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 防 图
陈 刚
前言:1949年初,在长江中上游的江陵至巴东沿线两岸,仍由国民党“华中军政长官公署”副总司令兼湘鄂边区绥靖司令官宋希濂14兵团及配属部队盘踞。宋希濂的指挥机构设在宜昌,布防重点是沙市至宜昌的长江两岸。为彻底摧毁国民党的长江中游防线,打通大西南通道,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第13兵团及配属部队即将解放宜昌……
1
鸡叫头遍的时候,江露弥漫得正浓,宜昌城的空气也变得黏稠起来,人们在睡梦里迷迷糊糊听到了“叭叭叭”几声枪响,然后是一串脚步声从怀远路一直延绵到了墨池巷。夜色又复归于寂静。
二马路与福绥大街拐弯处,有一幢气派的欧式风格大厦,抗战时期曾经是长江上游江防军司令部,现在成了川湘鄂边第一绥靖分区司令部。隔街相望有一座三进三出的四合院,占地约三亩,门上挂的牌子是川湘鄂边绥靖公署侦防处。它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名字:保密局湖北站宜昌潜伏组。侦防处下辖三个科,一科负责党务考核,监督驻地军官动向,二科负责情报刺探、收集,三科负责暗杀、缉捕。
在这个雾蒙蒙的凌晨,侦防处长胡文胜还坐在办公室等消息。昨天他安排三科科长魏峰林去跟踪一个叫李云成的人,凡与他接触过的人都要带回来秘密审查。他要围绕李云成布下一张天罗地网。两天前,胡文胜接到二科密报,中共荆当地委派了一名高级别党员已经潜入宜昌城,正秘密与中共重庆局之前派遣的二十一名地下工作者分头联络,将组建一个代号“云集路21号”的情报组织,任务是摸清国民党守备部队在宜昌的火力配置、防御工事和作战方案,以及国民党特务预留潜伏人员的情况。
二科截获的情报里只透露出中共领导的代号叫“萝卜”,其他情况不详。但掌握了“萝卜”将通过流动烟贩李云成联络其他地下党员,发布指令。李云成教过书,当过盐业局职员,是中共地下交通员,二十一名地下党员将分头与他单线联络,接受不同任务。
胡文胜不让惊动李云成。他说只有通过李云成这个“饵”,才能将“萝卜”和二十一名中共地下党员一网打尽。
魏峰林站在侦防处长办公室门口,深吸一口气,弯腰敲了两下门。进来。屋里头说。魏峰林用力握紧了镀镍把手,小心地转动,小心地推开,小心地斜了身子插进去。
胡文胜用指头弹了一下高脚玻璃杯,红酒在杯里荡起一阵涟漪。他用一种怪异的神情打量着魏峰林,然后平静地补上一句,又让逃脱了?
魏峰林抹一把脑门上的汗水,不敢抬头说话,把头垂得更低了。
电话铃的响声突如其来,把魏峰林吓一跳。胡文胜慢吞吞地饮了一口酒,取下话筒只喂一声,仿佛瞬间就得到了什么开心事,脸上立马堆满了笑,一迭声地说:嗯,嗯,嗯。电话很短,就几句,但从神情看,电话那头传过来的分量不轻。胡文胜轻轻放下电话,脸上强撑起的笑容也渐渐消散了。他重新端起酒杯,眼睛里有了星星点点的光在闪烁。这个神秘的暗语电话,让他盼了两年,终于等到了。他得到了四个字:待命复活。
魏峰林呆站在原地,低头望着自己的鞋尖。这是一双圆口千层底布鞋,能看得见左脚小拇趾的地方塌陷了一个坑。刚才的剧烈奔跑,倒没什么感觉,现在才站一会儿,就感觉伤口处隐隐发麻。他和胡文胜是五峰渔洋关的老乡,一个盛产茶叶的古镇。当年一起入伍参加“忠义救国军”,在上海、长沙参加过抗击日寇。魏峰林在一次战斗中被炮弹炸飞了两根脚趾头,人也被震得昏迷过去。是胡文胜背着他穿过枪林弹雨逃出了战场,又护送到战地医院,捡回来半条命。事后得知这场战斗打得异常激烈,部队被日军包了饺子。魏峰林想这活下来的这半条命是胡文胜给的。他嘴笨,但把想法埋心里。
武汉失守后,军统迁重庆。胡文胜秘密投奔了军统三处。半年后,胡文胜站稳脚跟,把魏峰林也引荐过来。后来军统改组成立保密局,他也一直带着魏峰林。
胡文胜端平了酒杯,目光贴着杯沿射向魏峰林,炽灼如炬。魏峰林依然泥塑一样站着,脚都站麻了。许久,他才听到胡文胜一句一顿地说,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动李云成半根毫毛。至于其他人,也要确保活口。最后这句话,语气坚决,还有点凶狠。
2
庞仕君昨晚能从魏峰林的枪口下躲过一劫,不是他命大。是魏峰林要留活口。魏峰林的枪法极好,可以蒙眼击落树梢鸣叫的麻雀。
庞仕君刚进巷口,就感觉遇到了麻烦。这是一条冷街,平常很少有人经过,更何况是深更半夜。远处四个黑衣人在慢慢朝庞仕君靠拢。他吃惊地“啊”出一半就迅猛地收紧喉头,脚下赶紧调转方向。远处细碎的脚步声越发迫近,他便狂奔起来。子弹贴着巷道的石板发出一串爆响,他的两只脚擦着尘烟飞蹿。瞅准斜伸进浓雾里一根粗壮的枝丫,他纵身一跃,攀住树枝,贴着树杆滑进了院落。刚站定,就听到院墙外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呼啸而过。
庞仕君公开的身份是民生船务公司宜昌船务处的信息员,负责民生公司在宜昌的船舶运行情况。每次他将收集到的信息整理后,工工整整抄写在专用信笺,然后由总务处送到一架飞机上。这架飞机每天往返一次重庆和宜昌,运送重要人员和情报。
此前,由于叛徒出卖,宜昌城内的地下党组织遭到严重毁坏,几近瘫痪,很多同志被迫隐蔽起来,等待组织重新激活。庞仕君昨天接到秘密指令,要他将收集到的民生船务公司在宜昌的运力情况报送给上线联系人。然而,他还没有接上头,就发觉被跟踪了。
