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陈红华
西麦的应酬无缘无故地多了起来。
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与单身女子有关,好似扑面而来,让人心旌摇曳。西麦倒是淡定,一回家倒头便睡,一早又正常上班,连他自己也感到意外。
那一天,他又接了个电话,那边说了她是谁谁谁,绕了几个弯子。和这个叫琴的女人吃过一两次饭,有印象。她身材不高,紧身的轮廓温润饱满,胶原蛋白在披肩的黑发里若隐若现,不久前也落单了,似乎对他挺有好感,想聊一聊。
KTV里,人不多,但气氛热烈,几杯酒下去,琴借着点歌,身子几乎紧贴着西麦。她裙摆下白嫩的大腿,几次有意无意地顶在他的关键部位,他不由得坚挺了起来,她也明显感觉得到,心里几乎笃定晚上要一起滚床单了。
西麦活得有劲,浑身充满着野性的力量,他个头不高,踢球跑边锋,三十几的年纪,正是如狼似虎的时候。
真的可以趁着酒兴,顺理成章地带她回家,但西麦显得异常冷静,毕竟是第一次接触,而且他对琴也有些初初的印象:一点酒下去,稍有好感,眼神迷离,是那种会扑上来的性情。
琴挽着西麦,一路走到街口的时候,西麦突然说,“下次约吧,今天有点事情。”他快步跨过街面,把琴晾在了一边。琴站了多久,有多少的尴尬、惊讶和失望,他不得而知。
西麦到家的时候,突然收到了琴的一条短信,“能借我两千块钱吗?急用!”他傻了,试探,还是其他?他为自己的冷静感到庆幸,若是带回来云雨一番,会是怎样的烂摊子。这女人,挺吓人。
西麦对第二次婚姻,渐渐产生了恐惧感。
七月如火,嘶哑燥热的空气,弥漫在小镇的每一条街道。
“两只小菜炒得蛮好,老板娘也有味道。”同学大刘约西麦喝点小啤,说在老街,一家小饭馆,在武盛古街通往水暖件厂区的拐角处。说完,嘿嘿着挂了。
穿过狭窄的老街,在一个不起眼的菜摊对面,一间小店,四张小桌。一个女人在掌勺,看上去,身材不错,脸一转过来,是有些女人味。见西麦入座,大刘嘿嘿几声。看来,他一直是喜欢看菜吃饭的。
其时,大刘还未去贵州采矿,也没到上海做快递,在小镇上有个煤气公司,顺便忙点红酒生意,开着辆大奔,喜欢运动,打个球什么的,为人热情,豪气,隔三岔五,与西麦小饮。
那时西麦正单着,几个月前被“踢”出了婚姻,就像自然的高明,春天的花盛开到了极致,就悄悄撤离了枝头,在风中自由地飞舞,自由地滑落,在心酸与安静中,屏住呼吸,简单等待,寻找自己最后的皈依。
杯酒过盏,一个女人悄然进入了话题。大刘待人的真诚不言而喻,他主动介绍,直截了当,满嘴的溢美之词,纯朴,本分,顾家,一个人带小孩,这么多年,没再找。没什么闲言碎语,样子又好看什么的。西麦稀里糊涂地听着,应和着,直到大刘真的开车带西麦去见真人。
“肯定好的,你肯定欢喜的。”大刘一路开,一路逗着西麦,说的还挺正经。说着说着,车开过了头,停远了。大刘借着酒劲下车,西麦没有跟着,就坐在副驾驶室,转头看。
午后的阳光,在道旁的树荫下,失去了燥人的小脾气。二三十米开外,一个女人坐在店门口的小竹凳上,随着大刘的手指,往这边看。她扎着长发,穿着卫衣,一身休闲打扮。她站起来,身材极好,正朝西麦这边笑呢,笑得自然又灿烂,很暖人的样子。旁边一只贵宾犬,跳来跳去,甚是可爱。
西麦对这个女人有点模糊的印象。几十年了,偶尔一次相遇,也只是打了一个照面,一截取向模糊的画面。第二招待所临街的梧桐,那时就老高了。西麦把女儿架脖子上,她刚学说话,“树,树,树”,她朝着那些梧桐一个劲地说着,稚气的声音,清晰地在夜色里回荡。
“酷啦啦”童装店就在不远处,过道似的一小间,略窄,但清爽。女店主,身材修长,脸蛋红润,一头黑发,微微卷起,非常迷人。
女儿在试裙子,女主在一旁帮衬着,左右地转。“好看”,她浅浅地笑。不知是说女儿漂亮,还是说裙子穿着好看。
长久的只是岁月,也许还有彼此的记忆。后来她说,“看上去,你们很幸福。”
心忽然有点莫名的乱。多年前的初见,她向着西麦的那一刻,眼神清澈,一瞥惊鸿,恰如一缕春风,分花拂柳,袅然婀娜,吹皱一湖静谧,粼粼,微澜。
西麦突然觉得有些庆幸。周末的偶然,得以宽裕,不至于在第一时间与她面对面,得以在一个时间里整理自己。斯时的他,已不再青涩,不再懵懂无措。
