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芋

洋芋

洋芋是在冬天里播种的一种农作物，这种农作物广泛地生长在乡村的土地里。包谷收了秋，男人就吆喝着赶出牛，为种植洋芋去耕耘板结的田地。他们身后新翻出的土地像波浪一样在广饶的田野里翻滚，村庄里到处弥漫着一种好闻的土腥气息，亲切又熟悉。女人握一柄锄头把大块的土疙瘩敲碎，她们像整鞋垫子一样把田地弄得抻抖又平实。她们仿佛觉得去年的日子又原原本本地铺展在了脚下，有时觉得好象不对劲，扶着锄把细细一想又没什么不对劲了。远处，一群在新翻出的土壤里捉虫子的花喜鹊，偶尔也会莫名其妙地停顿下来，像乡村里几个怀春的少女，在相互揣摸心事。

屋里择洋芋种的老人们，曾经是多么地挚爱土地啊。但他们现在没有能力再去亲近土地了，他们在成千上万的洋芋堆里选择唯美的种子。他们挑剔的目光总是对那些个子娇小，表面有许多凹着的美丽芽痕的洋芋感兴趣。他们坚信这些充满了凹陷的生命之脐的洋芋都能成为生儿育女的一把好手。洋芋也眯眼望着满脸皱纹的老人，期待着被鱼一样游来的大手捡到蒌子里去。它们更像一群待字闺中的女儿，正处在少女与少妇之间最美的韶华里，她们渴望嫁给肥沃的土地。当然体形太大的洋芋是不敢奢望被垂幸的，它们面临的是会被人们随时端上餐桌或者被制作成淀粉。它们只能眼热地看着许多比自己身材娇小的洋芋妹妹被依次选进了蒌子，它们在分离的瞬间才懂得惺惺相惜。老人们把小个子的洋芋装进蒌子的时候，高兴得像是领养了一群活泼可爱的孙子。

土地很愉快地接纳了这群新鲜的洋芋。女人们总是担心洋芋受不住寒冷的侵袭，就用细土给它们隆起了厚实的被褥。一行行，一列列。从远处看就像是谁把一块块泥色的灯芯绒布匹遗失在了乡村的旷野里，那样的田野真是让人无限遐想啊。洋芋是不会知道自己能创造出这样美妙的田园胜景的。多年以来，我一直把老家的洋芋田认为是最经典的乡村艺术画卷。

新年一过，布谷鸟就会把春天啼开一个绿色的缺口。土黄色的洋芋田仿佛在一夜之间就燃烧成了一块绿色的火焰，洋芋们用刚出土的嫩绿身体同其它的绿色作物一起兴奋地围猎着土地的颜色。画面的颜色是一回事，画面带给人的感觉是另一回事。这样的场景总是令我感动的。去年埋在地里的洋芋好象成了一桩陈年旧事，它们其实在悄悄地孕育着一大群儿女。在儿女们一嘟噜一嘟噜的生长过程里，它们也日渐成了皱脸的瘪嘴老太，直到最后悄悄地融进了土壤。只有它们的灵魂才会在明年的这片土地里寻找自己的儿女。谁会想到洋芋也像人类一样在重复、延续着自己的生命历程呢。这些都是非常切近又非常遥远的情节啊。

夏天是收获洋芋的季节，这正是包谷挂须扬穗的时候，挖洋芋的人们只好像游击队员一样出没在漫天漫地的青纱帐里。人们满脸灿烂地把锄头挖下去就会翻出一股醉人的土腥气，那是洋芋在土地的胎腹里汲取到的阳光的味道，是一种可以让人酥酥麻麻感动的味道。男人的目光也许会被这些从地里不断冒出来的洋芋绊得七零八落，但细心的女人会用手去轻轻地抹干净沾附在洋芋上的软泥，再扔进花蒌。洋芋散发出润泽的温暖的光，安静地躺在花蒌里。如果你愿意，可以从它布满全身的生命之脐里看见生命的另一种颜色和质地。

这群从地里翻挖出来的洋芋，后来被层层累列堆放在了老屋的一个角落里。在这段寂寞的时光中，这群土地的好儿女将面临着是否能在下个冬季里重新回到田野的怀抱。它们在苦苦地等待着一双粗糙的大手来选择，渴望的神情就布满了它们隐秘的眼睛。事实上，就算一个只有小拇指头大小的洋芋，也是能够发出新芽并孕育出一群新的洋芋，只要有土，有水。这些在乡村里长大的洋芋甚至比某些人还要懂得生命顽强的意义。

洋芋的种种不凡表现，让我明白了这绝不只是一种单纯的粮食作物。其实乡村里有很多的东西像洋芋一样，是值得我们顶礼膜拜并诚谢景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