庞仕君不知道他的上线联系人罗远清已被秘密逮捕。罗远清散发着皮肤被电灼后的焦糊气味,在电流增加到75mA的时候,他迷迷糊糊地重复了两遍:凌晨三点,教堂后巷。说完,一边嘟噜一边哭,眼泪和鼻涕糊了满脸。
罗远清在得到李云成指令后不久,就被魏峰林带到了侦防处刑讯室。
胡文胜决定亲自审问罗远清一遍。他轻巧地俯下身体,内心充满忧伤,用绣花针一样锋利的目光盯着罗远清的眼睛,话说得很慢,我不希望听到没有内容的假情报。罗远清目光微垂,躲开他的直视,似在回忆什么,羞愧地将头扭向一边。
胡文胜从火盆里取出一支煨红了的烙铁,点燃香烟。他把脸在烟雾里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对着罗远清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胡文胜扔掉烙铁,勉强挤出一句话,别瞎了心。说完就起身,沉着脸朝外走。门外铺满灯光的路,像一截剥光了皮的树杆,白花花的伸向远处。他的身后传来了特工们恶毒的笑声,和罗远清的惨叫声。
两个时辰后,刑讯室的特工过来报告,罗远清交待了接头地点和接头时间,再没有其他信息。胡文胜抿抿嘴角,不再言语,背转身体开始用目光与手上的红酒杯对话。对于特工头目来说,沉默也是领导艺术。进来报告的特工不知所措,谄媚地笑了一下,接着说,这人很顽固,用了电刑,才说的。他担心上司怀疑他们审讯没有尽力。
胡文胜亲自开车,魏峰林和罗远清坐在后排。他们的小车后面跟着一辆篷布卡车,魏峰林知道里面站着八名警卫队的便衣。胡文胜对着反光镜说,远清兄想家了吧?罗远清怕冷似地颤抖了一下,挤出一丝苦笑,嘴唇蠕动了一阵,却不知说什么好。他想起了患心脏病的妻子,那个曾经像牡丹花一样娇艳的女人,现在像一条病怏怏的丝瓜,蜷缩在床上好多年了。他把所有的钱都换成了硝酸甘油。他并不惧死,他只是放不下这个心爱的女人。
车到东山寺旁的小树林边停下,后面车厢里跳下几条汉子,围站小车两侧。罗远清感到左边的胳膊已被魏峰林铁钳一样牢牢控制了。胡文胜从车里钻出来,靠着车门点燃了一支香烟。他把烟吸得极深,吐得却很慢、很轻,大团大团的浓烟里有一种难以言传的焦虑与犹豫。罗远清似乎明白了什么,心情反而放松下来,身体不再颤抖,索性坐直坐稳,突然间有了点精神抖擞的样子。他勉强挤出一张笑脸,轻声说给我一支烟吧!
罗远清从容地挣脱魏峰林的手,从车里钻出来。胡文胜用手势阻止了四个靠拢过来的便衣,眯起眼递给了罗远清一支香烟。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停顿了几秒,然后同时耷下眼帘,似在掩埋一桩往事。现在两个人相距也就一步之差,这一步之间的距离变得那么遥远。天气还有些凉,微薄的阳光打在树脚边没有融化的积雪上,显得更加清冷。香烟在空气中无声地燃烧。罗远清噗地一声吐掉烟蒂,抬眼看天,太阳已经羞愧地躲进云层。
胡文胜一言不发,叼在嘴上的香烟止不住地颤动。他转身拍了拍魏峰林的肩膀,话却是说给罗远清听的,肚子好拉,屁股难擦。
魏峰林轻吁一口气,拔出枪朝前几步,对着罗远清扣动了扳机。枪响过后,罗远清仰天倒地,满嘴的血泡从喉咙里咕噜着翻滚出来,似乎想要说什么却无法说出来。他的眉心正中多了一个血洞,像圆睁着的第三只眼。
回城的路上,魏峰林不解地问,他已经招供了,为什么还要干掉他?
胡文胜沉着脸想了一下,说他就知道这一条情报,留着他也没什么价值,相反还是个麻烦。停顿了一会儿,又说,只要有过背叛,他就回不去了,横竖是死。胡文胜的声音不高,语速不快,但话里头有山高水急。
魏峰林记得在重庆刚加入军统的时候,经常听到特工们说的一句话是“杀错了不要紧,但不能放错了。”
3
罗远清的被捕失踪,让“萝卜”察觉到李云成可能已经暴露。他向上级汇报,决定将李云成弃用,为安全起见,立即通知他秘密返回后方。
李云成向“萝卜”据理力争,说既已暴露,死不足憾。何不将计就计,将敌特的注意力放在他这里,正好迷惑对方,使情报传递工作更加安全。“萝卜”拗不过,无言以对。
夜校积极分子出身的田立兵接替李云成,开始负责情报传送工作。田立兵在九码头经营几间茶舍,茶舍搭在江堤,几根支柱撑在江滩上。码头周围布满了这样的吊脚楼,鳞次栉比,像是冒出江面的大蓬船队靠了岸。棚楼里藏着各种营生,有小卖部,有客栈,有小饭馆,有理发店。推开临江的望窗,能看到一群扛货的码头工人,壮实的胸脯将汗褂撑得饱满,涌动出江涛般的力量,脚趾头像伞一样张开,踩在光溜溜的木跳板上,啪啪作响。再远处,偶尔能看到江豚接二连三从水中跃起的身影。
田立兵的茶舍里常年坐着两口热气腾腾的大瓦罐,桌上叠几摞陶碗,靠墙绕了一圈歇脚的长条凳。工人歇息的时候就在这里扎堆聊天,捧一碗茶,相互说笑打趣。码头上的生意来了,又呼啸而去。田立兵趁大家出去扛活的时候,赶紧收拾茶碗,重新灌满茶缸。看到路过的人就打招呼,脸上洋溢的笑容充满关切,一副小生意人热心揽客的模样。
这天,一艘货轮刚靠岸,码头工人呼啦啦从茶舍里奔涌而去。田立兵正把一壶开水往茶缸里灌,门口暗了一下,闪进来一个人。来人中年模样,瘦高个,外罩一件灰色长布衫。江边风大,长衫下摆像蝶翅一样张开,忽闪忽闪的。
麻烦倒碗红茶,我只喝红茶。来人在茶桌前坐定,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磁性。
田立兵笑了一下,顺手拿过一个陶碗,丢进一小撮茶叶,倒满滚烫的水,轻轻地推到客人面前。热腾腾的水汽,在碗中袅袅升起。
客人用手挡了一下说,喝茶要喝盖碗茶。
