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陈红华
求学路上,最难忘的是父亲的背影。
那是一九九一年的初秋,越过邻家瓦顶,我的眼前是漫山遍野的竹林,每一片竹叶,随着山野的风,宛如梦幻一般,从狗槽湾倏忽而过,越过村庄与田野,在后溪与天目溪交汇的天空盘旋而上,曲折无数个湾,又漂流而下,从富春江一直至钱塘江。那是我第一次有“飞出去”的感觉,也是第一次真正地想走出村庄,奔向新世界,这笃定也是父亲的愿望。
整个夏天,我们都在干活。冒着日头,割稻,拔秧,种田,那是农村的双抢时节——我童年少年劳动辛苦、记忆尤深的时日,白花花的太阳底下,水田热烫,蚂蝗肆虐,只有机耕路上“棒冰棒冰,赤豆棒冰”的叫卖声给人些许安慰。我还蹲在闷热的桑树底下,用小锄头挖土放尿素,又是另一波苦活累活;再闲,下午也得去拔一篮猪草,傍晚再去砍一担柴火,有的是干不完的事。我在周而复始的劳作中煎熬着,似乎从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化。在我的印象里,我和我哥笃定是村里干得最多最苦的孩子,也是最后熬出头考出去的大学生。父亲母亲干得比我们更多更苦,一生都在和土地打交道,却从未叫过苦,这也许是父辈乃至中国广大农民特有的秉性吧,在煎熬中艰难前行。也许是榜样的力量,我们也只是心里有点怨气而已,对父亲母亲的崇敬倒是与日俱增的。
我曾在五六岁的时候放过鸭子,父亲告诉我,三面环水的村庄,背后是座大山,叫“凤凰山”。她庄严、坦荡而神秘,是村庄的守护神。连绵的山脉中,它不是最高最美的山峰,却最为亲切。我无数次地沿着山脊,向上攀登,从这个山头,又到另一个山头。我爬过许多树,勇敢地学会了从这一棵挂到另一棵,我用柴刀劈下枝丫,用藤条捆上,用冲棒挑着回家。乡下孩子的出息,就是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得以锤炼。有一天,父亲指着岭下对面的那户人家说,“像他一样考出去就好了。”他的声音低沉而单调,他个子不高,但能掌控全场;话语不多,却很有分量。
我没有“逃离”的意思,我被村庄的大山和田野滋养着。从某种意义上说,青春的我们是过客,辛劳了一辈子的父亲也是,土地才是永生的。
我收回遐想,朝梨树那边望去,我看到了特别熟悉的一个身影,正站在猪栏旁——那是我的父亲,瘦小的身影,在空空的猪栏边,若有所思,他的眼里一定有几分无奈。两只猪未上百斤就出栏了,他真有些舍不得。母亲说,趁着送我去杭州读书的一早,父亲就出现在田埂上,挽起裤脚,把篾匠粗糙厚实的双手,趴开泥浆放水——水稻田,关乎一年的收成,马虎不得。
穿过后岩村一垄一垄的栗子林,一条机耕路通向村口,过金紫山下的大桥,我们出村了,背后是全村人羡慕和希望的目光。我回首一望,凤凰山,狗槽湾,仿佛觉得整个村庄都在送别我们。
分水老车站有直达省城的大客车,每天就两个班次。我们在武林广场边的客车站下车,这里地方不大,只能容得下几十辆车,估计就是个临时性的停车场。周围是鳞次栉比的建筑和嘈杂的人群,我和父亲都看见了“杭州大学”的牌子,父亲拎着行李快步往前赶,我既高兴又兴奋,紧紧跟着,突然觉得有了一种方向和归宿感。那时,我还是一个羞涩的乡下少年,好像一张明净的白纸,头一次出门远行,头一次坐这么远的车,也将头一次离开父母……
报到的地点是在室内体育场,这里地儿大,人也多,我们在师哥学姐们的帮助下,很快办好了入学手续,接着便到了11幢414宿舍——我将在这里开始,和七位室友一起完成两年的专科学业。
