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快到十月了。天气变凉,树叶变黄,阵阵秋风刮起,我心里又涌上一股愁凄的情绪来。这些年里,每有情景触发,我就想起了大弟。
那年的十月七日,大弟不幸因车祸离世,才二十五岁。
已过去三十多年了,想起了仍悲伤不已。
一
弟弟小我两岁,1975年高中毕业,在学校里品学兼优,能吹笛子,拉二胡,学校乐队成员,还担任学校歌咏比赛总指挥。高中毕业后,回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任生产队出纳。1976年,去彬县枣渠水电站筹建处工作。弟弟聪慧,灵活,帅气,这期间,曾有机会选拔去我国驻外大使馆工作,又被拟列为县水电局老中青三结合青年后备干部,皆因主要社会关系中有现行反革命或其它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落空。弟当时属副业工,有转正机会,也被别人挤掉。几次要到手的机会却溜走了,但弟弟生性豁达,并不往心里放,工作生活仍然充满激情。1978年初调县水工队,当上了卡车司机,当时社会上流传:“听诊器,方向盘,人事干部营业员”,还算不错。当司机只能说是权宜之计。弟弟工作尽职尽责,为人正派,连续被评为水利系统先进个人,还被选为单位团支部书记,出席地、县团代会。
二
弟弟是个热心肠、顾大局的人,对家人,对亲朋,对村邻右舍,舍得付出。村里想通电,跑不下来。弟弟那段时间正好借调到县电力局开车,他就和电力局联系,跑前跑后,拉来电杆电线,帮助村里栽杆架线,为村里通上了电,结束了村里点油灯的历史,成为周围最早通电的村。别人求他办事,只要他能办得到,再麻烦的事他也不推辞。村里有一户人家孩子结婚,女方要一辆飞鸽牌自行车。当时自行车是紧俏物资,凭票购买,就找到弟弟。弟弟就这事记在心里,到县上求人说好话,费了一番周折,才弄到了一辆自行车。这家人很感激,给了他一篮子鸡蛋,他只拿了两个,说心意领了。有的人没有煤烧找他,无论他多忙,总要抽时间,为他们把煤拉去。还有人找弟弟买白糖、肥皂、火柴这一类凭票供应的日用品,他都想办法给办好送去。村里的婚丧嫁娶,他都尽量抽时间参加,尽力帮忙。我说,你那么忙,有些琐碎事,顾不过来,你就不要揽了。他说,都是村里人么,咱再给人能弄啥。
弟弟的为人处事,得到村里人和单位同事的赞许。 其实,我和父亲都不善交往,他弥补了我们家这个短板。他的热心和付出,为我家赢得了尊重。
三
1980年我家“农转非”,从农村老家搬到县城。当年在县城一无所有,一下子往城里搬,好多东西都要重置。弟弟提前租好两间空房子,叫来他的朋友和同事,盘炕、刷墙糊顶棚,置家具,收拾停当,把母亲和小弟妹从原上老家接下来。安顿好家里,又计划着做家具。弟弟处对象已好几年了(对象是县广播站播音员),要着手筹备结婚,当年我们那儿立式木柜、写字桌是结婚的必备品。他买了木板,备好材料,从小章请来了木匠,为我和他各做了大立柜、写字台、丁字桌、木靠背椅等家具。做木工活是在弟弟单位车库,平常都是弟弟经管,我和父亲虽在县上工作,都是“剩数”(方言:不大管事,得过且过的意思)人,什么忙都没帮。到了1981年,弟弟又计划着在县城给家里盖房了。那年秋天,他从太白林场买来了一车松木料,放在了我单位的院子里。春节收假,我去单位,发现放木料的水房旁的围墙有蹬跐的痕迹。我不禁一惊,点了一下木料,有三根松木檩丢失。我心疼不已,去给弟弟说了情况。记得弟弟用铝壶正往保温瓶灌水,听到木料丢了,猛然一顿,灌水也停了下来。他看到我很自责的样子,就给我宽起心来,说丢了就丢了,让我不要放心里。进入1982年,弟弟加紧了建房的步伐。他请县建筑社的工程师设计了房屋图纸,三间两层,砖混结构。他征求我和父亲意见,我和父亲也说不出所以然,说你看着办吧。建房地址和图纸搞定后,他就开始准备材料。木料年前已准备好了,他就买砖、瓦和沙子,全部运到工地。几个月来,都是他一个人忙前忙后,一手操办,我连一块砖都没有搬过。