田立兵心里扑通一下,依然淡淡地笑,目光保持沉静,又拿过一个陶碗反扣在桌面,才抬头看了看来客。来客脸上毫无表情,只见他慢慢取下帽子,盖在空碗上,把手伸进帽内,将碗翻转过来。
田立兵敛住笑容,轻声说道,人走茶凉,红茶也要趁热喝。
心急喝不了热茶。来客接过话,用指头在茶碗里蘸了蘸,在桌上划了个五角星。
暗号全对上了。田立兵脸上重新浮起了笑容,从袖口里摸出一张纸条,塞进了帽子里面的茶碗。然后,继续去收拾刚才茶客们用过的陶碗。来客呷了两口茶,拿起帽子,站起身,朝门外走去。码头上一派繁忙景象。工人们浑身散发出热气,像刚从锅里捞出来的饺子。
半年前,田立兵刚刚秘密参加革命。民生船务公司的庞仕君是他的入党介绍人。田立兵祖上有些产业,从他父辈抽大烟开始败落,沿街的铺面都化成了袅袅青烟。待他成年,家境已穷困潦倒。直到有一天,他父亲像一条走路不稳的老狗一样跌扑在地,再也没有爬起来。
祖居成了伤心之地。田立兵索性卖了东门的老宅,在码头边盘了这间茶舍。除了经营茶舍,也接些替人讨债捉奸的野活儿,日子依然很苦。他骨子里痛恨贫穷,结果只能用暴力表达愤怒,所以下手极狠,名声渐响,又结交了码头上几个骠悍兄弟。码头方圆十里地,开始到处流淌着他的生意,见钱办事,没事滋事。
有一次因为盯梢,他尾随着目标混进了夜校。老师的开场白就震惊了他:工人、农民兄弟们,现在上课了,请大家点亮桌上那盏灯,点亮一盏灯就像是亮起一颗星,无数星星终有一天会变成改变世界的熊熊大火。他很快就融入到了台下的欢呼声里,眼睛里也有了星星点点的光在闪烁。他早已忘记了盯梢的事情,觉得自己一半的魂魄都掉在了那个夜晚。这无意间的一堂夜校课改变了田立兵的人生。此后,他经常溜进夜校旁听进步思想。
庞仕君早就在暗中观察这副陌生的新面孔,经过一年多的秘密接触,考察,正式将他吸纳进组织。这段人生经历就像一场戏,他感觉还没准备好,开场锣鼓已经敲响了。
这是田立兵第一次按照上级指令,执行组织任务。他望着长布衫越走越远的背影,耳旁响起江涛拍岸的声音,转过身去,晚霞正映照在江面上,闪耀出红彤彤的鳞光。那天傍晚的景象,仿佛都笼罩在一片红光中。
那一刻,田立兵像一位兴奋的新郞,激动得差点就要哭出声来。
4
魏峰林在正善堂茶楼要了一个包厢,离李云成的烟摊就隔着一条街。只要能远远地看到李云成的身影,他心里就感到踏实。他不停地嗑着葵瓜子,仿佛永远也吃不饱。眼角的余光穿过玻璃窗投射在李云成的身上。在续第三杯茶的时候,他的目光在烟摊上的广告牌里停顿下来:一个穿格子旗袍的女人斜靠在画面里,像一把琵琶,头发烫成卷心菜,披着金色斗篷,戴着白色手套,手指间夹着一支香烟,性感的嘴唇鲜活饱满,令人忍不住想入非非。魏峰林突然想起了老上海歌舞厅那个叫阿娇的女子,浑圆、丰韵的背影也像一把琵琶。她自称曾在一所小学当音乐老师,但魏峰林老怀疑她不像女子师范学校毕业的。不过她的嗓子的确不错,能飘出鹅毛般的声音,让人听了耳朵痒。自从接到监视李云成的任务后,好久没有去听她唱歌了,他心中不免荡出一串忧伤的波纹。
李云成以前只在陶珠路这一带摆摊,派两个固定哨就能锁定接近他的可疑人员。但现在他经常凌乱移动摊位,像是准备要把宜昌城的马路全部踏遍似的。而且毫无规律可循,稍不留神就会逃出视线。魏峰林心想,应该是罗远清失踪后,中共对接头方式更加小心警谨了。
李云成又挎着烟柜往北门外正街方向去了。魏峰林紧张地朝窗外探了一下头,看到远处两个特工悄悄地跟了过去。他轻舒一口气,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再抬头的时候,李云成已经像一条游向河流的鱼,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天色渐渐暗了。魏峰林刚拐入通惠路,就看到霓虹灯管构成的“夜上海”三个闪烁的大字。“夜上海”的女招待都认识魏峰林,赶紧迎客落座。大厅里客人不多,生意比前些日子清淡。魏峰林掏出烟,刚叨在嘴上,一团火苗送了过来。抬起眼皮看到是阿娇,他的目光有些潮。
阿娇的话像暮春里的一缕风,暖洋洋的,还以为你忘记我了呢?魏峰林心里荡漾了一下,被心上人惦念,有一种很舒爽的感觉。她又压低了嗓音问,听说共军就要打过来了,你们啥时候撤离?
魏峰林犹豫了半天,他可以说假话,但此刻他又不想说假话。魏峰林久久地盯着阿娇,沉默不语,假装一脸事不关己的样。香烟在他的手指间的无声燃烧,缓慢生长的烟灰像一粒寂寞的虫子在爬行。他突然意识到,共产党宣传革命胜利形势的工作很扎实。但他没想到是,阿娇早就是秘密战线上的人了。她现在的任务是为解放宜昌后的接管工作和肃清敌特潜伏力量在收集情报。
魏峰林突然站起身,将一卷钱悄悄地塞进阿娇的手心里,这个动作自然而又轻柔。他似乎还是想说点什么,嘴巴张了几下,到底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脸上为难了,下巴尴尬地挂着那儿。
远处有几个人在朝这边好奇地张望,一会儿用嘴,一会儿用眼神。
阿娇用警惕的目光向四处打量,歪了歪肩头,偎着他的耳朵说,听说现在投奔共产党还来得及,再说你抗日立过战功。还有,我可不希望你离开我。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瞄着手里那叠钱在笑,像个妩媚多姿又贪慕钱财的欢场女子,仿佛回到了他们刚认识时的模样。
阿娇猛然间冒出劝降的话,难免让他心中一紧。魏峰林的脸色都变了,说开不得玩笑。
阿娇脸上又泛起一阵愁容,叹了口气,低声细语道,都是中国人,何必在一口锅里搅马勺,伤害的都是自己人,你忍心吗?早一天结束这种杀来杀去的日子,让岁月平静下来,过我们自己的日子,不好吗?
