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叱干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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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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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村记忆

老村是因这里居住叱干姓氏的人而得名——叱家村。

老村虽处陕西渭北黄土高坡,沟壑纵横,风景却十分优美。其实这些高坡和沟壑是那些平塬长时间演变而来的。千百年来,洪水年年吞噬,塬周围逐渐被蚕食成沟壑纵横交织,呈锯齿状的一道道山梁,一座座山峁,绵延不断。年代久远,塬不断缩小,沟壑不断增多增大。

老村就坐落在这样无数个沟壑中的一个沟壑带上。村里人住的都是土窑洞,站在村头,整个村子尽收眼底。村子里的窑洞从上到下大致分为三层,最上层的窑洞紧贴塬面,排列有序,下面的两层窑洞就有些无序了,高低错落,星星点点,虽乱却也别致,村里人把这叫“架板”庄子。从村底下到村上边,从村东头到村西头,都有小路连接,纵横交错,把各家各户编织在一起,四通八达。一到晚上,家家点着了小油灯,从塬边向村子里望去,“万家”灯火,如同天上的星星,甚为壮观。

村子西边,有一座山,山峁下面的坡地叫“哪洼”。 “哪洼”山峁上,有一座山神庙,有两棵大树屹立在两侧,一棵柏树,四季常绿,稍朝庙倾斜。另一棵我至今说不上名的树,比柏树还大,冬季落叶,夏季枝叶茂盛。

我很小的时候,山神庙还在,后来山神庙被毁,这两棵树还在,没有了古庙,树就显得孤零零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村里的人在塬上盖起了新房,老村居住户逐渐少了,村子也变得荒凉起来。再到后来,村里人全都搬上了塬,老村如同一个被抛弃的风烛残年衣履残破的老人,满目疮痍,凄凄凉凉地躺在那儿,一片沉寂。但那两棵树仍然如同从前那样,枝繁叶茂屹立在山头。

多少年过去了。如今,老村已残破不堪,成了一片废墟,原来的繁华荡然无存,但老村当年的那些故事,幼年时对老村的记忆仍然让我情难自抑------

上世纪五十年代吃公共食堂,这是我刚能记事的时候。公共食堂的情景让人难忘,开饭的锣声响了没一会儿,食堂门口排起长长的队,男女老幼,神态各异。前边的人看着笼里的糜子面窝窝,锅里的包谷糁糊糊,直流口水,屋里边散发出的浓浓饭香味,扑面而来,不懂事的孩子不停地哭闹,排在后面的人急不可耐,不停地伸着头望屋里眺望。吃罢饭,上工的哨声早已响过,村里男男女女这才操起家伙出了门,有扛着锄头,有手握着铁锨,有拉着车子,还有牵牛扛犁的,赶羊群的,没精打采地沿小路往原上奔去。农业大集体时的这一特有的景象就像一副别样的现代版的农村“清明上河图”,当然这里没有河,也没有那么的繁华。

村里有一块很大的场地,麦子、包谷、糜子、高梁、荞麦收获回来,都要在这里晾晒碾打。每到收获的季节,这里就成了孩子们的乐园。场里堆满了麦草,孩子们在里面尽情地玩耍打闹,一会儿摔跤,一会儿钻在麦草里面捉迷藏,一会儿玩起了小鹰抓鸡娃的游戏,闹到天黑,也不想回家,晚上,夜静天蓝,微风徐徐,孩子们有了睡意,就在麦草里掏个洞,钻在里面睡着了,害得大人四处都找不见。

到了冬季,最快乐的莫过于打雪仗,堆雪人了。那时候冬季很冷,嗖嗖的北风像刀子一样,吹得人感觉脸都要裂开了,孩子们手、鼻子、耳朵都冻得通红,但他们好像感觉不到冷,用手抓起一把把雪,互相追逐打闹。身上沾满了雪,脖子,袖口里也钻进了雪,衣服都湿了,也丝毫不在意,仍然乐此不疲。孩子们把堆起的雪人打扮得像土地爷,自己也成了雪人,吃饭时间都过了,还没有罢休的意思。