可是,有些心绪,翻飞如叶。西麦其实呼不出她的名字,就像校园里那些花树,第一眼的一见如故。第一眼之后,所有的开始在开始。他人永远不知道,有些遇见就在心底,而西麦知道。他没有下车,内心的忐忑与浅浅的心动肯定是有的,只不过,也或许,西麦还没做好重新出发的准备吧。
时光荏苒,所有的美好都镌刻在最初的那些日子里。心动,爱恋,年轻拥有的激情,柴米油盐,日常的感动,渐渐地消磨了时光。谁也没有料到,日子过得如此幸福的西麦和小倪,婚姻竟然走到了尽头。
一年前的一个下午,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小倪,她的话语斩钉截铁——协议书写好,明天去办了。西麦一时无语,空气是令人窒息的尴尬。半个多小时,他就待在车里,像憋了的气球,整个脸都涨红了,泪也不自觉地溢了出来。
他感觉脚下有些踉跄,小倪把车开走了。
“你——脸色噶难看啊?”走过的一个同事关心地说。西麦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一声不响地低着头走开,他不想被人当作笑话。其时,阳光很好,操场上满是跃动的青春少年。办公室里也阳光满地。西麦靠着沙发,闭上眼睛,恍惚着。美好的记忆,是缠绵于心尖尖上的那点苦。是的,是苦。
午夜,十一点一刻。小倪进另一间房睡了。有那么长的一段时间,她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两个人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彼此不在身边的日子。小倪除了上班,心里装的全是女儿,接送,管饭,甚至夜间陪读。而西麦,在自己办公室主任的位置上忙着应酬,喝酒,打麻将,玩KTV,泡脚,常常很晚回家。
有些习惯一旦养成,婚姻中的男女还未察觉,就已经是顽疾,任凭你如何努力,也难以愈合。脾气再好,温润的小倪也有爆发的时候。西麦冲天的酒气弥漫在屋子里,口无遮拦地说着胡话。他的手劲很大,弄疼了小倪。小倪抓起茶几上的杯子,愤怒地朝躺在沙发上的西麦扔去。也许她是无心的,也许已忍无可忍。杯子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了他的眉眼,血就汩汩地冒出来了。小倪赶紧去拿毛巾,捂住他的伤口。西麦一把甩开她,顾自下楼跑去医院。小倪又赶紧打电话给朋友……
包扎后,西麦在医院的板床上大哭,全然不顾有人在场……西麦从未想到过自己有这么一天,小倪决绝地离开了他。
那一夜,这个男人心里承受着几多沉重。爱与婚姻其实就是这样片面的一件事,表象都很美好,内容却无比狰狞。他蜷缩在角落里,翻看一页页相册,一段段往事就在指尖跳跃。与西麦而言,浏览时光绝对是一件残忍的事情,默数着苍茫中溜走的点滴,清晰地触摸着累累伤痕。
西麦想,自己就是一个偏执于疼痛的人,他讨厌那个时候的自己,非常得讨厌。他用张爱玲在《半生缘》的话鼓励着自己,“我要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是等着你的,不管在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么个人。”
这个朝西麦笑的女人,从那一刻起,注定会是他的女人。就像一部爱情小说,这个女人就那么偶然又必然地走进了西麦的生活。梭罗在《瓦尔登湖》说,“每个人都会有自己遗失的猎犬、栗色马和斑鸠。有的人一辈子都在找,有的人无动于衷。”
说实话,西麦是个小人物,从小山村出来,靠读书有了饭碗,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人又本分,身不由己地生活在脸色和不安中。加之不羁放纵爱自由的个性,很多事情在习惯的驱使与猝不及防中,早已面目全非了——也许生活的原本就是这样。
一度迷失到谷底,只让西麦冷暖自知。单着的日子,却是他最把握自己的时候。要知道,男人四十有多香。贴上来的那么多,那么乱,没有定力,尘网并不能轻易地挣脱。要知道,重新构筑感情世界,需要多久?看破,放下,随缘,又有多难。
