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陈红华
这次回到老家,新屋的门依然关着。
环顾四周,院子里,几株辣椒枝头零落,带着唏嘘,在秋风里倔强着。竹篱笆旁的一棵枣树,青黄的叶间有几粒枣儿可寻。院墙边的苋菜,高高低低的,倒有些长势。一切都静默着,只有茶山和竹林间,听得见 “咯咯咯”的几声鸡叫。我猜想:父亲和母亲,不是在菜地里,就是去菜地的路上。
“妈,你在哪里?”我就打电话。
“我在上后岩田里,摘紫豆角,还有一些可以收,你摸得到吧,栗子林边上。”依稀听得见母亲和父亲说话的声音,“儿子在家门口……”
村道干净又宽敞,一路秋色连波。“院士稻”青中泛黄,齐刷刷的一整片,一幅丰收在望的景象。溪边、土墩上散着一些栗子树,它们是后岩的村树,过了八月半,栗子该打捡的都打捡了。今年天热,栗壳小,也有挂在树梢上的。早年,后岩板栗名气大,熟得早,果大且甜脆,油光发亮,出口东南亚。我的女人一路开车,一路瞟几眼栗子树,新鲜嫩甜的栗子,在她眼里是宝。
“等下,我们去看看还有没有。”
下车,看见有个小哥在树下歇息。“水清啊。”我看了看沟渠里的水,朝他笑笑。其实我并不认识他,大概是村里的某个女婿吧。“这里的水干净的,这里凉快,歇下。”河床窄小,溪水清澈,若沿着石板下去,弯身戏水,必觉清凉。如此沟渠,隐于大野,芜杂之下一定是不一样的世界。
过石桥,往田埂里走,又碰到挑着老南瓜的大叔,打了招呼,多年不见,并不觉得陌生,只是大家都显老了些。我让过了大叔,迅速用手机拍了后边簸箕里的三个老南瓜,品相真不错。家乡田里种出的菜蔬,总是让人觉得特别亲切。而且,这一小会儿,就见着了俩人,也算是见识了我们这个全国文明村不一样的地方——它并没有完全失去烟火气。
眼前是一片毛豆地,绿油油的。枝叶间,一串串鼓胀的毛豆长势正旺。今年大旱,连辣椒也不好种,如此光景,少不了父母的辛苦。
阳光的热度超出了我的想象,我急切地想寻着我的母亲。我看见了她,我的母亲,72岁的母亲,她藏在豆角藤里,一垄一垄的豆角藤几乎遮住了她的整张脸。她系着围裙,大概是里面塞得满了,重重地往下挂。她停下了摘的动作,迎着我笑,被我用手机记录了瞬间。
“一把3块钱。”母亲说着,“不多了,晒死了。”
我的女人则在一旁与我低语,“36块,早上。”母亲卖菜的钱,扫码进了媳妇的收款码,择日结算。
母亲似乎听到了,她朝着我们说,“是哦,起了个大早,13把,最后一把送人了。旁边毛豆好吃了,摘点回去,嫩。”她自己又往豆角藤里钻去了。
这边,父亲开始剪毛豆杆。一根毛豆杆上,有好多个枝节,都长出了小串,而且串串有肉。媳妇放下拎着的大塑料袋,里面是刚刚摘的辣椒,青的,黄的,青黄的都有。她帮着批掉毛豆杆上的叶子,我也上前帮忙。剪个七八根,可以剥好几碗毛豆肉了。
我捧着折了叶子的毛豆杆,放到后备箱,又折回去喊我母亲,隐入豆角藤里的母亲,她还在“捡漏”。
“好了好了,不弄了,回家。”母亲说道。
我把母亲的围腰袋解下来,抱在胸前。母亲跟着我,走出了豆角藤区。
“你们要回去,就从坝上走。”母亲也不留我们,心照不宣的默契,彼此已经习以为常。
我们从坝上走,前面正好是几棵栗子树。这可让女人高兴坏了,停车,径直走过去,不用攀爬,手就可以撩到。她回头看我,“好扳的吗?”我笑笑,她就动手了,还真有不少栗壳大的呢。女人扳了好几枝,又迫不及待地开栗壳,管它什么鞋子呢。她剥开栗子白色细软的膜,顾自吃起来,还不停地朝我笑。
之后的几天里,女人总惦记着回老家扳栗子吃,而我心里一直不平静,总是回想起那个镜头——母亲微微笑着迎向我,干豆藤遮住了她的光芒。透过伸出来的豆角藤,里面藏着我的母亲。而在我的眼里,这一帧珍贵的影像,成了我与母亲之间,无法言说的默契和快活。
我爱我的母亲,即使她愿意隐入豆角藤里,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