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红华
我喜欢以前的旧时光。
竹林,袅袅而起的炊烟;机耕路,晒干了的牛粪;栗子林,湿漉漉的雾气;鸭子,鹅卵石深处的溪水……那些早年的影像,漫过时间之河,即便老去,也会一一重现——那是童年和故乡,是人心里头的爱和魂。
譬如六一,照例是孩童们的节日,一早奔向小学,等着分馒头分糖果;也去义务劳动拾牛粪;放小半天假,捉鱼虾,掏鸟窝……
此刻,我站在屋后的山岗上,当年的村小,就在我左手边指向的位置。如今草木葳蕤,竹林苍翠,桃树李树都结了果,时光已浸染了一切,不复泥瓦之念,跳坑之想。稍一驻足,影绰之间,后溪绕着村庄缓缓而行。旷野之下,麦浪翻滚,油菜正待收割,生产大队的晒谷场,湮没在田埂与村道间,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热闹场景。
分馒头
村小居高临下,山脚下是村民的泥房和小部分田地,大部分的农田向着环村的后溪铺陈开去,大队的晒谷场和仓库就在这一片田地的中央。这里是原先的村舍,早年被一场大水(“七五”洪水)淹没了。晒谷场连着机耕路,有两个篮球场般大小,是大队放电影的场所,有四间存粮、捻米、打年糕、做馒头的泥房。
七十年代末,六一儿童节,生产大队免费给孩子们分馒头,每人三个,好的年份五个。馒头是我娘这辈女人做的,她们也是正劳力,只有这一天,她们不干活照样计工分;男人们照例下地,不耽误生产队里的活。
这个五百来号人的村庄,对儿童节如此重视,多少让人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后来这里慢慢地走出去上百个大学生,又让人觉得,村庄背靠凤凰山,三面环水,像一把拉满的弓,而那座桥,搭建了民风和学风,从这里,人们走向了广阔的天地。
那时候,村小人多,馒头用箩筐装,用人抬。从晒谷场到村小,有一段笔直的机耕路,拐个弯,再走一段,还得爬好长一段上坡路,说实话,上岭,真挺陡的。
被挑中去抬馒头的,不是力气大,就是身材高的,与成绩毫无关系。不像现在,校园里桃子熟了,会挑一些学习有进步的孩子去摘,也算是一种教育。话又说回来,抬馒头,既是一种荣誉,更是一种快乐。我不止一次地享受过这种待遇,全因为我发育得早,也活泼,十分讨人欢喜。譬如放学,去水田里捡稻穗,阿姨们会故意捧不干净,或者抖一点下来,让我多拾一些。又譬如李老师故意让我做难题(相当于现在的奥数),做对了给我两块钱,让我有机会买棒冰给伙伴们吃。
我们早早地在晒谷场边观望,用鼻子嗅着带着面粉气息的空气,只待高高的蒸笼,被一层一层地打开。发得圆鼓鼓的馒头,冒着热气,放入箩筐里,那飘荡出来的味道,瞬间征服了我们的嘴,但谁也没有先偷尝一个。
抬箩筐,每一次,我都和云祥分在一组,我们俩还没扁担长呢。他在前,我断后,我总把扁担上的绳子往后移一点,把重量尽量压我肩膀上一点。那么长的路,尤其从山脚到山顶,因雨水冲刷,上岭几乎是坑洼地,得小心又小心,才不至于摔倒。碰到稍陡的地方,绳子会自动下滑,重量整个的压过来,只好歇下来,得歇好几次,换好几次肩。但这些困难,谁也没有提起过,不知道云祥是否还记得这些,其实他也是有些气力的,要不然,后来他怎么就参军了呢?