魏峰林脑海里出现了在战场上迎击日寇的岁月,耳畔仿佛又响起了枪炮声和手榴弹爆炸的沉闷声音,还有炸弹的冲击波把泥石掀起来的场景。他的脚趾又开始隐隐着痛,似乎在感应着自己此刻如履薄冰的复杂心态。人心经不起搅和,搅得他心里长满了羽毛。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尖叫声。魏峰林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腰间的枪,飞快地冲出舞厅,望着路上的行人、灯光与车辆,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杂乱蜂拥的人群里,他看到几个穿黑风衣的人正扭住一个人往汽车里塞,然后,车子疾驰而去。应该是秘密警察又抓了一个通共嫌犯。
魏峰林不由想起了李云成,派了那么多人,跟踪了这么长时间,没有任何实质性收获。
魏峰林心里装着一堆糟心事,头也不回地走向街头,他甚至能感受到阿娇在玻璃旋转门后的灼热目光。不知从何时起,他对她有了种莫名地牵挂,这种牵挂太复杂,他梳理不清,但缠绕得他心慌意乱。不要回头!魏峰林强迫自己的神态有些忧伤。
魏峰林风风火火地穿过弄堂般狭长的走廊,他在门口停顿了一下,这停顿其实是犹豫,也是在给自己勇气。然后“咣当”一声闯进胡文胜的办公室。胡文胜愣了一下,继续晃荡手中的高脚酒杯,旋转的液体在灯光下寂静无声地泛着红光。沉默有时也是一种力量,它让魏峰林匆忙的脚步变得滞重,很快停顿下来。
胡文胜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慢悠悠地把空酒杯挂上杯架。转身绕过办公桌,斜靠着椅背,将半条腿挂在扶手那儿一晃一晃。这是他在办公室里的惯常姿势。
魏峰林抽动了一下鼻子,满面愁容地说,现在满大街的人都在传言,说共军马上就要打过来了。我们还能顶得住吗?好容易从日本人的枪口下逃出来,难道又要挨自己人的枪子?
胡文胜城府很深地看了魏峰林一眼,慢吞吞地说,你知道说这话的后果吗?
处座,我不怕死,我只是觉得这不值!魏峰林一脸老实人要炸毛的神情。
胡文胜的脑子在快速地转动,但这么多年卧底的经验告诉他,现在还没到给魏峰林透底的时候。周围全是保密局的特务,个个都是人精,稍有不慎,他们的生命会像脚底下的蚂蚁一样脆弱。这和兄弟间的所谓仗义不完全一样,里面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使命和责任。
胡文胜沉默良久,赶鸭子似地挥挥手,这种话再不要说了!又补充了一句,这是纪律。
5
李云成变化莫测的行踪吸引了特工们大量的力量,有效掩护了田立兵的情报传递工作。“萝卜”对他的表现也十分满意。随着战争形势的推进,为了顺利解放宜昌城和巩固新生的人民政权,现在上级迫切需要获得城防工事布防图和国民党特务预留潜伏人员名单。
上级通知“萝卜”迅速启用潜伏多年的“锥子”。“萝卜”把“同德元”大药房白底黑字的招幌换成了白底红字,同时挂出了高价收购五倍子陈货的信息。现在还不到五倍子上市的季节。
第二天中午,一辆黄包车在“同德元”大药房门口停下。下来一个硕壮的中年男人,戴礼帽,架墨镜,着长衫。进门问店小二,可有五倍子陈货匀一些给他,配几服药用的,价格好说。店小二按老板的吩咐回,现在货紧,只买不卖,不是价格的问题。客人说,要的不多,只需三两三钱。还有,只要个大的,半两以下的不要。店小二有些为难了,说这真作不了主,要等老板回来。客人掏出怀表瞟了一眼说,这味药在下午三点前必须要配到位的。说完,递给店小二两块银元,帮忙通融一下。店小二眉梢扬了两下,半推半就地捏紧了银元,不再吱声,但目光朝库房的位置拐了一下弯,又拐了一下。客人读懂了店小二眼睛里的意思。
库房设在楼梯的拐角处,推开沉重的木门,能听得见木轴粗糙的磨擦声。客人提着长衫的下摆跨进去,取下礼帽,对着背光坐着的那人说话,口气如会老友,好久不见!背影头顶是一扇两尺见方的木格望窗,光线很暗,主要是通风。望窗外就是墨池巷。一条冷清而幽长的巷道,直通福绥大街。
那人只是专心致志地沏茶,淋壶,头也没抬,却莫名其妙地问,今日初几?
三七二十一,是个好日子。客人就是胡文胜,他站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接了话。
真是择日不如撞日。
接头暗语对上。两人会心大笑,互相对视了好久,双手才紧紧握在一起。
我就是锥子。胡文胜摘下墨镜,没有落座,显然准备接受任务后随即离开。
我是萝卜,按照组织指示和你接头。
真担心组织上把我遗忘了呢,两年多啦!胡文胜的语气有些伤感,但更多的是激动。
胡文胜接到了迅速将宜昌城防地图和火力部署情况归整的任务。负责城防工作的是川湘鄂边第一绥靖分区司令部,保密局宜昌站不是直接责任单位,一则不可能直接接触到军事情报,二则根据保密局纪律,情报部门不允许与军方有信息横向串联。更何况保密局与驻军素来表面和气,骨子里却水火不容,相互戒备。
刚出药店,他的心思就开始活跃起来。
胡文胜站在侦防处二楼的窗口,望着对面的绥靖总署司令部,离那间机要室虽直线距离不足200米,但中间隔着高墙大院和几道门岗的把守。想轻易取得情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他在心里慢慢盘算的时候,笑意在脸上一点点散开。等收住笑脸的时候,心里已经计划妥当。
胡文胜换了一套格子纹西服,头发梳得溜光,他没有叫车,而是出门顺着邮政巷一直朝十三码头的方向走去。那里有一家咖啡馆。他要去见一个人,刚才电话里约好了。
这人叫周维君,是行署专员的副官。川鄂边绥靖公署第一绥靖分区的司令由国军124军军长赵援兼任,行署专员兼分区副司令。
胡文胜走进银座咖啡馆的时候,周维君拿着勺子在慢慢搅动杯中的浮沫,咖啡的浓香味密密地溢出来,他脸上的表情很陶醉。直到胡文胜走到跟前,他才毕恭毕敬地起身哈腰,用双手示意在对面落座。