渭北的冬天漫长而枯燥,也只有下了雪,才会给人一种别样的生机和快乐。雪地里套麻雀更是令孩子们异常兴奋,又“惊心动魄”。一场大雪之后,四野全成了白色,天地更加空旷,有一种“万径人踪灭”的景象。麻雀再也找不一点食物了,这是套麻雀极佳时机。有一次我选了一块宽敞的空地,把雪扫干净,用一根棍子支起筛子,下面撒一些谷糠之类的食物,用一根细的长绳子系在棍子下端,躲在隐蔽处。不大一会儿,就有麻雀飞来,先是蹦蹦跳跳的在旁边徘徊,一会儿试着接近筛子,吃起了筛子周边的谷粒,几次跃跃欲试进去又出来了,这时飞来了十几个麻雀,胆大者径直进到了筛子下面。我屏住了呼吸,心跳得很厉害。又进去了好几个,我的心像要从腔子里蹦出来,手都抖动起来。是该收网的时候了,我战战兢兢地把绳子一拉,看见筛子里扣住了好几个,急急忙忙跑过去揭开就看,里面仅有的一只飞走了。白忙活了一番,我追悔莫及。

上学就不那么轻松了。村上的小学,村里人叫“寺里”,以前是寺庙,后来村里把学校办在了这里,条件简陋,教室空旷,没有顶棚,没有取暖设施。冬天,北风呼啸、寒气逼人,冻得人直打战。有的学生端来了火盆放在桌子上,其实就是在一个盆里面装些灰,上面架木屑或树枝点燃取暖,每当火盆点着,教室里烟雾缭绕,呛得人直咳嗽流泪,眼睛都睁不开,有的学生弄得满脸灰,嘴和鼻子都沾满黑。更难受的是脚冻得很,由痛到麻木,又不敢跺脚,钻心地痛,课也听不进去,一堂课40分钟感觉很长很长,咬牙坚持着。一个冬天下来,有的学生脸和耳都冻裂了,手上、脚上全是冻疮。那时候农村生活很艰苦,有的学生冬天还穿着单布鞋,连袜子都没有,棉衣也单薄,在数九寒天滴水成冰的日子,装水的缸都冻裂了,那样的冷就可想而知了。

那时生活虽然艰苦,但孩子们却很快乐,因为那时的孩子只有语文算术两门课,书本手里一拿就走了,作业也少,在学校就做完了,不像现在的孩子书包这么沉,学业负担这么重,似乎有永远做不完的作业。放学回家的路上,孩子们嬉戏打闹、滚铁环、踢毽子、互相追逐,好不热闹。有的孩子向着沟里大喊,对面的山里就产生了回声,好像远处的山里有人有意学着他们,一连串的回声在山崖之间回荡,向远方传去,越传模糊,直至消失。大人说这是“崖娃娃”,孩子们向着对面喊崖娃娃不要脸,对面回应:崖娃娃不要脸,再喊,崖娃娃叫狗舔,它同样说崖娃娃叫狗舔。小伙伴们高兴得不得了,说这崖娃娃是个瓜怂,人家骂它,它也跟着骂自己。

晚上就不那么好玩了。那时的狼很多,经常听说邻村的羊被狼吃了,猪崽被狼叼走了,还有小孩被狼咬了,最恐怖的说有大人深夜在七里胡同被狼吃掉了,弄得人心惶惶。有时,一到晚上,从沟里就传来了狼的哀叫声,让人不寒而栗。有时有许多狼在一块叫,大人说这是“七股狼儿声”,我却想象不来怎么是“七股狼儿声”。狼的叫声听起来很凄惨,很刺耳,一声接一声的,这时吓得我屏住了呼吸,感到肚皮都要贴在一起,害怕极了。一天晚上,我正往家里赶,突然听见狼叫,便向着沟里狼的叫声望去,天黑,看不见狼,但看见了远处有几个蓝莹莹的光点在晃动,那是狼的眼睛,吓得我腿都软了。

