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影像世界

2023年5月16日。那一日风轻云淡。

距离桐庐分水400公里之外的合肥杨家大院气氛不同寻常。98岁的老人张宝莲走了，走得十分安详。家人朋友在静穆中完成了最后的仪式。父亲哽咽地跟我说，70年前，奶奶转身离开的时候，他才6岁。在人生最美好的时光里，亲人远隔，未曾陪伴……当晚，表妹贺鲁用2分42秒的短视频留存奶奶的影像，发至“杨家大院”。一幕幕过往漫上心头，让人心痛；而百岁老人的离去，又多少让人释怀。我将奶奶的影像安放在微信收藏里——若想念，置顶可见。而奶奶一定知道，她将成为小辈们一生景仰和怀念的人。

开篇是一位慈祥的老太，随着她嘴里发出的“哒哒哒……”的声音，她手里的摇铃飞速地旋转起来。她微微地笑着，手上的动作一刻也不停。老太一头自然的黑发，惟鬓角露出一丝儿白。藏青色的袖套下，干瘦的中指上套着一枚戒指。手中握物似一柄纺圈，金色的顶圈底圈，淡青的中圈，显得宝气十足。突然她合上了嘴，盯着摆来甩去飞转的摇铛，最后哈哈一笑停了下来，好似一个老顽童，恍惚间又回到了童年时光里。这是九十多岁高龄的奶奶在合肥家中的日常，也是小辈们想着法子逗她开心的模样。俗话说，人老似孩童，一点不假。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在合肥，我有两个叔叔四个姑姑，每到节假日，大家不约而同地围在奶奶身边小聚起来。奶奶在家里的地位极高，年轻的时候就说一不二，极有威严，没人不听的。老来也是不怒自威，子女都极为孝顺。来我们这边，至少有两个姑姑陪着的,她们都退休了，得闲，在乡村生活是另一种惬意和满足，而且还有陪伴呢。譬如小姑和姑父会把这里当家，跟着大哥大嫂下地摘菜，上灶炒菜烧饭，里外搞卫生，料理得清爽舒心，我母亲也因此乐的闲。

高中毕业那年，我和哥去合肥寻亲，按着地址，七拐八弯找到奶奶家。奶奶安排我们住在饭店的地下室——这里干净，也尚为宽敞，还有风扇祛热。饭店，是奶奶召集全家集资开起来的。当时大叔没有工作，漂在外面不是事情，奶奶让他来主理，其余各家每月交点伙食费，晚上都过来吃饭。大叔曾提起，奶奶跟大伙儿商量的时候，说话丹田气十足，铿锵有力，几句话就把事情定下来了。一大家子人，一大家子的事情。记得那几日，白天顾不上，奶奶就让我和我哥在附近录像厅看片度过；晚上，大家从四面八方聚过来吃饭，顺便和远方大哥的两个孩子说说话，无形之中形成了不错的家庭氛围。

镜头转到小叔家，奶奶正专心地喝着牛奶，她喜欢有机纯牛奶，原味的。她的头发收拾得短而齐整，显得特别精神；尽管额头和脸颊上的皱纹纵横交错，吮吸着的嘴角也翘起了些许纹路，但她的目光安静慈祥。她朝眼前的人看了一眼，捏了捏牛奶盒，坚定地一口气喝完了。

奶奶也爱吃甜食，接着的画面是奶奶在二姑家，搁着腿，慢慢嚼着香蕉，一边在看电视——她最爱看电视剧《包青天》，常常是戴着眼镜的二姑陪着不用戴眼镜的奶奶看。在我眼里一向严谨干练的二姑，陪着她母亲的样子，多少是出乎我的意料的，她穿着休闲体恤，脚搁在沙发座椅上，双手抱着膝盖，一脸专注；她的动作和神情，与旁边的母亲，如出一辙。在另一个镜头里，大姑陪着奶奶吃香蕉。在奶奶的家庭氛围里，这些都是常态，就譬如只要奶奶说一句，总有搭子陪奶奶打麻将一样。有子女在一起，无论做点什么，或者什么也不做，热闹或是平静，都是一种人间难得，其中的快活和满足，老年人也许体会得更深。而把这些美好都留存下来的，又是另一种不可或缺的美好。这一点，我的表妹贺鲁让我十分欣赏和感激。

奶奶熏艾灸了，二姑在给她试水温。奶奶坐得很正，一本正经，连后面的枕头也不靠，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如此可爱，暴露了她一贯的威严。热气升腾中，奶奶背后的大写的“福”字中国结，也享受着满屋子的福气。

奶奶爱遛弯，90岁之前还健步如飞。画面中，奶奶坐在轮椅上，她戴着圆领花帽和口罩，双手握在中间；穿着黄色的袜子和灰绒的棉鞋；二姑推着轮椅，和奶奶走向父亲的村道。后面跟着我父亲几个，沿着宽阔的村道，一路缓行。人间有味是重圆，唯陪伴是真实的存在。我记得是2019年的10月3日下午，奶奶回老家后岩的第二天，她迫不及待地想外出走走，这里有她八十多年前的记忆。一切随风起散，一切被时间治愈。

