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陈红华
完全湿透的后背,整个的透心凉了。
赶紧上车,当着众人的面,脱去外套和卫衣,换一件穿上。那件浅蓝色卫衣,背面是水浸泡过的样子。那些不曾登临一线天的人们,瞧着的眼神是多么的诧异。
如此狼狈,在江郎山,我是绝没有料到的。2012年11月26日下午,即便是穿着皮鞋,我也是一口气就登上了一线天。哪怕是郎峰,路窄坡陡的3500余级台阶,也根本不在话下,轻松拿捏,有图有真相。怎料到今日会有如此不堪的体验。岁月催人老,还是另有原因呢?
江郎山位于衢州市石门镇,是浙江省首个世界自然遗产,以雄伟奇特的“三爿石”著称于世,拥有中国丹霞第一奇峰、全国之最的一线天,是我国乃至世界都不可多得的老年期高位孤峰自然景观。明代著名驴友徐霞客曾三次来这里游历,留下游记2600余字。唐代诗人白居易留下“安得此身生羽翼,与君往来醉烟霞”的诗句来点赞这里的美。
上山第一个景点是十八曲,全长500米,共有461级台阶。这条古道历经千年,白居易、杨万里、辛弃疾等文坛大佬都曾来过这里,在这条路上或吟或咏,留下了许多不朽的诗篇。十八曲这个名字,不仅仅是指这里弯道多,也兼指诗文词曲多。
刚走十八曲,也没觉得多少新奇。“跟天子地、大奇山有点像的。”阿庆嫂走在前面,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是的,就是一般地绕着走山路,只是多几道弯,稍稍有些陡而已。阿庆嫂和驴友袁国情走得快,我也跟着上,就光顾着几曲了,一些碑文无暇拍下,有一种走过场的感觉。看见松毛丝和枯枝散落的“八曲”,自然想起“美院”的校园十景“八曲拱门”和分水新龙的“八曲径舍”,有种亲切的感觉,就停下来拍了“八曲”石刻。
走走停停,是登山的基本节奏,就像人生的阶梯,有高低错落,亦有轻重缓急,走一段,歇一歇再走,未尝不是事半功倍的好事。有些人懂得量力而行,那是平衡的智慧;有些人执意“不虚此行”而自讨苦吃,那是未经权衡的执念。上了年纪的我属于后者,久不谙山事,走而不停,脚下生风,继而气血上涌,经脉充盈,赶着让自己伤筋动骨。
一路可见一些真正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妈,背着旅行包,手按登山杖,拾级而上,歇歇停停,说笑自然,神情和气色都不错,笃定是平日里锻炼就像玩儿的人们。这倒让人心生惭愧,自诩运动达人,体力脚力心气,皆大不如前,有失水准,莫不是昨夜写文睡眠少的缘故,一路车程又没睡着……
并非那么的吃力与不济,我们就绕上了十八曲。眼前是开明禅寺,很多游客在这里小憩,或补水、或吃点东西,补充体力。开明禅寺也称江郎寺,始建于公元1018年,距今已有千年历史。据寺院历史记载,自宋代以来,历代皇帝曾多次为禅寺题额赐匾。那么,一座位于高山中的寺院,为何会引起历朝君王的关注呢?我还未来得及驻足,细瞧一些碑文,寻思一下,阿庆嫂却拉我望向山那边。竹林黄绿间,清晰可见全国最大的毛泽东词《沁园春·雪》手书体“江山如此多娇”摩崖石刻,不觉有“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的感慨。
背后有些汗涔涔了,外套又不敢脱,还是继续吧。这里有两条岔路,一条通往须女湖,蓄青龙沟之水而形成的一处人工湖泊,沿湖四周还有五彩滩、同心泉、垂钓屋等众多景点;一条通往一线天。 “来了,当然要上一线天了。”阿庆嫂话不多说,领在前头去了,她就是奔着一线天来的。
沿途经过了会仙岩、百步峡等景点。会仙岩因传有神仙常聚会于此而得名,岩中有一洞穴,即为会仙岩洞。岩洞前有一石如盘,为神仙下棋处,称棋盘石。走进岩洞,左右各有两块巨石形如海龟,当地人谓之“子母龟”。相传,江郎山在很久以前,曾是一片汪洋大海,而这对海龟就是大海唯一的守望者。
百步峡原是一条荆棘丛生的天然石缝,高20多米,宽度不足一米,最狭窄的地方,只有侧身才能通过。现在,这里已经砌筑了石阶100步整,百步尽处,还有一方平台可供观景。在夹缝里远望,是让人眼前一亮的美丽乡村图景,秋天的田野,村庄,起伏的山峦……
驻足留意,那些石刻碑文里,就藏着不少人文历史的印记……
一线天俗称“小弄峡”,它高312米,长298米,最宽的地方只有4米,最窄的地方不足3.5米,被专家勘测为“全国一线天之最”。更有意思的是,一线天左右两壁就如同阴阳两界,一面的崖壁上寸草不生,一面的崖壁上却生满了绿草。
袁国情和阿庆嫂在上面向我招手,等着我给她们拍照。我怔怔地停了一会儿,心中像风声一样空荡荡的。我一步一步地往上挪,脚有些沉,关键是后背沁凉。风自莫名的山野汹涌而来,上面下面,似“弄堂风”,出奇地凛冽,让人心生凉意。天色也好似迅疾地暗了下来,一背的冷汗,卫衣和外套根本裹不住身体的热量,我仿佛飘在一线天的风洞里。我又想起十二年前,我和同事毛武龙,还有两位小美女施菁菁和陈若柳一起,坐在一线天石阶上的照片(竟然都穿着皮鞋)。那时的我,挎包,目镜,一路上都充满着魔力,特别有底气,是多么意气风发呀!