文革开始了,各村都在演样板戏,村里也组织了秦腔戏班子,演员都是从各生产队抽的。开始排演的是《血泪仇》,后来又排演了《红灯记》和《智取威虎山》,村里的戏班子演得很好,还参加了县里的汇演。村子有一座老寺庙,叫雨安寺,后来成了村里的学校,这里面有一座古戏楼,还有一棵古槐树,古槐树七八个人手拉手都围不住。据老年人说,清朝回回反的那年,一位叫做谭大人(经查为记名提督谭玉龙)的官员被回回所杀,头就挂在了这棵大树上。村子里的样板戏就这棵大槐树下的古戏楼上演出。一到晚上开戏的时候,人们都从四面八方都汇聚到了这里。参天古槐和气魄恢宏的古戏楼交相辉映,给古寺增添了庄严肃穆的色彩。戏台上铿锵的音乐,委婉动听的唱腔和农民演员那还算优美的演技吸引着观众,特别是那悠扬清脆的板胡声在夜空里飘荡,一会儿悲沧一会儿欢快,一会儿缠绵一会儿苍凉。古槐之下,古戏楼前,男女老幼,人头攒动,大人架着小孩,姑娘搀扶着老太太,有的小伙子竟然爬上了古槐树。月亮挂在天空中,天空蔚蓝如洗,明月、古树、古戏楼、古寺院------,这一切使人恍惚间产生了时空穿越、轮回之感,光阴似乎倒流,仿佛回到了古代------。

那时农村会也多。村里开会时间,大多是选在晚上记完工分后,这时人到得齐。窑洞里挤满了人,窑洞两边放着几根椽,来得早的人就坐在椽上,来得晚的人自讨方便,有的席地而坐,有的圪蹴着,有的站在,女的把自己的手帕铺在了屁股底下。男男女女黑压压的一片,说话的,打情骂骚的,吵吵闹闹,声音很大。队长坐在小油灯前,喊了一声:静一下,开会。窑洞里立马静了下来。队长念起了文件,队长只念过小学二年级,把林彪副统帅念成了林虎副统帅,平日里队长可神气,他说什么社员听什么,从没人觉得队长说得不对。这时有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轻社员随即纠正说,不对,是林彪副统帅,队长是个好面子的人,面露不悦。农村也不乏巧言令色之徒,一位社员赶忙帮着解围:队长说林虎就林虎,下面唏嘘声一片。队长吼道,静一下,不要说话了,又让会计接着念,念完还要大伙发言。这时,有人打盹,有人交头接耳,有人象雕像一样坐着不动,有人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有人打起了呼噜,偶尔还有放屁的声音,室内乌烟瘴气。队长大声喊道,唉,大家发个言,看谁先说?就是没有人发言。又是刚才替队长解围的那位说了话,听队长的,队长和上面怎么说,我们就怎么想,怎么做。队长看了看大伙儿,大声问,看大家同意不同意,大伙齐声说,同意——。

开会没人发言,干活的时候,却无话不说,无言不发,热闹得不得了。那时候是人民公社大集体时期,村里人在一起干活,一边干活,一边三八二五地谝着。锄麦子的时候,有十几个人一排摆开,场面壮观,谝到热处,就忘乎所以。一次一位社员只顾谝传,锄麦到地头,发现锄头上的刀刃不见了,回头在地头那边才找到。这后来成为大集体干活留下的笑柄。

女的在一块干活,就像野鹊(喜鹊)窝里戳了一扁担,叽叽喳喳个不停。她们的说话声飘来飘去,最为热烈的是不远处的田埂上,两个女人不知为什么说着说着就骂上了,一个揭一个短,一个比一个泼,娘、老子、姑娘、小子,八辈子祖宗都搭上了。骂到最后,可能是没有再解馋的词了,突然又来文的了。两人对骂:你是反革命,你是右派;你是xxx,你是xxx------,从中央到地方,只要能说得上名字的当权派无一幸免。

七十年代,农业学大寨,修水利掀起了高潮,农民一年四季都闲不下来了。一进人冬季,修水利就开始了,公家叫农田基建。为了造声势,公社组织好几个村搞大会战,各个村排着队伍,打上红旗,扛上工具,远点的村还要带上干粮,浩浩荡荡出发,场面壮观。工地上,到处都是人,人山人海。深冬,冰天雪地的,土层越冻越厚,水利照修不误,一片热火朝天。为了赶进度,只有把冻层底下的土掏空,才能从上面把冻土捣下来,农民把这叫放“岸”。这是不得已的办法,曾经还塌死过人。

一挥间几十年过去了,物是人非,甚至物非人也非。老村子已败落,当年的盛况一去不返,我小时候的那些大人,大都离开了这个世界,和我同龄的人都老了,现在村里的年轻人我都不认识。老村已成为历史,新村也在换代,最初盖的靠边塬的房子也被遗弃了,新居向着永乐街不断延伸,一直延伸到永乐街道附近,房子一家比一家阔气。

这几年我回过几次村里,新村总给我留不下深的印象,满脑子里还是老村的样子,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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