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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目溪,古名桐溪、学溪,流经桐庐分水境内,称之为“分水江”,溯源于天目山系,经昌化、於潜、阔滩、乐平、七坑、桐庐县境内五里亭水库,绕毕浦、瑶琳、横村至桐庐县城北注入富春江。
河流的另一源后溪,上承瑶麻二溪,于合村乡双溪口合流后,东流于云峰山西麓入怡合乡,复迤北纳竹源、定源诸水,迤东入印渚,纳东夏坞之水后,于贺洲东南入江。
我循着河流的走向,走进一条河流的内心,并依傍着它,如同爱上自己,爱童年的纯真、青年的丰澹、中年的沉静。我试着以自然又谦卑的姿态,仰望天地人间,把自己的情感投射到养育的母亲河与故土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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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稀记得,晨雾中的灰泥土路,老家后岩往金紫山脚方向,一群十二三岁的孩童,一手拎着饭盒,一手甩着书包,向着邻村的小学走去。刚刚在土墩上拾掇的栗子,在嘴里发出咯咯的脆响,瞬间填补了白糖泡饭后的温饱。
冬日里,裤袋里摸出一把黄豆,彼此心照不宣,连小火桶,也会心一笑。小小年纪,乖巧地算计着时间,等待老师走出教室的那一刻,几粒黄豆在小铁盒里爆裂的声响和脆香,兴奋着围过来的每一个小伙伴。
跨过一条河流,稚嫩的脸庞,连同岸边那束摇曳的野菊花和长柳枝,构成了江上美丽的虹。而谁的母亲,在村庄的小溪边,一边搓洗着衣物,一边又在挂念着谁。砰砰的木槌声,渐渐送远了孩子。连土墩上成片的栗子树,似乎也听得见隐约的惆怅。
稚气未脱的孩子,去往邻村富家求学,竟有一种远行的孤独感。而这条后溪,在晨昏间,汇荡着涓涓细流,开始用亲切的手语迎来送往。那延绵不绝的清澈,把我生生地摄入了它的心窗,我从此不再是这条河流稀有的客人。
夏天的河流,是孩童们快乐的源泉。它的爱,是赤裸裸的,如同冲刷得精光的鹅卵石和柔绵的细沙,纯粹,一览无余。
金紫山下,公路旁的古槐边,熬过了热烈的午后,一块块大小不一、毫无规则的白石头纷纷扔下了河。屁孩们脱了裤衩,光着腚跳下去,扑腾后的水花溅开了水面,泛起一波又一波的涟漪。年轻的面庞,在水面上露出黝黑的光亮。
每一个似乎都是天生的游泳好手,哪里需要教和学。扑通几下,多喝几口水,“狗爪爬”几回,就与水相亲相爱了。小伙伴们一字排开,双手摇摆,两脚踩水,嬉笑里充满着自由欢快的味道。大半天浸泡在水里,顺便还可以摸点鱼虾蟹上来。
往上游不远,上后岩的村口,是我记忆中母亲的河源。这里细水浅溪,赐予周边草木重生,滋养一方生灵。
天蒙蒙亮,炸鱼的讯息悄无声响地传遍了村庄。出早工的老汉,烧早饭的女人,赖床的小孩,老老小小,男男女女,一窝蜂地涌向了河流。河坝下,提着网兜的,拎着铁桶的,捧着脸盆的,一股脑地卷起裤脚下河去。浅滩里,泛白的小鱼小虾张着嘴,一呼一吸,一大片一小片地漂着。较深一些的水里,红丝鱼、石斑鱼、白条鱼毫无抵抗力,一兜就入了网。悄悄拿起脸盆,往水里猛地一兜,也能扑腾几条。
“挑几条去,我这里好几碗了。”
“小虾也倒一点,小孩吃吃好的。”
“下一次炸鱼早点来抓。”
活泼而丰腴的河流,满载而归的喜悦,生动着村庄日常朴素的图景,勾连着人们在艰难岁月里互相取暖。那时候,有一点儿微小的人间之爱,都会让人热泪盈眶,哪怕是一瓶酱油,一盒火柴,一根葱,一句从河流中飘来的话语。
3
家是根,河是魂。这一条河流,贯穿了我整个少年和青年的旅程,在我眼里,就是一位伟大的母亲,孕育出无数的生命。河流两岸,密集生长着不少的村落和集镇,像一棵大树,生发出蓬勃的枝桠和繁茂的枝叶。后岩,富源,三槐,砖山,东溪,新龙,三合……
一九八三年,我考上了县属重点中学,五云山上的分水中学。我沿着后溪,蜿蜒而下,一转眼,分水江的风光就迫不及待地从枝枝蔓蔓的树丛间闪现出来。我觉得河流的布局,像是路边老杨树密生的枝桠,或是房前屋后成片的竹林,将整个村庄连在一起。我愿意,将我轻快的脚步,驻足在河流与时光的最深处。
我的脑海里闪现着《少林寺》里的一些影像,李连杰饰演的小虎展开双臂,桶里的水轻快地晃荡着,丁岚那首清新脱俗的《牧羊曲》,瞬间温暖了水边的少年。
日出嵩山坳
晨钟惊飞鸟
林间小溪水潺潺
坡上青青草
那个燥热的夏天,在少年收到录取通知书之后,无比兴奋地领着小伙伴们,跑去十多里外的南堡,看《少林寺》,吃棒冰。在山坳间的晒谷场,热烈的人群,混杂着热辣与微凉质感的风,让人心生感念,同时唤起诸多记忆,短暂而琐碎,鲜亮如眼前的光影。新奇的世界,仿佛一下子展开了。
一年一度的传统越野赛,少年兴奋地跑过分水江,第一个冲过操场上的终点线。这里唯一的一座铁桥,历经风雨,它低陋而坚实,见证了我狂奔的脚步和发狠的眼神,也曾不止一次地淹没在这条河流之下。