周维君朝侍者招了招手,问处座想喝点什么呢?他故意用轻松的语气掩饰心中的不平静,但脸上的笑容有些紧张。显然他还没有从刚才的电话中缓过神来。
胡文胜要了一杯干红,一盘干果。他不喜欢喝咖啡。
周维君借着行署专员副官的身份,一直秘密地贩卖烟土,在北门外正街一带开了几家烟馆。作为情报部门的负责人,胡文胜自然对一切了如指掌。两人像有某种默契似的,从不说破。胡文胜指派魏峰林隔段时间就去烟馆里借些钞票,敲敲竹杠,慰劳手下的兄弟们。但很有节制。既不漫天要价,也不频繁无度。
胡文胜刚才在电话里告诉周维君,现在前线战事吃紧,上面要求整饬军纪,目前有些事情对兄弟不利,恐怕会很麻烦。最好见面说,就银座吧。没容周维君开口,电话就挂了。他知道周维君就是个日天的架势、拉稀的胆。周维君张着嘴,半天才放下电话,心情一下子坠到谷底,摔得七零八落。胡文胜故意让威胁悬着,顶着穴位不用劲,就是想让周维君的心里先火烧火燎一把。
周维君压低了声音说,给您准备了两根黄鱼。话一出口,心里就开始埋怨了自己一回,到底还是沉不住气,不能先开口讨价的。其实他准备了四根黄鱼,这是他预备的底线。
胡文胜心里舒服了一下,脸上不动声色,很快很干脆地说,你的命不止两根黄鱼的,恐怕二十根也不止。
周维君心里泛起一阵苦,吃了黄连一样,您可别听外面的传闻,真的也没挣多少。但语气里已经有了强弩之末的颓势。
胡文胜好像没听见,面无表情地说,你觉得一条命应该值多少价?不是说鸦片的事,是听说有人想拿你加入“和平建国军”说事。你在日本便衣特工队服役的名字,叫周继平吧?他停顿下来,用目光询问周维君。最后才幽幽地说,你知道汉奸的下场会有多惨吗?保密局一直掌握着秘密处死漏网汉奸的权限。这弦外之音,周维君自然心知肚明。
周维君一时惊恐得无话可说,只感觉后背发凉。对面这人简直就是个念咒的巫师,把自己的前世今生都抵在命门上作法。冷汗只往下淌,燥热朝上涌,脑门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胡文胜眼见周维君已吓成了惊弓之鸟,为了让沉重的气氛蔓延,便不再言语。自顾自端起红酒杯,慢慢地啜饮,故意显出一派意态闲雅的样子。他知道周维君也需要一点时间来占卜事态的走向。
周维君也端起咖啡杯,目光微垂。他的愁绪好像已经败坏在那一口咖啡里了,含了半天才咽下去,又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他突然伸出一根指头,我愿意出十根黄鱼,怎么样?声音越到最后越低沉下去,他控制不了恐惧在内心升腾。
胡文胜明白周维君现在成了一只被关进了笼子的鸟,就算撞折翅膀也难飞出去。他摇了摇手,把身体朝前靠了靠,说我不要金条,只要你帮忙做一件事。事后两清。
听说不要金条,周维君有点不知所措,好奇战胜了恐惧,反而轻松了。赶紧堆起满脸的谄媚,狐疑地试探道,还有侦防处做不了的事?
胡文胜冷笑一声,说话的语气很重,表情很严肃,事关党国大事,不可猜疑。
周维君无言以对。脸上掠过一丝惊讶的神色,但随即收敛了。
胡文胜掏出烟盒点了一支烟。在喷出第一口浓雾的时候,他将烟盒轻轻朝前一推,压低嗓音,字斟句酌地说,这是日本产的玛利亚微型相机,固定焦点镜头,快门灵活,胶卷已经装好。请你在两天内将宜昌城防火力布置图拍照后给我。事情办完后,还在这里见面,一并把你的那些档案拿走。
仿佛料定周维君也不会反驳,胡文胜说完就起身走了,甚至连头都没有回。
周维君干瞪着眼,嘴里咝咝冒着冷气,仿佛是胡文胜把他猛然间推进了冰窟里。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奋力自救。他不动声色地把装着相机的烟盒放入口袋,脸色慢慢平静下来。回去后,他模仿行署专员的笔迹拟了一份机密文件调阅单,顺利地把城防图从机要室里借了出来。他只提心吊胆了半个小时,就将城防图还回去了。
第二天中午,忧心忡忡的周维君把相机送还给胡文胜。胡文胜眯着眼睛笑了。一阵静默。他把装着周维君人生秘密的档案,轻轻地推到桌面上,用下巴示意他可以拿走。周维君把档案袋紧紧地抱在自己的胸前,仿佛是抱着“周继平”失散了多年的魂魄。
6
宜昌城俨然变成了一个晃荡不安的世界。大街上不耐烦的汽车喇叭声,江面上惊慌失措的轮船鸣笛声,码头边慌不择路的逃难者,连低垂的乌云也仿佛隐藏着杀机四伏,都在预示着一场战争风暴即将来临。
湘鄂边区绥靖总署的指挥部里灯火通明,大家把头转向墙面,墙上挂着一幅巨型城防地图,上面标注的各种符号,代表了火力凶猛的暗堡部署情况,守备部队兵员人数和策应位置,各种火炮布控点和防控区间,还有沿江密布的堑壕、碉堡和地雷。胡文胜是临时接到紧急会议通知的,湘鄂边区绥靖总署的意见是大敌当前,集中所有力量共同抵御共军,务必按照宋希濂的要求确保“宜沙江防、固若金汤”。
宽阔的作战指挥部里,全部是守备部队团长以上的军官和谍报部门的负责人,大家围坐着宽大的会议桌,像围棋残局里竞边逐界后即将收官的几粒棋子。124军军长赵援念了蒋介石在《对卢沟桥事件之严正声明》里的一段话: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显然他们把共军都当日寇了。他在城防地图前不停地比划,把之前确定的“以守为攻”作战方案,调整成了“以攻为守”,火力防控部署更加机动,江面上新增多艘军舰、炮船巡弋助守,与江岸的炮兵阵地两相呼应。
只听了几句,胡文胜的精神就开始高度紧张起来。
这与十天前传送给上级的城防情报发生了巨大变化。胡文胜不禁忧心如焚,这事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如果根据以前提供的情报部署攻城战略,无疑将牺牲更多的同志。他刚翻开笔记本,准备趁机记点什么,负责会场保密纪律的一名卫兵走过来,敬了个礼,很礼貌地伏在他耳边说,请长官配合,只能用心记,不准作记录。声音很轻,但透出一股威厉。
