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上了些年纪总爱回忆往事。这些天我时不时想起村子里的那棵大槐树,竟萌生出一种神圣和敬畏的感觉来
这已是几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刚能记事,堂姐把我带到村里的小学去玩,我第一次见到这棵大槐树。在我朦胧的印象里,古槐异常高大粗壮,抬头仰望,看不到顶,树身八九个人手拉手都围不住,我绕树跑一圈,都气喘吁吁。古槐年代久远,一幅沧桑感,树皮纹象放大了的鳞甲,西北方向的树枝都腐朽断掉了,一部分树身已空,里面又长出了新树,唯有伸向东南方向的树枝,枝繁叶茂、挺拔苍翠,遮天蔽日,笼罩着大半个校园。其中一枝,粗大无比,伸向上空,直刺青天。树下面的枝上挂着铁钟,上下课就听那钟声,钟声悠长,像是从古槐里发出。树枝上还挂有吊绳,学生们上操绕着大槐树转圈,有的学生跑着跑着就蹦起来抓住那吊绳,等跑操的队伍转过来了再落下,这些情景仍然鲜活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时不时就蹦了出来,至今仍引以为奇。
这棵参天古槐坐落的小学,其前身是一座寺院(当年不少村里学校都是寺庙改建的),叫雨安寺,村民平常都叫寺里。这里也曾香火鼎盛,朝拜者络绎不绝,风光无限,当年,古槐连同雨安寺方圆几十里甚至百里闻名遐迩。古槐的生成和雨安寺修建年代已无据可考,但古槐几乎成了村里的象征,成为一种标志。有人问叱家村在那儿,最简明的回答,大槐树底下的。以大槐树为中心,北边是庙,南边是戏楼,东边有一座钟楼,钟楼内悬挂有一口大铁钟,寺院不远处是依沟而建的土城墙。
寺虽成学校,仍然掩盖不了那神秘色彩。古树、钟楼、古戏楼仍然原模原样,连教室也是古式样,建筑内雕梁画栋,房脊上的小神兽排列有序,要不是庙里的神像被搬掉了,就原模原样。一次我到校早,独自进到院内,一种阴森的气息拂面而来,我迅速退了出来。五八年大跃进,钟楼那口大钟,被炼了钢铁,六三年,一场雷雨大风过后,大树一个分支被风折断,砸毁了钟楼,从此,钟楼连同那口大钟消失,但古槐仍然屹立在那里,寺院仍不失古朴庄严。一九六四年前后,村里建立了业余剧团,村民排练的秦腔现代剧《血泪仇》、《三世仇》就在古槐下的古戏楼上演,后来文革期间的样板戏也在这里演出。那时农村文化生活贫乏,一到晚上开戏的时候,人们从四面八方都汇聚到这里。参天古槐和气魄恢宏的古戏楼交相辉映,给古寺增添了肃穆神秘的色彩。戏台上铿锵的音乐,委婉动听的唱腔和农民演员那还算优美的演技吸引着观众,特别是那悠扬清脆的板胡声在夜空里飘荡,一会儿悲沧一会儿欢快,一会儿缠绵一会儿豪迈。古槐之下,古戏楼前,男女老幼,人头攒动,大人架着小孩,姑娘搀扶着老太太,有的小伙子竟爬上了古槐树。月亮挂在天空中,天空蔚蓝如洗,明月、古树、古戏楼、古寺院------,这一切使人恍惚间产生了时空穿越、轮回之感,光阴似乎倒流,仿佛回到了古代------。
这棵大槐树何时而生,先有古槐还是先有寺,已无据可考。说了这么些,终究说不清道不明古槐的来由,我感到有些不安。但据老年人说,清朝回回反的那年,一位叫做谭大人(经查为记名提督谭玉龙)的清朝官员在剿灭回回的作战中被杀,头被割下,悬挂在了雨安寺的大槐树上。回回反是1862年始,前后近十年,属清同治年间的事了。从这可以知道,那时雨安寺已经存在,古槐的年代要更久远,在出版的《咸阳百村》(彬县卷)叱家村介绍中,说这棵古槐是千年古树,我想这只是一种估计说法,没有确切资料能说明它是千年古树,但肯定是年代很久远了。
历尽沧桑,不知过了多少朝代、经过多少人间生死轮回的古槐,到公元1968年,大限将至。由于建新校或其它原因,村里组织人力进行砍伐。大概是六七月的样子,我从马家河买桃子回来,路过寺里,见古槐下有许多村民,树周围有五六把大锯从“四面八方”开锯,那时候我倒没有在意,农村伐树也是常有的事。过了些天,听说这棵古槐终于倒下了,连同着它承载的那厚重的历史和文化。残存的寺庙和戏楼也逃脱不了毁灭的命运,拆除下来能用的木料又运走建了新学校。
寺院残存建筑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毁弃殆尽。
后来我离开了叱家村,一直以来,为尘世间那些纷纷扰扰的俗事疲于奔波,早已把那古槐寺院忘在了脑后,抛在了九霄云外。随着退休清闲起来,小时候的那些事又象过电影一样经常浮现在眼前,我便想起了大槐树。说来也巧,有一次我在西安碑林博物馆大门西边不远处,也见到一棵古槐树,我心里咯噔一下,村里的那棵古槐树在我脑海里便越来越清晰鲜活起来,于是我就写这些文字把它记录下来。
碑林门前的这棵古槐也有一半空掉了,是用水泥补上的,象人做的假肢,不仅做了枝干,还做了树纹。可和我小时候村里的古槐相比,简直是孙子辈重孙辈了,粗、高不及三分之一,那气势,更不在一个层级上,却挂着古树名木的牌子,属西安市一级保护的古树。
于是,我不禁心疼和惋惜起村里的古槐来,仿佛象丢失了什么似的,竟生出一种失落的感觉来------。只因它生长在了穷乡僻壤,遇到了那个时代,命运就截然不同。我想,那棵古槐若要是能保留到现在,再幸运一点,若要长在皇城脚下,不知要挂哪一级别的保护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