学校离分水江并不远,黄昏的时候,我有时间来到河边,躺在青青的草坡上想事情——十几岁,一个人的脑子里多少有奇怪的想法。最想的,一定是邻班的那个女孩,扎着辫子,露出酒窝,她的眼睛,如同她的白衬衣一样晃眼。同学和我打趣着,我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身后的草全开花了,一大片,粉红的,嫩白的,暗紫的,我放肆的一笑,把众人和不远处的芦草全惹笑了。
草坡在水边,逆流而上,这条河一直通向家的方向。每一次回校,少年舍不得两角车费,宁愿在公路、乡野与河流间穿行而过。而对村庄的印象,触角已延伸至篱笆墙、柴火灶、小鱼塘和谷堆上,目光所及,朴实本分,土地的热情,表达出山林与河流间一种深沉的坚强。
一九八九年的某个周末,暮色微凉,印渚至南堡的水湾深处,满是少年莫名的惊叹。乡民的稻地,早已遍野金黄。而那个少年,也暂别了六年里,一刻也不曾离开的这条河流。此刻,无声胜过任何表达。
我想起1831年果戈理在《狄康卡近乡夜话》中形容第聂伯河的一段话:“天下没有一条河可以和它匹敌。没有一颗星星可以逃得出它的怀抱,除非已经在天空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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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三年,我截胡在这条河流的上游后溪岭源,在一个山坡上教书。岭下静静流淌的清澈无比的溪水,见证着我孤独又执着的三年。
泥地篮球场旁,一边是两间平房,是烧柴蒸饭的食堂。另一边是两层木楼,一层学生住,二楼教师宿舍。石坎上是三间平房,里间有一张乒乓球台。教学楼独一栋,立在最高处。简陋与质朴中,我和孩子们真实而快活地生长着。
后溪流经外马溪,有一处小型水电站。坝下河道宽阔,水流舒缓而清澈,有大片的石头群,或为砥,或落出水面,也有大小卵石铺地,是野炊的最好去处。那些年收藏的欢乐和朴素的情感,一一浸润在这条河流里,或散落于山林中。
夏天的外马溪,山林草木葳蕤。暖和的午后,我和孩子们系着柴刀,推着独轮车,上山砍柴,差不多要去两三回。学校的柴房,堆满了师生拉回的柴火,可供整个学期用。
后来我调离了,往分水江另一源保安方向去,在那里服务了十年。直到教育资源整合,我才回到分水江畔的小镇,在玉华和玉泉,待了十二年。
从与孩子们打成一片的一介书生,渐渐成长为与学校休戚与共的教育追梦者,不经意间,我已步入中年。庆幸的是,我还穿行于这条河流,这一次,我幸运地去了下游的毕浦中学入职。
分水江河道曲折,洲滩众多,素有“溪有十八滩,一滩高一滩”之说。自上而下有贺洲、砖山、南堡、五里亭等洲滩52处,大弯道5处,水患多。1969年“7·5”洪水,当时的印渚南堡大队遭受灭顶之灾,全村231户房屋被夷为平地,村头仅剩一棵苦楝树。“泰山压顶不弯腰”的英雄事迹就是南堡人民与洪水搏斗的真实写照。
而在我的几经辗转之中,歇歇停停之间,这条河流,好似积攒着春末的凉意,又蒸腾着初夏的温热,却听不到一丝深夏簌簌的喧响。一切是如此的开阔和安静,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的清香和河流的润泽。天上的云,脚下的路,还有我的拙作《时光短笺》,都是真实而安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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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这条河流,一如既往地滋润着我的老家——分水镇后岩村,就像当年北上抗日先遣队分水之战的金紫山,守护并庇佑着这个全国文明村。这里,也滋养了诸如水稻专家、中国工程院院士胡培松等乡贤,而我,有幸能时常回来坐一坐。
我可以留出大把的时间,光顾这里,成为村庄与河流的逗留客和父母的座上宾。毫不掩饰地说,我十分愿意亲近这里的一切,村民,村道,乡野,还有河流。
“水无心而宛转,山有色而环围。穷幽深而不尽,坐石上以忘我。”此去经年,兜兜转转,这情是藏不住的,总有那么一刻,它猝不及防地扑面而来。
村庄的干净,如雨后的天空,几乎不染一丝尘土。在很深的暑气里,愈发沉静的我,愿意去亲近路边瓦罐里的小花,木架上的藤萝,墙角一排排的盆栽,院前小菜园里待摘的菜蔬。偶尔,两只土狗跑到面前,刚好打扰了我的心绪。山风吹过村庄、田野,我嗅到了桑葚的芬芳,锅巴的味道,还有小时候跟着爷爷翻新泥土的气息。
我初拙的文字里,也留下了不少村庄和河流的影像。既是内心真实自然的表达,亦是一种认知和皈依。河流既是一种阅读,也是一种写作,无论如何,我对一条河流的仰望,姿态是自然而又谦卑的。
眼下,我从17楼的间隙里,深情地注目。不远处的分水江,依然奔流着先贤施肩吾、徐凝们的水,从未停歇。我想,最幸福的生活,莫过于上班在小镇,周末在乡村。而河流,贯穿并通灵了我们的情感,且不可分割。
恍惚间,从历史走向现实深处,一条河流,一个村庄,一座小城。分水江,注定是我一生离不开的河,守护一生的诗意栖居地。
凝望一江春水,唯敬之,仰之。河流奔腾不息之间,小镇已愈一千四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