胡文胜扭过头笑了笑,歉意地合上笔记本。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沉默着,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那张画满各种符号的城防地图上。地图也迅速在他的脑海中变成了磨基山上的六十门大炮和十八道战壕,镇镜山新增的八个暗堡方位,位置不断变换的联防部队……胡文胜坐在那,时而瞪眼仔细看,时而又闭目沉思,脑子里走马灯一样默记各种数据。他感觉记性已大不如从前,有时还走了神。猛然间睁眼环顾四周,竟然有种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错觉,心中不免涌起无限的悲凉,曾经过目不忘的本领都哪去了?毕竟早过了记事如刀刻的年龄。
会议持续开到凌晨,胡文胜才回到办公室。他绵软无力的躺靠在椅子上,用双手按住太阳穴,让回忆以倒退的方式次第往后,偶尔在犹疑处进进退退,但最后的结果,只有八成数据敢肯定无误。这没有把握的两成,可能挟裹着数百上千人的鲜血和生命。
胡文胜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坐在镜子面前。他对着镜子和自己干杯。酒杯与镜面发出轻微的碰撞,一股细腻、绵柔的红色液体顺着喉咙滑入滚烫的胸腔。人生的重要决定往往是突然发生的,没有啜饮美酒那么漫长、优雅的过程,甚至来不及细细品味,就是那么一下子,如同他手中的酒杯“咣当”碎掉在地上一样干脆。此刻,他已经作好决定:将不惜以牺牲自己为代价,迅速拿到这张最新的城防地图。
周维君对胡文胜咄咄逼人的胁迫很不满意,他“啪”地挂断电话,陷入了沉思。胡文胜要求他想法再拍下城防图或者给他配制一把作战指挥部的钥匙。虽然这次是胡文胜承诺给他两条黄鱼,但他内心里还是觉得这赤裸裸的诱惑背后依然充满了阴森森的威胁。
周维君匆匆赶到银座咖啡馆,头发深处都是汗水。他热气腾腾地站在胡文胜的面前,像顶着一屉刚出笼的包子。他留下了钥匙的印模,但谢绝了两根黄鱼。他用哀求的口气对胡文胜说,明天下午五点,司令例行巡防。希望是最后一次,再不要难为兄弟了。说完,就像一只被捕兽夹套住后侥幸逃生的野兔,惊惶地离开了。背转身时,他咬牙切齿的样子无比怨愤,仿佛是胡文胜害苦了他一生似的。
胡文胜回到住处,将一个小型台虎钳旋紧在方桌上,拿出锉刀配制好钥匙,动作麻利得像一名街头小贩。然后又刮了一撮铅笔芯的粉末,均匀地涂洒在钥匙沟槽里。他把玛利亚微型相机装在一个大前门的空烟盒里,细细地封了口,看上去就像一包没有散开过的香烟。
胡文胜拐到办公室,把剩下的半瓶红酒咕嘟咕嘟响亮地喝干了,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干瘪的软木塞重新堵住瓶口。让这个瓶子混杂在一堆空酒瓶里。
胡文胜的父亲是个木匠,喜欢在家俱上雕刻作画,花鸟草虫无不惟妙惟肖。还有一绝,尤其擅长微雕,能在半截竹筷上刻画九龙盘柱,每条龙身都有一百零八片龙鳞。胡文胜从小耳濡目染,一门好手艺需要天分和勤奋来打磨。十岁时,胡文胜就能在自己大拇指甲上刻录十首唐诗。他后来雕工越发精湛,可以在一根火柴梗上刻出半部《兰亭集序》。
胡文胜把保密局预留潜伏的特务、漏网的汉奸和掌握的叛徒名单,已经密密地刻在瓶塞上。瓶塞用温水泡胀复原后,上面的名字会在放大镜里清晰地显露出来。他想象着潜伏的特务组织被连根捣毁,漏网汉奸和隐藏的叛徒被逮捕时的各种场景。他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心里似有一堆欢快的声音在唱歌。
他还想起谜一样的罗远清。没想到罗远清会叛变革命,曾经多次向军统有偿提供过情报。他不是偷生,而是贪财。这成了胡文胜心中的一根倒刺。胡文胜是在整理军统过去的档案时,意外发现的这个秘密。他从档案里闻到一股陈年旧事的气息。十年前,在二次国共合作时期,是罗远清发展他加入了中共,成为他革命的领路者。罗远清告诫他“党的利益高于一切,要时刻准备着为胜利而牺牲”的声音还言犹在耳。胡文胜心中突然一片萧瑟,他同时暗下决心,罗远清将没有机会等到胜利的时刻了。
那次审讯,胡文胜有意让罗远清认出了时隔多年的自己。这里面的秘密,只有他们俩心照不宣。胡文胜秘密地去看望过罗远清放心不下的那个女人。一间阴暗的小屋,永远照不进阳光。她看上去那么绵善,那么清秀,现在却有气无力地卧在床榻,连头都难得抬起来,像被抽掉了筋骨一般,但声音还如清悦的溪水动听,是我拖累了,不值啊。或许就是这个病榻上的女人,让罗远清动摇了心中的信仰。他需要找钱给女人治病?胡文胜心里突然冒出一丝怜悯,默默地放下一大沓钱,迅速离开了。胡文胜借魏峰林的枪口,保全了罗远清最后的体面。他死后的身份将不再是叛徒。罗远清瘫痪在床多年的妻子也得到了组织抚恤和照应。这成了胡文胜对组织难以启齿的秘密,他也为此感到过不安和羞愧。
魏峰林进来的时候,胡文胜晃荡着两腿斜坐在椅子上等他,手里拿个空酒杯在转着玩儿。惯常的姿势没变,但神态和以往完全不同。胡文胜脸上笑眯眯地,叫了声,草包!魏峰林好久没回过神,这是他的乳名。保密局内部纪律森严,他们平常只以职务相称。胡文胜绕过来,在魏峰林背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又拍了一下。你上次说的事情,我考虑过了。现在国军溃败如山倒,估计撑不了多久。现在请你把一样东西转交给一个人,阿娇。她是我表妹。说完,好像是完全放松了似的,还长长舒了一口气。他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她再也没有无疾而终的爱情。这个不让人省心的表妹,男朋友谈了不少,就是一串葫芦里没能锯出一把瓢。总让他想起《啼笑因缘》里的沈凤喜。
魏峰林惊讶得圆睁双眼,不仅是惊讶胡文胜从来没有过的口吻和神情,而是惊讶于说阿娇是他的表妹。他好奇地问道,你为什么不早说?当然指的是阿娇的事情。魏峰林想了半天也没理出头绪来。
