杉等树木。树木长得比房子高。平地的尽头,有两幢二层楼房。一幢楼房有两个开间,但已经没有屋顶。一幢楼房有三个开间,一扇门。门前有四只母鸡。母鸡一会儿啄食,一会儿扒爪,一会夹着翅膀追逐低飞的蜻蜓。这幢楼房就是童进玉父子俩的家。房子的墙头用小石块砌筑,外墙未经粉刷。开门,房内没有楼板,但有木柴、有电灯、有电视机。

有人说,经历几十年的人生风雨,看过很多《人生寄语》,殊不知仅用“尖、斌、卡、引”四个汉字即可明白真谛:“尖”,能大能小;“斌”,能文能武;“卡”,能上能下;“引”,能屈能伸。正可谓,人的一生虽复杂,但四个字简单又明了,即:

能大能小看世态,能文能武乃英才。

能上能下淡名利,能屈能伸福自来。

我与童进玉老人相处近三个小时,谈论了社会、人生、自然、生产等一些内容。看上去,他比较开朗、乐观。乐观,大概可以看作心态好。心态不同,人生的境遇便会天差地别。快乐,就是在平淡中窥见神奇;幸福,就是于平淡中品尝真味。快乐不是生活的赐予,而是心灵的感悟;幸福,不是别人的馈赠,而是内心的淡然。只有甘于平淡,不争执、不计较、不任性,才能感受到更多的幸福。

从环溪村到姚家岭大概八公里。八公里之外的地方,不是每个人想去就能随便地去。如果去,总要有个理由;如果去,总要有点收获。长期以来,环溪村的人们养成一种习惯,即,凡是去姚家岭,到回程时,无论什么物品,多少都要带上一点。周良也有这种习惯。他去的时候,布袋里有五只米馃。米馃由他的老婆周明珍于十二日晚上制作。每只米馃有小拳头那么大。在姚家岭,他给我吃一只,给童进玉老人吃一只、又送一只,自己吃两只。回程时,路边有茶叶,他就采一点茶叶;路边有边笋,他就挖一点边笋;路边有粽叶,他就摘一点粽叶。不一会儿,原来空空的一只布袋被塞得满满的。我上山的时候,也背一只布袋。布袋里有三瓶矿泉水、两只苹果、部分干粮,还有药品、药膏、雨伞、充电器……满满的一袋。在姚家岭,我给周良一瓶矿泉水、一只苹果,给童进玉老人一点干粮。三下五去二,沉重的布袋就变得空空的。

这就是城里人与山里人的区别;这就是旅游与干活的区别;这就是生活与理想的区别;这就是古话所说的“靠山吃山”实例。

说起粽叶,有一个奇怪的现象。粽叶的品种比较多,种植范围也很广。姚家岭的粽叶曾经救过一部分环溪村老百姓的性命。姚家岭的粽叶也叫箬叶。箬叶由天意排定,在大荒之年能长出箬米。箬米有米仁那么大,吃起来有点黏,闻起来有点香。一九五八年至一九六○年期间,天下大荒,姚家岭的箬叶忽然长出沉甸甸的箬米。这些箬米,生活在姚家岭的童进玉采摘过,环溪村的一部分老人也采摘过。

周良为什么不带矿泉水?这不是他的疏忽,而是他的经验。走其他山岭可能要带水,但走姚家岭,完全不需要带水。大坞桥水库,是环溪村老百姓的生活保护水源;黄坪坞水库,是青源村老百姓的生活保护水源。这两个水库的水,都来自姚家岭的一个山谷。既然水库里的水能够直接饮用,那么,姚家岭溪沟里的水,当然可以直接饮用。

下岭并没有比上岭轻松多少,但话题又回到石斑鱼的上面。周良说,他偶尔捕一点石斑鱼。捕鱼最高的地方接近中茶亭,相当于姚家岭高度的一半。这么高的地方仍然有石斑鱼,这鱼是从水里游上来的还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它们到这么高的地方吃什么?

一路走,一路想,一直找不到答案。

回到黄坪坞水库的尾巴上。周良的眼睛亮,看到水里有一群石斑鱼。这群鱼有十多条,在太阳光的直射下,发出闪闪乳白的光亮。从这群鱼身上,终于找到它们向上游动的答案。原来,黄坪坞水库是石斑鱼的家。水库尾巴的溪水本身没有食物,但溪沟两侧有树木、有植被。树木和植被上有不少虫子。虫子跌入溪沟,随流而下,就成为石斑鱼争相觅食、逐级而上的动力。

走了一趟姚家岭,感触良多。做诗一首,且为本文收尾。题为《逆流而上》,诗云:

溪沟狂野冲山顶,

吾与周良伴流行。

一叶清光浮水面,

景色苍茫向天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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