父亲说,先带我去吃个饭,之后他还要赶回去,下午有一趟班车回分水。我们去北门外的文三街转转,后来找了一家过桥米线店,一人吃了一大碗。父亲又买了十多个苹果,他说,寝室里人多,你分给大家吃,同学关系要搞好,这是做人。我点点头。
我们在杭大的林荫道上告别,这里有不少家长和孩子来回走动。不远处的草坪上,是一对对的欢喜男女。
“好了,不要送了,”父亲把我拉到一边,“书要好好读。”他从布包里摊开一些纸币,里面有一张五十和一张二十的,还有几个硬币。他把最后一张50块的纸币硬塞给我,他干瘦的手上还缠着好几撮胶布,那是篾匠的标识,“我车费够了就行,你节约点用,不够再给你寄。”说完,父亲转身离去。我的泪在眼珠里打滚,一下子就流了出来。我情不自禁地追了上去,叫了一声“阿爹”。父亲回过头来,帮我擦去眼泪,又拍了拍我的肩,笑了一下,他瘦下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校门口,车流里……那是父亲第一次为我擦眼泪,也是唯一的一次,也是父与子最亲最近的一次距离。
我的耳边瞬间响起了一句话来:“你们两兄弟上大学,都是你阿爹篾刀一刀一刀劈出来的。”我的眼前闪现出一些画面:昏黄的灯底下,父亲手里的篾刀,一刻也舍不得停。一把篾刀,绑了厚厚的布条,捏在手里如意顺畅。一弯刻刀,镌在竹椅把上,字字入扣。一把锯子,可随意松紧的绑条,足以撕开数丈的成竹。一条长木凳和短木桩,早已“伤痕累累”。天蒙蒙亮了,父亲还在做,他的眼里,始终散发出迷人的光亮。我有些疑惑的是,父亲这么聪明的脑袋瓜,却从不打牌搓麻将,想必是他把整个心思,都用在了赚钱养家、培养孩子身上。
如今,每次我回到家,总是看见父亲坐在屋前,摆弄他的篾刀。他戴着一副老花镜,一边听着收音机里的戏文,一边做着自己的篾活。“田里没活,就做点竹椅,打个篮子。”时光,在他这里,是简单而有记忆的。我不清楚的是,父亲还记不记得送别儿子上大学的那一幕……
至今,我的照相册里珍藏有一张照片。那是一九九二年的秋天,我带五六个大学同学来桐庐玩,去了严子陵钓台和瑶琳仙境,之后租了辆大三轮车回老家看父母。父亲自然很高兴,和母亲张罗了一桌子的好菜。他兴致很高,饭后,又和我们一起登上后山。在大水池平台上,我拉父亲一起合张影。他身披呢大衣,头戴鸭舌帽,双手插在裤袋里,眼神坚毅而笃定,里面分明藏着自豪感。我头发乱又长,穿着灰色夹克衫,披着一条白围巾,戴着手表,把右手搭在父亲的肩上,俨然一副长大了要撑起整个世界的模样。
村庄、田野尽在眼前。我看得见我家的水田和栗子林,那是父亲辛苦劳作的地方。十几棵栗子树,齐整地立在田埂的两边,颇有章法和气势。散落的黄叶,和田里的青菜,勾勒出青黄相间的水墨画,这画里有青色的底色、合理的留白和父亲劳作的身影。村庄的乡野气息扑面而来,不得不说,我是无比欢喜的。
除了白天与泥土打交道,或是上工做篾匠,无数个夜晚,父亲都是加班加点做篾活,箩筐、烘篓、簸箕、篾床蔑席、竹椅、米筛等,大致报个尺寸,他就能编织出一片竹篾的美妙世界,也因此挣了不少辛苦铜板,家里的经济条件也渐渐好转。村子里的好多个第一,都是父亲挣来的。第一台12寸黑白电视机,几乎全村人都来我家看过,连坐的板凳也是自己家搬来的;第一辆永久牌自行车,第一台乐宝收音机,第一块手表……
三十多年过去了,父亲塞给我五十块钱转身离去的背影,一直留在我的脑海中,从未逝去,那是我心中高大的父亲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