一切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已进入十月。
四
一九八二年的十月,是我一生刻骨铭心的。这年国庆节与中秋节正好重合。这一年我也遇到了些不寻常的事,年初我调团县委,那段日子因个人问题和家里“冷战 ”,我很苦恼,很少回家,平常就住在单位。当时家已搬到彬塔后面的民政局家属院,我住的县委四楼正好能看得见家里的院子和准备建房的空地。我几次看见弟弟往家里旁边的空地里拉砖瓦,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我象个旁观者,心有不安却没有心思去帮。
这年十月初的天气也出奇的好,天蓝得像水洗过一样,远处天边漂浮着淡淡的云朵,泾河川道的梨、枣果实累累,香飘四溢,紫薇山和县城北坡上层林尽染。这风轻云淡的光景,后来竟成了扎在我心里的刺。
十月一日夜,也就是八月十五晚上,月光如水,清风习习,周围一片寂静。月光下我又看见弟弟拉砖的卡车慢慢地停在院子旁边,车上随行的几个人下来,不到半个时辰就把砖搬下摞好。这样的情景白天尽管我也看到过,但这天夜里的情景,连同那样的天气,让我刻骨铭心,终生难忘。
听说这天晚上弟弟卸完车回到家里,家里冷冷清清,只有母亲和小妹,他坐了片刻,长长叹息一声就走了。
谁也想不到突然间灾难降临,大厦倾覆。
十月九日上午十点多,我正在单位院子里拔草,已记不清是谁来叫我,说弟弟受伤住院。
弟弟躺在医院急诊室病床上,眼睛紧闭,脸色有些发青,病房里围了好些人。他们说刚进医院弟弟吐了好一阵,血压还不稳,这会儿好些了。来人相继就离开了。县医院条件简陋,我去后病房里没见医护人员,吸痰器都是陪人操作。弟弟喉咙有点卡,我按照他们教的办法,用脚踩吸痰器的控制踏板。正踩着,突然弟弟的脸色变紫,我知道情况不好,急忙去叫医生,来了个姓焦的大夫,迅速给弟弟按压胸部----
我当时已控制不住自己,被他人拉离。
弟弟离世的消息传开,传到单位、传到村里、传到亲戚朋友那里----,凡熟悉的人都处在惊愕和惋惜之中,村里和左邻右舍一片哀叹声。
他已经把建房的一切都准备好了,只等开工;他已做好家具,准备着结婚;他风华正茂的年华,前程一片光明,却戛然而止。这是为什么啊?
他为家里做了那么多事,那么忙,我却没有帮过他,甚至连一句赞美的话都没有说出。
现在想说,晚了。
弟弟去世的第二年,我让妻子把弟弟的被褥拆洗干净缝薄,放在弟弟做的立柜里,以兹永久纪念。我把他的碗筷、皮鞋、日记本、笔记保管在一个木箱子里,后来随我带到咸阳。我曾经整理过他的日记,由于太伤感而停下来。
一直以来,我不愿意提起这件伤心事。当年,在家人中、在亲戚中、在村里、在他的单位,曾经产生过极大震撼。多少年过去了,一切都平静下来,谁也不愿去翻这段令人伤心的历史。
又是一年的十月,蓝天、白云、明月、秋风---。我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不由得想起了弟弟,心里就生出一种深深的惆怅来。
越象那样的情景,我就越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