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陈红华
惊蛰过后,天放晴了,又逢周末,蛰伏已久的心,希冀与草木花鸟交织;束缚太久的手脚,适合与天空旷野接壤;对春芳的欲望,如活脱脱的河水,在自然流淌。三月才是乡间的情人节。踏青去。
“这次,把妹妹也带上。”想不到,阿庆嫂答应得如此痛快爽快——她是我的女人,想着回老家后岩拿点土鸡蛋,摘些新鲜菜;又或者是最近一段时间里,她呼吸得不够顺畅,真想出门透透气。她的话一出口,妹妹就心领神会,前脚跟着后脚,迅速窜出门,“汪汪”地叫,前爪撒了欢似的蹭来。阿庆嫂把它抱上水池台,不紧不慢地哄它穿鞋。妹妹也配合,竖起脑袋,眼珠子瞪得正圆的,发着春光,满脸兴奋的样子。
按阿庆嫂的做派,回去一趟,多半是在家中或菜地里逗留,完事得去守店,否则就是“不务正业”——“开店容易守店难”,她才没闲心陪我到村子里转一转。眼下,莫不是春,给了一颗心自然的萌动?
我们把车停在桥头,往河坝上走。“雨涨三尺春水,风净万里闲云。”发端于淳安、临安、桐庐三界的后溪,在这里出云头、西华(山槐村)入天目溪,经分水江汇入富春江。我对一条河流的仰望,即源于此。河水稍稍没上了几级石阶,田野和几处瓦房清晰可见。岸边的一排老栗子树,清清浅浅地倒映在碧蓝的水中,俨然一群护河使者。我一眼就望见了对面的河埠头,小时候,这里是阔滩,水清浅,有大小石墩,伙伴们一手拎着鞋子,一手提着饭盒,小心翼翼地跳过去,从那边上岸,奔去邻村上学。我记得女同学亚平和月莲,就住在通往小学的路边,有时候凑巧,就一起上学去。
我这样怀着旧,还来不及跟阿庆嫂说点什么,她早已下了斜坡。河坝筑得老高,上面铺了柏油,干净而宽阔。靠村庄的这边种了茶树,下面是五六米宽的斜坡,青绿绿的一整片。阿庆嫂看上的一定是胡葱。在早春晴朗的天气里,她会时不时问我,美院桃树林和后山的胡葱,长粗了一些没有,哪一天去拔。她做胡葱酱丁是一绝,我曾在《春之味》一文中提过。
一把把胡葱,从山野泥地里拔来,里间须草杂乱,只待一根一根地细挑清洗。挑拣胡葱费时费力,但我非常愿意一根一根慢慢挑,边嗅嗅沾在手上的葱香,毕竟遇见春天的自然馈赠,“大饕”是没法拒绝的。
先剥去外面覆盖的小膜,连同枯焦烂叶。将葱冲洗干净后,用刀切掉根须部分。择去蔫黄,留下饱满鲜嫩的部分。再用水冲洗一遍,摊开,放置通风处,沥干葱表面的水分。胡葱的吃法,就像随一泥地就能生长的胡葱本身,亲近而家常。有几季,胡葱拔得多,阿庆嫂将它们一一晾干,与干菜交合,葱香扑鼻,甚是美味。
阿庆嫂做胡葱酱丁,食材简单:肉末,豆腐干,茭丁,黄豆酱。做法也简单:豆腐干、茭白切丁,胡葱切段,肉切碎。一直保持大火,锅里烧油,放黄豆瓣煸炒。炒到豆瓣色泽红亮,下豆腐干爆炒几分钟后,加茭白干同炒。差不多干爽了,撒入胡葱,翻炒片刻,起锅装盘。
顾不得坡度和脚下的松泥,阿庆嫂地毯式地搜寻着一丛一簇青绿的小葱,它们有的径直长在泥地里,手顶住根部一拔就出来了。有的一半身子隐藏在草堆里,只露出了头,只待你剥开草来,深挖缓拔。它们的根茎细长而白,状似大蒜而小,像小纺锤。葱株新鲜青绿,粗壮匀称,硬实。
我也绕过茶树,在坡面上寻,确实多,不一会儿,我也握了一小把,我的舌尖已是胡葱酱丁的味道。我站在坝上,一边摘去黄叶,一边安抚着愣头青般乱窜的妹妹。
“稍微瘦了点,做一碗酱丁够了,下次再来,你拉我一把。” 阿庆嫂顺着坝坡摸上来,有意思的是,她并不在乎胡葱的多少,她接纳的是春天的气息,和一份难得自由的呼吸,就像田野是绿油油的,多半是蒿草的绿、草籽的单纯和自由。
阿庆嫂歇下来了,她就坐在茶树边的一块石头上,手里举着一把胡葱,像是在像我招展着什么,身边是骚动的妹妹,它对春草的气味格外在意。
阿庆嫂当然记得我行摄的水准,她又举着胡葱,一路慢行,向我展示她最美的身姿。这一日,她特意挑了店里那件流行色体恤,她显得特别自信,在河坝的阳光下,招呼着妹妹,摆着PASS,以前可不多见。
过来一辆三轮车,是大坞里的叔。我们互相打着招呼,我猜想他车兜里的东西,一定与春天有关。果然,小篮子里装着马兰头、艾叶和几把胡葱。
乡间是纯粹的。山上有柴,河里有鱼,人是知足和充满敬畏的。随着我的镜头,我们掠过了河边随风拂动的苇草,从深水区向这边驶来的小船吸引了我,又突然被两只在水面上嬉戏的野鹭打断。
我的镜头瞬间对准了河面。河面宽阔,河水碧蓝,野鹭翻飞。它们嬉戏弄水,忽聚又散成对。一会儿掠过水面,一会儿又栖息于河岸那边。乍暖还寒的河水,放逐着它们自由自在的天性。
我赶紧按下了快门。多好的生态啊,我内心里泛起了一些情绪,就像我在桐庐“乡村夜话”里表达的一样,作为全国文明村的后岩——“未来乡村,让城市更向往”,如此清新开放的姿态,才容得下野鹭翻飞、栖息河滩的唯美瞬间,才值得所有的赞叹!
然而河坝上的男人和女人,依然是天地间最值得尊重和钦慕的人。女人喜欢看着春天一点点地描画人间。她一会儿逗着妹妹,玩自拍;一会儿又主动牵起男人的手,拍下了他们偎依的影子,一点点,延伸向河坝深处。她的脸上,断然没有太多的粉饰,但眼角眉梢的温润春意,已然隐现。春天带给她的,是舒缓的爱意,是浪漫的情调,更是一个人外在的舒适感和内心的喜悦感。她虽中年,却有着一颗孩子般单纯的心。
不远处,群山之外,水泵站一边,是一垄一垄的油菜花田。而我的母亲,正在家门口晒苋菜,一把一把的苋菜,在春光里徜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