分馒头了。孩子们都齐刷刷地排好队伍等着呢。你看看这些孩子,一个个笑得,脸上都开了花了。李老师叫大家先洗洗手再排队,有的还不乐意呢。灵光的就先跑出了队伍,去厨房门口的水池里洗了。这边李老师手一举,“手洗过的站这边。”哗的一下,那边队伍就散了。
顾不得满头大汗,我又开始给同学发馒头。我是班长,这活自然也有我的份。我塞给敏芳三个,她一手拿两个,一手捏一个,秀气的脸上露出羞涩的笑来。我发给秋丰,他直接把一个塞进了嘴里,然后一手一个,咧着嘴跑开了。红强接过来,一手捏三个,另一只手先挑着馒头上印着“喜”字的地方下口,又一点一点地剥外层的皮,一口一口地吃,我也喜欢和他那样吃,现在吃馒头也是。话又得说回来,那个年代,吃馒头就光吃馒头,没菜夹着吃那般的奢侈,更不要说夹红烧肉之类的了。
吃完馒头,六一最惦记的事情,才算告了一个段落。
拾牛粪
其实在分馒头前,我们还有另外一件事要做——拾牛粪。拾牛粪在村小是一项义务劳动。劳动光荣,只有劳动才能享受果实,这是村小潜移默化的教育。两个人一组,一个拎簸箕,一个拿火钳,在村庄里转着,玩着。机耕路,溪边小道,凡是耕牛可能路过的地方,都被伙伴们一“扫”而过了。活儿完工了,村道也干净了。
农村的孩子可不怕牛粪臭,日常生活里,他们真实地体会着村庄里发生的一切,也渐渐懂得了一些生活常识。充分腐熟的干瘪瘪的牛粪,在孩子们的眼里,就是一堆好货。干牛粪经过发酵成为生产队优质的有机肥,种菜,放桑叶根部,有好多地方需要用,而且家里烧火也可以用。
不怕脏,不怕累,孩子们主动出击,积少成多,生产队里一堆堆的牛粪,成了孩童时代义务劳动、做志愿者的最好成果。而六一的傍晚时分,人们会发现,这一天,村道是最干净的。
吃完馒头,当然是玩了,我们玩搬石块游戏。小操场上,有现成的场地和道具。泥地上,画几十个方形的框,定下一些规则,看谁先搬玩石块,到达房子。说是“搬”,其实是用脚踢,选几块小石头,或是碎瓦,单脚立地,一次性推着它前进,到达某个区域。违规了,重新回到原点再出发。现在看来,也是一项训练注意力、控制力以及腿脚灵活的绝妙方式。
千万不要以为六一儿童节我们只分馒头、拾牛粪、搬石块,还会分一些糖果,玩其他游戏,还有加入少先队、戴红领带的正规仪式,这些都是那个年代最单纯的快乐。更高兴的是,下午放假,随便怎么玩;晚上家里还有一顿好吃的,条件允许的话,可能还会有一双新鞋,或者其他礼物。于是,关于六一的一些故事,也就顺理成章地流传了下来。
掏鸟窝
一个肉团子,闭着眼睛,伸着脖子,啾啾地叫,浑身瑟瑟地抖。几个小伙伴都张着脑袋,巴望着,一副羡慕的眼神。
“快下来,快下来,让我摸摸。”下边叫起来,全然不顾我的安危。我一步一档地向下挪,又得小心地顾着小麻雀,它们在我手掌里轻轻地托着,灰踏踏、毛绒绒的,尖尖的小嘴叽叽叽叽地动,身子也随着一抖一晃。
我真是小心到顶了,一步一格,慢慢地下到了地面。几个家伙马上围过来,他们把小麻雀放在自己的手心里,轻抚着,逗着小嘴,欢喜得如同听写得了满分,舍不得把打满红勾的本子递给别人。
喜欢归喜欢,小麻雀还是要回到父母身边才安心。把小麻雀放回去也并不简单,甚至更艰难,没一点本事真做不到。通常情况下,又得我再次出马。又是一手扶梯,一手捏两只小麻雀,一步一步地挪,费老大的劲呢。我后来灵机一动,家里有竹篮,把小麻雀装进去拎,方便又安全。
我也曾自信过头,滑下梯子,手脚撑破皮,又不敢跟大人讲,但这又有什么要紧呢。掏鸟窝,与捉鱼虾、割猪草、打柴一样,自由,纯粹,尽兴,激荡着山村孩童的稚嫩、无邪与快活,也因此成了记忆中难以磨灭的有趣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