依稀之间，奶奶的眼角有些湿润。70年前，当她转身离去的那一刻，人生从此不同，注定将起伏跌宕、艰辛而沧桑。是记忆里泛起的涟漪，还是皈依承载的幸福，我们不得而知。那个在小溪边淌衣、田间地头兜猪草的姑娘，如今垂垂老矣。那个上山砍柴、下地割稻的阿爷的前尘往事，是否还清晰在她的记忆里。叶落归根，怀想有途，终归是幸运的。

2021年10月30日，我们把奶奶接到了我在分水镇上的新居。在17楼客厅小憩后，奶奶特意走进了我的书房，我扶着奶奶，在沙发上慢慢坐下，用靠枕垫着。“舒服吗？”我母亲问，奶奶不说话，只是笑，连皱纹都起来了。我把自己写的《时光短笺》捧给她，她连声说好，笑得皱纹更深了。那天阳光很好，天气暖和。趁着晚饭前的时光，我们去分阳公园走走。我推着轮椅，奶奶迎着分水江边的暖风，中间一辈的人跟着走，大家的脸上是无以言表的欢畅，真实而又幸福。

奶奶也爱搓麻将，摆牌速度遥遥领先。只见她抿着嘴，手在桌子上一拍，摸牌竖牌，一气呵成。“牌先翻好再叠，钞票要现付的。”奶奶规矩挺重，晚饭后开玩，九点前歇。她的麻将搭子还挺多，儿子女儿女婿媳妇，啥时都能凑一桌。到我父亲这里住几个月，也是几个女儿女婿陪着。那一夜，她拿出自己一拉一抽的布袋，找我母亲五块钱——奶奶又是大赢家。

奶奶有一个幸福的大家庭，7个子女，11个孙子，11个重孙。奶奶总是能在聚会的时候，找到最佳C位，见证她把握全局，时刻掌握家族最新动向的能力。镜头里，也鲜有拿手机玩着的。奶奶爱小孩子，2022年10月1日，她和大家一起欢度了最后一个中秋。看着一众人站起来，举起酒杯，老人的脸上现出一份惯常的平和和欢喜。后来她裹着毛毯，坐在靠椅上休息，小辈们绕在她身边，玩着石头剪刀布的游戏，跑着闹着，也无法撼动她的淡定。2023年5月13日，奶奶在家中给孙女过生日，吃了甜蜜的蛋糕。贺鲁的德国腊肠犬阿毛跳到她身边，她拍拍顽皮的小东西，嘟哝一句“一边玩去”，又现出她的可爱来……

感谢上苍，在奶奶最后几年的时光里，赐予我们每年秋天的团聚时间。而奶奶近百年的人生况味，也在姑姑们的讲述中渐次清晰。从邻村典给阿爷一年生下我父亲，到被大个子杨排长带去安徽，在阴差阳错中历经人生沧桑，但她的坚忍与善良，始终影响着身边的人。记得每次奶奶要回合肥去，父亲都会像小孩一般哭成泪人，也许只有父亲，才是最懂得她的那一个，难怪吃红烧肉时，奶奶会突然来一句，“儿子还没吃。”她的口音重，但在座的都听得明白，这么多年没顾上，她是真心疼这个大儿子。“她话不多，眼里都是慈爱的感觉。”我女儿也和太奶奶也有愉快地交流与合影。

我同样感谢上苍给予我文字的力量，浅浅地记录下奶奶的影像世界。

2020年国庆假期的第二个中午，家门口，我九十四岁的奶奶，坐在她篾匠儿子扳的竹椅上，双手平握，目光安定，神情淡然，颇有“一日无事，坐看云起。江山明净，忘了世相”之境。老人穿着灰布衣裳，背稍有些拱，但坐得端正。她的身后，是两张竹编，分别晒着渐灰的干豆和渐瘪的黄辣椒。午间的阳光，正好投射在老人和竹椅间，有一种说不出的静谧和安详。

“孙媳妇来看你了。”我上前握住奶奶的双手。

“好，来了。”奶奶抬头朝孙媳妇看，每一道皱纹里都嵌着笑。

“还认识吗？”

“嗯，嗯，你媳妇，像样的。”奶奶点点头，说得很清楚。

我记得奶奶到家的那一刻，我打开车门，小心地将她的脚先移一步，再搭把她的手臂扶出来。我要背她，她推开了我的手。我把手杖递过去，扶着她走。从安徽合肥出发，五个多小时的车程，奶奶的气色依然不错，甚至比去年来时还好。她的脖间系了块灰丝巾，看上去素雅又别致。她讲究又时尚，能驾驭各种花衬衫、各色花帽子，而这些，都是子女后辈们懂她、孝敬她的。

影像的最后，云层凝重，天空一角却是豁亮。在老家的村道上，奶奶一个人推着轮椅走着，她的脚步坚定，一直向前，留给我们一个渐渐远去的孤独背影。跟在后面的子女们，是否有一种无力感，突然让人泪目……

奶奶，永远怀念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