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沉醉草木间

文 / 陈红华

满陇杏语

“美院”在我心里，大概就是一段旧时光。我看见自己的身影，隐没在小径与树影里，携风而行，穿林打叶，听鸟语声，积攒着光阴的厚度。或者，还有一捻恍如隔世的机缘。

这个清风沉醉的下午，我独自徜徉在“满陇杏语”。这里偏于一隅，适合散步，满足沉思，也应承了“闭门即是深山，读书随处净土”的诗性。碎石铺就的小斜坡，刻有古诗的青石板，银杏小道静谧而悠长。“树影随风草木葳，夏色凭栏杏独醉。”一树苍绿，疏密相生，老而劲；风曳白果，活泼无间，熟而透。银杏树下，漆木长椅，干净而幽致。阳光泄了一地，唯此处荫蔽可依。

我熟悉这里，常在这里逗留。因为懂得与沉浸，我如沐清风，闲坐，遐想。四下寂静，我索性半卧着，用臂弯作枕，四目微闭，心随之平静。身处草木间，我瞬间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几分钟，或更短的时间，我不确定，眼前闪现处一些画面。

那一日，作家陆布衣携夫人，重游“美院”，走读旧事，话叙当年，也曾在此忘情逗留。走到教师宿舍3号楼，陆先生站定了，“这一间，做婚房；后面这间，做厨房，我们在这里结的婚。”在美院的日子里，人约黄昏后，先生是否也醉了一地花黄。

一身素雅的碎格花裙，一张巧兮倩兮的清纯面孔，自他方虔诚而来，如品读《霍乱时期的爱情》，或掩卷《尘埃落定》，连同虚化的群像，定格在我的记忆里，形同草木的蓬勃与相思。

我的篾匠父亲，也曾在漆木长椅前坐定。他穿着素朴衬衣，像出客一样，认真地保持着姿势，脸上的表情自然而平静。带上合肥远道而来的六位亲人，光顾儿子值守的一方净土，父亲俨然带着些许骄傲。

黔东南榕江、西藏色尼、南京高淳、上海、开化等地同行几多羡艳的目光，都曾在此停驻、回望、冥想，惦念一地的纷扬。

深情的单向奔赴,本就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身处福地，轻松几许。所有的喧扰与沉静，堆积与释放，往往在一念之间。安一份闲心独处，寻一处净土出口，是一种幸运，更是一份内心的安宁。而那些关于孩子、关于坚守的东西，都值得在夏天被我们重新提起。

倏然间，“啪啪”，两颗淡黄的白果，不偏不倚，重重地砸在木地板上，瞬间“炸”裂了，喷出一股奇异的清香来。一米开外，我定了定神，庆幸自己脑袋未被击中的同时，抬头望向串串果黄，不由地惊叹风物之神奇。而那些砸进泥土里的，会被路人掩住鼻息，敷衍上一两句。但同样会以脂肪酸的方式积攒着，滋养虫草。

时间不多了，待到杏叶飘零，金黄满地，人卷在风里，卷在落叶里，就仿佛人是风的一部分，又仿佛是一枚落叶。

此刻，我像个孩子，乘着一缕缕的清风，沐着树间透射的微阳，倒着走，顺着走；坐着看，躺着望。一些触手可及的美好，瞬间被占有。时光在这里偷偷地恬淡，岁月在此处静悄悄地闲散，它们绝不会因此笑话一个孩子，一个与夏天、与自己对话的朴素灵魂。

这些年，我试图向世界敞开一些什么，我用书写的方式，记忆那些发生了的，或正在发生的日常细节，用丝丝缕缕的温情，记着一些人，和他们背后的烟火。我活在日常里，又常常侧身日常之外，用洞察的眼光，保持着一段合适的距离。我的笔端并不出彩，有人阅读已是意外，心又何其勇敢。

我选择这样一条安静且适合自己的院间小径，在每个午后，与一缕清风相约，与一卷书、一杯茶交好，这里面颇有一些隐喻意味，譬如事业、修行与爱。人生的诸多事，大抵如此。

羞答答的桂花

那一日，突然闻到了桂花香。那香，若有若无，忽忽散散，羞羞答答的。我急着求证，便往道旁的桂花枝头上寻。那香，就藏在绿油油的叶瓣下，点点粒粒的嫩蕊，一簇一簇的嫩黄。徜徉其中，馨香四溢。