我马上要去做一件重要的事情,有一天你会明白的。胡文胜文不对题地应了一句,弓腰从空酒瓶堆里拔出那个软木塞,在手里掂了掂,仔细地凝视了一会儿,交到魏峰林手中,双手合力捂住,重重地嘱咐了一句,不论发生了什么,记得听阿娇的话。
胡文胜紧紧握着魏峰林的手,好像握着的是一只随时会飞走的鸟。在短暂的目光交汇里,胡文胜的目光中有钢一样坚定的东西。
魏峰林觉得又有什么事情要发生,这让他心里很不踏实。他突然想起那次胡文胜秘密投奔军统前的场景,也是双手紧握告别,然后突然消失。几个月之后,才知他去了重庆。一切仿佛都在重温一场旧梦。
魏峰林搓了半天手,还是猜不透。但他感觉胡文胜还有许多想说的话,并没有表达出来。胡文胜已经转身离开,只留下一个梦幻般的神秘背影。
半小时后,胡文胜出现在邮政巷旁的一个公用电话亭里。他不断地拨动转盘,以脉冲信号发出的长音次数为序,用密电码向“萝卜”报告了城防图发生重大变化,攻城方案必须调整。他准备亲自去取得新图。这个密电码是他面临危险时紧急联络组织的方式,只能使用一次。很快,一阵像春蚕咬噬桑叶般的脉冲电流声结束了。这意味着他将从此断绝与上级的应急联系,除非他能亲自将情报送出去。
“萝卜”获悉密电后,鼻子一阵酸楚,目光潮湿了。他把信息变成了一长串看不见的电波,通过发报机呼啸着传送到了兵团指挥部。
7
胡文胜的心中充满了一股神秘的力量,这种力量让他的步子变得轻盈。
胡文胜是以密送紧急情报的名义进去的。他站在绥靖总署门岗处放下文件夹,掏出佩枪,退出弹夹,放到桌面。正准备接受例行搜身,又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来两盒香烟,也放到桌上。胡文胜的身材挺拔又颀长,他张开双臂挺立的姿势,像傲然苍松。检查完毕,他将一盒烟留在桌上,笑了笑,示意哨兵们收下。两个哨兵很不好意思地相互望了望,一个年长的挠了挠脑袋,“啪”地敬了个礼,才喜滋滋地将香烟揣进兜里。
太阳已偏西,像一只蛋黄斜挂在屋檐,仿佛轻轻一戳就会淌下一地金黄,失真般构成了一种视觉上的危险幻境。拐上楼梯,胡文胜就看到两个身影静立在夕阳下的走道里,守护警戒着作战指挥部。两个身影又高又粗,投射在墙上,如黢黑的剪纸。他刻意向卫兵迎面走去,半仰起脸,老远拿起文件夹晃了晃。一个卫兵赶紧向他伸出巴掌,示意止步。
胡文胜眯起眼笑了笑,语气中饱含着挑衅与不屑,紧急情报,谁敢耽误?他说得慢条斯理,又无懈可击。
对不起,司令例行巡防去了。卫兵的口气坚决。
胡文胜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迅速转身离去。刚走几步,又定住,满脸焦虑地拐了回来,口气严肃地命令道,重要军机,耽误不得,打开会议室,我等长官回来。
两个卫兵用迟疑地目光对视一眼,很不情愿地打开了会议室的门。会议室是个大套间,里面还有一扇紧闭的防弹铁门,那是指挥部的作战会议室。城防图就挂在里面。
胡文胜坐下来,翘起二郞腿,为自己点了一支烟。点火的瞬间,他顺势从舌头下吐出钥匙,滑落到掌心。目光对着铁门上的锁眼瞟了瞟,又把装照相机的烟盒望了望。他猜想门外两双警惕的耳朵也在打探自己,故意把烟缸打落在地,发出“砰”的一声响。门口果然探出两颗脑袋。他赶紧站起来捡拾掉落地上的烟蒂,眼角余光看到两颗脑袋又缩了回去。窗外的夕阳更加委顿无力,屋里的光线在变暗,相机没有自动测光、曝光装置,感光度不够会使相片的成像质量差。他不能再等了,必须孤注一掷。
胡文胜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对着门口叫了声,喂,倒杯茶。一个卫兵满脸不悦地走了进来。胡文胜在皮鞋后跟按了一下,一支注射器悄无声息地弹出来,里面有5毫升的巴比妥类注射液。这是一种能快速致人昏迷的麻醉剂。胡文胜对着魁伟背影的腰椎部位迅猛扎进去。卫兵站着的身子晃了晃,就歪倒在地。门外的卫兵刚探头进来,胡文胜就像出膛的炮弹,猛扑上去,奋力用胳膊箍紧他的脖子,旋风般转了两圈。胡文胜听见卫兵的颈椎发出劈柴般“咔嚓”两声,俩人几乎同时摔倒在地。卫兵这才像一条被击中七寸的蛇,很快疲软下来。
胡文胜脸涨得通红,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他的手颤抖得厉害,用钥匙捅了好几次,才打开指挥部的铁门。一幅巨大的城防地图悬挂在墙上。夕阳的光线如秋后的松针均匀地撒落在地图上,夕阳残照,居然耀射出几分壮阔美。他突然有些恍惚起来,仿佛自己走进的不是一扇门,而是进入了一个幻境。他愣怔一下,赶紧地按起快门。然后,他带紧了指挥部的铁门。临走前,从文件夹里掏出几份劝降国军投诚的传单,散落在卫兵的身体上。他需要掩盖这场刺杀的真实意图。
胡文胜带着尚未散尽的两颊酡红,快速离开了绥靖总署的大门。接过香烟的年长哨兵还对着他笑了一下。刚走出院门,三辆黑色的别克车呼啸着迎面开来,马达轰鸣声在他身后戛然而止。赵司令率众巡防回来了。
胡文胜的脑子和脚步一起急速的运转起来。从二楼窗户望过去,可以清晰地看到胡文胜从大街匆匆拐进墨池巷的背影。快追——长长的余音还在空气中震颤,就淹没在了一阵急促忙乱的脚步声里。蝗虫一样密集的追捕者从后面扑了过去。胡文胜在前面一边奔跑,一边将子弹上了膛。甩手朝后一声枪响,一名追捕者应声倒地。后面的枪声疯狂起来,巷道围墙上破碎的瓦片纷纷跌落。人们惊叫着四处逃窜,只留下空荡荡的巷道和一个奔跑的背影。几辆装满士兵的汽车从大街上驶过,迅速赶往前面的巷口去拦截。
胡文胜显然清楚了眼下的处境,他已经被蜂拥而至的敌人围困在这条巷道里。稻香阁、醉贤楼、小桃园、夷洞天、山语轩……那些巷道背后对应的门面楼在他的脑海里急速后退。他只要朝前再跑30米,就是“同德元”大药房的后窗。他就能将相机扔进去。他将死而无憾。他这样想,身上的血不由自主地沸腾起来,脚步越发急骤。