线天,在我的印象里,不过是“小家碧玉”而已,根本算不上火辣,它的倾角和石阶,质感是踏实的,无须刻意的撩人。它几乎面无表情,而且安静。
我好似在背阴的山坳里踟蹰着,汪曾祺先生笔下那种“冬日里下雪,我们什么也不做”的笃定与闲适,到哪里去了呢!此刻的石阶,坚硬,寂冷,我硬着头皮,一步一步地往上走。我并不怕被女人笑话,但我也不想拖后腿,这点高阶,难不倒我的。
两个女人正在上方摆着各种姿势,她们好似一点也不累的样子,反而很享受这趟旅程。这时候,我的心里已摒弃了任何阻隔,我认真地给她们拍着单照与合影,开始见证人与自然真实而又和谐地融入在一起的那些瞬间,真的是美妙呀!
上几级台阶,后背又凉了不少,我不再手足无措,顾不得那么多了,来吧,像十二年前那样,毫无惧色,轻装上阵,一往无前,像前面那两个漂亮且执着的女人看齐。旅途最深最美的记忆,说不定就是脚步丈量出来的呢。
走在后面的那位年轻姑娘,也在不断地鼓励着我。散乱的黑发,吹拂在她的额前;身上的红色棉衫,应该特别暖……前进,就是胜利。
上了一线天,豁然开朗,这里就是登天坪,一块不大的地方,差不多就是三爿石的脚下。有一家小卖部,售卖一些干粮、水果和饮料。这里摆放着不少的座椅,供人们休憩。令人意外的是,这里几乎没有风声。坐定,仰视一处天然形成的人形岩石,那就是伟人峰。峰顶上茂密的树林是它的头发,下面凸起的部分分别是额头和颧骨,中间凹进去的地方是眼眶。它神态安详,坐镇江郎;面朝南方,指点江山。要说江郎山风景之奇,首推就是伟人峰。
两个爱美的女人在这里拍了不少照片:深情仰望“三爿石”,或驻足“风口”俯瞰远处的田野……谁让她们这么幸运,有个vivo摄影达人跟着呢。
郎峰景区入口就在登天坪旁边,现在是关闭状态。衢州全球免费游的活动,真是明智之举,在11月的淡季依然吸引了不少散客和旅游团前往,游客数量可能比旺季还多,关闭了郎峰景区真是非常可惜的,毕竟爬上郎峰,才算登顶江郎山,才不枉此行。“江山三爿石,为何不接天”,当年徐霞客的失落心情,游客也许也可以体会得到。而我则庆幸自己曾登临郎峰,“江郎才未尽,来日即方长。”
下山的道路,有很多台阶,而且比寻常的厚几公分,略陡一些,并不好走。尽管我不再恐高,我还是选择直脚骨地挪步,也因此小腿肌肉紧张,慢慢地就酸胀了,但走那会儿是感受不出来的。两个女人依然走在前头,还不时回过头来让我慢点。几个年轻的女孩跳着碎步下,怪吓人的,但她们脚下有根,也不见什么危险,一路还笑着聊着呢。
沿途还会路过烟霞亭等景点,就会和上山的人群汇合,可以原路返回,往开明禅寺的方向走,也可以去钟鼓洞、静心石室看看。我们不再耽搁,径直往下走。一路可见许多花白头发的老人,停停歇歇,往上走。我心里想,才过了十八曲,万里长征第一步;上一线天,那才是爬雪山过草地呢,真是了不起呀!我们一车三十个几人,年纪并不大,一半多在会仙岩那里返回,并未上一线天,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落下什么遗憾。反正后背湿透凉透了的我,倒是心有欢喜的。
尤其快我心情的,是阿庆嫂在江郎山脚下,买了当地皮厚籽多的柚子,一瓣一瓣地与大家分享着吃。在我的印象中,她对不那么熟悉的人,并不会特别主动,没想到跟我出门了几次,她反倒多了几分情趣,不是年轻人具有的那种张扬激越,而是比较亲切又单纯的热情。
回程的第二天,我的小腿就酸胀起来了,酸胀得厉害的时候,平路走起来,像鸭八字般地跷拐。下楼下台阶,更是直脚骨,酸里疼,慢三步。简直是疏于锻炼落下的后果,不应该呀!我曾不屑于饭后散步、晨间小跑,与登山者为伍,我喜欢满场飞奔着踢球,全场快攻三分投篮,而一旦停下来,就停下来,一点也不想动了,以宅家静坐养心自居,以阅读写作为由,真不应该呀!
江郎山,湿透的后背,是一曲摇滚悲歌,是一道日常真题,是必须面对的事实与真相,更是与另一种麻木徘徊生活的抗争,不可隐忍,不再避让……为了使自己变得更加诚恳,就必须认可自己内心世界里的薄弱之处,不仅仅是某种心理暗示,或大大小小的阻隔。一种已经被无限次呈现的生活,很难被所有人认可;而另一种向着未来开拓的尚未被充分言及的生活正在更有意义的填补。
写这篇小文的那个下午,我回老家陪父母吃饭。席间,我突然想起,前几年,父母也去过江郎山,就问,“江郎山,那个一线天,你们都爬上去的吗?”
“到顶的,我们。”父母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阿庆嫂朝我看了看,哈哈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