“呀，开了！”我一脸的惊喜。

仿佛一夜间，“求真大道”两旁的十四棵桂花次第开了。那熟稔了的香味儿，弥散在山岭间，如孩童般，率真，活泼，热烈，清可绝尘，浓能远溢，让人心生欢喜。

“美院”里几百号师生，怕是要沉浸在这片香味里头去了。大大小小的二十几棵桂花树，走到哪里，都躲不开的。

今年的桂花开得迟，就像2002年的第一场雪，来得稍晚一些。冲动的天气，变化无端。盛夏过长，夏天还未及拥入怀，便感知了季节变换的冷暖。原本没什么指望了，只是觉得有些可惜而已，竟不觉自然风物自有天数，桂花适时发而幽香，经历了难得的蛰伏期，愈发开得旺盛。如倪瓒所云：“靡靡风还落，菲菲夜未央。”

于是我想，等待，何其可贵。只须耐心，就会有静下来的奇迹。想象那些行走在桂花树下的孩童，有高有低，稚嫩，懵懂，值得我们放慢脚步，驻足观望，倾力呵护。在师与生之间的相互依存中，极易获得一种积极面对未来和希望的东西。

站在二楼走廊，扑面而来的就是浓烈的桂花香味。一下课，孩子们便跑出来，用鼻子轻嗅，用手招呼着清风，一副温润可爱的表情。闻香的时刻，何尝不是一种莫大的幸运。

有那么一刻，我独自站着，看纷纷扬扬的桂花点点飘落，簌簌轻扬。清风拂动了那些缠绵的花粒，细碎地包裹着我的身体，足以让我心醉。我吮吸着那一股自然扑鼻的芬芳，此刻的内心，特别得静谧，仿佛与自然有了真实的感知与呼应，并融为一体。

最让我惊诧的是食堂旁的那棵桂花，华盖般的树形，满枝头成串地，层叠式地向上延展。与其他的花蕊不同，这一处的色味更深更浓烈。它那么孤单，在“美院”的一角，不被人发现与赏识，然而它兀自开放，独领风骚。

细细香花淡淡雨。教学楼前的四棵桂花树，连成片，有一种说不出的香气。一大片一大片地倾泻下来，一地一地的金黄，简直晃人的眼眸，恰如“潇湘观鱼”前的那两株红梅，“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孩子们都绕着走，怕踩着它，又有些不舍，稍稍站远了，轻嗅间，那透过来的香，足以沁人心脾。可谓“莫道不消魂，桂花渐落满院香”。

此刻是大课间，我看见一位女生和她的同学走过来，她穿着淡蓝色校服，她的笑浅浅的，看上去很干净，我便邀她做一回模特，桂花树下，正好添几分活泼。她自然地站着，朝一边的同伴笑，如此快乐，未发一言，朴素真切的表情，简直元气满满，非常入镜。

这里的人，如同桂花一般，在喧嚣的世间，静静地飘香，静静地做最真实、最自在的自己。他们将每一个守望的日子，每一个孤独的夜晚点亮，散发芬芳。于是，我愿意把最高的尊重，献给那些蹲下身子，面朝孩子，并且听得懂孩子说话的人，她们是最忠实的聆听者、最虔诚的坚守者。

前面是一方水塘，清水微澜，锦鲤闲游。我蹲下身去，用手拨水，一池水似乎被唤醒了，一波一波地荡开了去，听得石壁缝隙间叮咚的响。一旁高大的广玉兰，宽厚的掌叶发出“唰唰”的声响。小径边的三色堇，也着了魔似的晃动。其实草木的心里，也有些许禅意，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

季节里，草木间，有些东西会疯了似的，发出自己的声响。那么，我们在等待什么呢？就让你我携一树桂花吧，去轻嗅生命中难得的香气。在纯净又沉静的日子里，活出自己的清香与雅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