就让心暂时安静一会儿。西麦每天早早的回家,倒头就睡,他没有什么可以多想的,他睡得挺安稳。当西麦遇见那个朝他微笑的女人,他也习惯性地面带微笑了,突然明白:什么都要依靠自己,主动出击,才有希望的美好。
心若动了,就有了行动。西麦有事无事地,就请大刘媳妇约饭。他在红树林订了雅间,驻足等候。窗外夜色撩人,他心事如流。多年前的某一幕,淡如飞花入帘来。他淹没在无边的流年,有些无措,有些温暖。今夜,她,会不会来?他焦心地等待着。
终于,有了叩门声,一个熟悉而久违的身影半入门,“不好意思,给儿子做个饭,来晚了。”笑靥如花儿,那么迷人。看来,岁月的霜刀还未曾改变过多的容颜。那份从容、矜持与风韵,是青葱岁月所无力具备的,更是一份耐人寻味的魅力。
她坐在他身边。相视,微笑。后来,他给她斟酒,她浅浅地笑。她能想象的到他眼里的热度么?她也还是她,在他的眼里微笑、淡定。是的,这样相见,这样相处,感觉真好。不需要戒守什么,不需要虚饰什么,相处洁净,坦诚自由,有一些怀旧,有一些亲切。
她朝大家微笑,看上去,落落大方,不忸怩。人家敬酒,她站起来,咪一小口,说着谢谢,又坐下。显得低调,温情,简单,纯粹。
“我喝不来的。”她很礼貌,也不推脱,慢慢地喝,两杯红酒,就下去了。结果,给了西麦陪她挂盐水的机会。
静夜更加静了,又好像喧哗着,无限的大,又极其的小,小成二人世界,只有她和他。而在心里的某个位置,他把她放稳了。
其实,大家都知道,西麦是个温情的老男人。恋爱中,更显出特质来。陪伴的日子是蜜不可言的。起初两人略显生分,西麦烧点馄饨,带本杂志,待在急诊室,默默地陪伴,做点看得见的暖心的事。慢慢贴近了,就常守在店里,两人说着说着就笑了。
西麦觉得,就站着,看着,面对着面,都觉得喜欢。人,大多是由于气息而相互接近的。于是,风起的时候,是她的味道;空气里弥漫着的,也是与她恋爱的味道。于是,所有的心思,都沉浸在恋爱中,那种若即若离,隐隐的,自然质朴的情愫,充满着整个身心,是那么的美好。
她会留言,“晚上想吃什么呢?”发一个调皮的表情。“午睡了吗?要休息一下的。”西麦哪里经得住这样的,内心就这么一丝一缕的,一点点的被暖意击中。这个时候,罗密欧的话,应该改成,“脆弱啊,你的名字叫离异男人!”
她是那样的清新,如行政楼前四月的蔷薇,让人沉醉,让人难以捕捉;她是那么的淡雅,似体艺楼侧的木槿花,清冷,却怎样都抹不去。
和她有说不完的话语,能聊什么呢,奇怪,难以想象。“一个多小时了。”说话中,两个人都笑了。惊诧之余,隐隐地感受着滚烫的内心。是的,只想贴近她,轻触她的微温,拨动她孤独火热的琴弦。很多时候,不需要多余的话语,一个眼神,一个简单提示,简洁对白,所有的都已经清晰明了。
第一次K歌,她唱《勇气》《后来》,声音清亮圆润,真好听。他想,下次,就点一首《萍聚》吧,还有《很爱很爱你》,这样地享受静好的时光,才配得上此刻的心情。
其实他的心有些痛,有些殇,因为觉得,自己老了,心里再没有如水的温软,如花的烂漫。但是她让那悸动、欢喜、惆怅、柔美,一点点将他萦绕侵袭,感受一些世尘之外的唯美。于是,就这样喜欢着。
她烧得一手好菜,小心地养着西麦的胃,有时也跟着他出去吃饭。家里又料理得清清爽爽。她成了他眼中“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的女人。
西麦的心终于沉静了——在她面前,他不再豪气万丈,不再意气恣肆,“酒也放不开了。”兄弟们如是说。就让他在低调中沉入市井俗语之中,放下曾有的禀性与硬气,收拾过往的心情,重新做回自己——洗尽铅华后的自信与收放中的留有余地。
一切都无话可说,幸福已经扑面而来。于是他开始不断地改变着,相互影响着,都觉着很开心,很满足,日子很有奔头。爱已经陷入了日常,这时的空间是开朗的、明净的。没有她陪伴的旅行,不再是旅行;没有她一起的饭局,都没了兴致。为她去做应该做的事情,那真是无言的幸福!
命运,亦从此不同。简单的交织,缠绕在日常。遵从内心,回到原点。他和她,沉浸在彼此相伴的气息里,沉浸在天气、蔬菜、老家、天边,以及隐秘的世界里。西麦认定,此生,就这个女人了。师父的话,也只有应验到这里了。
那天是女神节,西麦在她耳边轻声地说了三个字——“我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