他朝后打完了最后一粒子弹,将枪扔了出去。身体朝前一个雀跃,手里的相机像小鸟一样,顺着两指宽的窗棱,钻进了药房的窗洞。他看到一束夕阳的光斑,在飞旋的相机上张皇地停顿了一下,闪动出金色的光芒。与此同时,他还听到身体深处传来两声闷响。一颗子弹从后背钻进了他的胸膛,一颗子弹洞穿了他的右腿。倒地的瞬间,他看到胸前绽开了一朵红艳艳的杜鹃花。后面的脚步声放慢了,几十支枪远远地指着他。胡文胜感觉疼痛正从枪眼里撕扯着身体,一大口积聚在喉咙深处的鲜血喷涌而出,他已经说不出一个字了,但他的喉咙里还在咕噜翻滚着,共产党万岁!他微睁双眼从十几条缓慢移动的裤腿缝隙里望过去,他看到了周维君惊惶的脸。等潮水般的脚步靠近,大家看到胡文胜已经停止了抽搐,粘稠的血液像蚂蟥一样从他的鼻孔里爬出来。
周维君紧咬的牙根终于放松,再也不用担心有人拿他当汉奸的底细威胁他了。他收起手枪往裤腰里插了几次,好容易才插进去。他瞬间明白,自己永远都不是胡文胜的对手。因为胡文胜有视死如归的气概,他敢把一条命拴在裤腰带上,而自己连一把枪都插不稳。他更没有勇气向长官报告胡文胜拍照取图的真相。他害怕连累到自己。他抬起头望了一眼天,好像是害怕这天也会突然塌下来似的。
傍晚时分,“萝卜”踩着一辆脚踏车急驰到码头边的茶舍。这是他第一次骑车传递情报。以前他每次走过来就像陌生人一样,见面后一言不发,安静地喝茶,然后不动声色地交换情报。但这次明显不一样,他眼睛红红的,好像是刚刚哭过一场似的,平静的眼神掩饰不了悲愤的底色。田立兵警觉地意识到,有紧急情况。
“萝卜”沙哑的声音显得有些潮,有些急,像拍岸的细浪。“萝卜”让田立兵连夜将胶卷送到兵团指挥部,把脚踏车也留给了他。看着田立兵弓腰骑行的背影消失在了夜色中,“萝卜”才双手抱拳对着江面说,锥子!安息吧!
他对着江面又默默地伫立了一会儿,直到心中的悲痛发酵成了澎湃的力量。
“萝卜”找到庞仕君,通知他为应付国民党军队强征轮船,迅速组织人员将轮船机件拆卸,借口机件损坏,报请修理,并设法将轮船停泊长江南岸待命。待解放宜昌战斗打响后,迅速将机件组装,用于解放军渡江追敌。昏黄的灯光下,两个人沉浸在无比幸福的憧憬里。准备迎接解放!这句话,他们重复了好多遍。
田立兵骑着脚踏车出现在古老背的街头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朝阳从遥远的东方漫过来,迅速铺满了江面,像金子化了,一漾一漾。
8
那天下午,魏峰林在大街上快步行走。他看到街面上匆匆逃难的行人,情态如暴雨来临前的蚂蚁。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即将开战的场面,心中更加不安。“老上海”歌舞厅的门童露出一口细碎的白牙,老远就朝魏峰林笑。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魏峰林拎着的一盒桂花糕。魏峰林解开细麻绳捆着的糕点盒,从里面拈出一小块糕点送进门童的嘴巴。
阿娇穿着一件蓝色旗袍,很妖冶地穿梭在一群客人中间,看上去她喝了不少的酒,脸上挂着难以抑止的笑容。魏峰林用食指勾着麻绳吊起的糕点盒,摇头晃脑地走进来,很深地看了她一眼,心里醋溜溜的酸。阿娇就喜欢魏峰林那副愣头青的样子,心里荡漾了一下,伸手在他胖乎乎的脸上捏了一把,说长得真像个肉包子。阿娇猛然迸发出来的亲密举止,让魏峰林突然不知所措,他的脸红了一下。他本来是想说什么的,但是嘴唇动了动,又顿住了。赶紧一把挽紧她的手臂,把她拖进了一间小包房。身后传来一阵促狭的哄笑声。
你表哥让我把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交给你。魏峰林边说边笨拙地打开糕点盒,从一块浸过红枣汁的桂花糕里抠出瓶塞。阿娇感慨了一下,这个笨汉居然学会了地下工作的那一套。她拿过瓶塞只看一眼,马上发现了宝藏似的,赶紧塞进胸衣深处。整理好领口,她迅速亲了他一下,魏峰林像被烫着了,浑身热辣辣的。她抓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直视着他的眼睛问,他是不是还说了要你听我的话?魏峰林吃惊地点了点头,好像他们早就串通好了,在等着这一幕。接下来的一句话,更是差点让魏峰林落下了眼泪,等解放后,我们就结婚吧。
魏峰林离开“老上海”的时候,感觉眼皮跳得厉害,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那时候,墨池巷里正枪声大作。魏峰林得到消息后,心仿佛被掏空了,痛苦得缩成了一只虾的形状,蹲在地上嚎啕大哭。第二天的报纸称:共匪胡文胜刺杀军政要员未果,在追捕中被击毙。
魏峰林好像突然发现了那些深藏着的秘密。他赶紧去找阿骄,看上去十分惶恐,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除了呜咽着说他走了,好像不会再说其他的话,只剩满脸的泪顺着腮往下淌。阿娇眼里也全是泪光,张一张嘴,说不出半句话。她双手捂住脸,任泪水从指缝间渗出来。静默了一阵。阿娇咬紧牙关,开始平静地传达组织上的新命令,为配合宜昌解放后的城市接管工作,她给魏峰林布置了肃清敌特潜伏力量的任务。
魏峰林说,我早就只剩下半条命了。这半条命也是文胜兄给我的,现在我把它交给你!
阿娇坚毅地把头仰起,让泪水安然地泊在眼眶里,大声说:不是交给我,是交给组织!
后记:根据最新城防图和“以攻为守”的防御计划,我军迅速改变攻城方案,决定将计就计,当即命令驻守部队主动后撤,诱敌深入,然后猛插敌后,多路出击,对宜昌城形成包围之势。解放军分别从镇镜山、北门、东门、铁路坝、北山坡、杨岔路等几个方向向宜昌城发起攻击。1949年7月16日,宜昌城解放。此役彻底突破了国民党军队驻扎长江中上游防线,粉碎了“西部联防”的东方门户,为我军继续南下和西进扫清了道路。
史料来源:宜昌市档案馆馆藏《湖北解放纪实宜沙战役》一文,第四野战军第一门户——四野历史资料网《宜沙战役——解放宜昌》以及《中国共产党宜昌历史》(第一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