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家往事

舅家所在的村子叫店子头，属陕西省彬州市韩家镇所辖。小时候难以忘怀的事情很多，在店子头小学上学的那半年最让人难以忘却。

那是三年困难时期的1961年上半年，先一年母亲生了妹妹，弟弟也只有两岁多，都正费事，母亲照顾不过来，打发我来这里念书。

那年正月十五是在舅家度过的。那天晚上，月亮很亮，窑洞里却黑乎乎的，外婆点起小煤油灯，忙着接面揉面，忙碌了半晌，蒸了许多牛狗兔之类的小动物，摆在高粱枝做的平盘上。外婆把小煤油灯拨得亮亮的，灯光照在那些雪白的小动物上面，一个个像真的一样，活龙活现的，非常精巧。我趴在炕上，两只手支起下巴，贪婪地望着这些小动物，不时地拿起来摸摸，爱不释手。小油灯冒着浓烟，呛得我咳嗽了一声，外婆把小油灯移远了一点，用手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说，吃个快睡觉去。我舍不得吃，也不肯离去。灯光照在外婆消瘦白皙的脸上，她显得很高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不停地用手抚摸着我的头发，亲亲我的脸，说明年要给我蒸多多的，让我看个够，吃个够。要知道，那时正值三年困难时期，平常都吃不饱，白面粉更缺，蒸这么一锅白面馍，是多么不容易啊。

外婆的面容我已比较模糊了，但我记得她一副小脚，个儿不高，人很单薄，脸白白净净，很精神。外婆心地善良，是个热心肠人，村里无论谁家有事，都喜欢请她去帮忙，她也从不推辞。她的人缘很好，因而，左邻右舍和村里人也都对我很好。

过了十五，我就在店子头小学从一年级第二学期读起。

店子头小学是一所完小，全称邠县永平店子头高级小学。我的班主任冯老师是一位中年女性，浓浓的河南口音，带语文课。我当时还不到六周岁，在班上年龄最小，开始不会写字，只是用铅笔在作业本的格子里涂疙瘩，冯老师为了鼓励我，每次都得“甲”。后来我会写简单笔划的字了，冯老师给“甲”字上面还划了个加号，对我进行了表扬。可我感到这样一笔一划地写字，速度很慢，还比较费劲，又开始涂疙瘩了。冯老师发现后，批评了我，说你会写字了，再不许涂疙瘩了。从此，我的字越写越好，大概是由于年龄小的缘故，写的字经常受老师表扬。

有一次下课，我和同学在玩捉迷藏，我在教室门背面的墙角藏着，一位同学猛把门一开，门上裸漏出的钉子尖刺中了我的右膝盖，钻心的痛，鲜血直流。我跑回外婆家，大哭不止，外婆见了心疼不已，说快送我回永乐去，她可担不起我这心呀。尽管是个小小钉子，这一刺给我留下了永久纪念，几十年过去了，我右膝盖被刺的伤疤至今仍然隐隐约约能看得见。

让外婆最担心的是我的一次闹肚子。那天放学回来，我肚子突然疼了起来，越来越疼得厉害，到了晚上，我疼得在炕上直打滚。外婆急得烧香焚纸，筷子蘸水送，还用她的小鞋在我身上边拍打边说：臭臭臭，赶紧走，不走臭死你-----，还给我叫了魂，折腾了一夜，都不管用。外婆一夜没有睡觉，眼泪汪汪的，眼圈都红了，天一亮就叫人把我背到了马家斜医院。医生诊断我肚子里有蛔虫，我吃了宝塔糖（小孩的一种驱虫药），第二天拉下了好多蛔虫，外婆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了。

过了一段时间，我又患了重感冒，头痛发高烧，外婆把我领到了村里一位能给小孩看病的老太婆家里，外婆让我把老太婆叫五外婆。她大个黑脸穿个对襟大棉袄，面无表情。她摸了摸我的头，说娃烧得厉害，随手捏来了一苗拉鞋底的针，我见了就想跑掉，可她已紧紧攥住了我的手，我挣脱不得。她抹上我的袖子，朝着我的胳膊弯内侧的凹陷处猛刺一针，殷红色的血迅速流了出了，我疼得直咬牙。她边看边说，娃感冒很重，血都快成黑的了。从此我见了她就毛骨悚然，老远就躲着她。

放学回家的路上是小学生玩耍的乐园。有一次放学，我和一位叫邢省娃的同学沿着学校西边的小路走去，进了一片麦地，麦穗正在杨花，麦干长得几乎和我们一样高，我俩埋没在麦子里了。走着走着，走到了一片坟地边，坟地足有半亩多大，长满了荒草，荒草里能看得见四五个坟头，坟地里还有几棵树，树下有摆贡品的石桌，石桌制作还挺讲究。正当午时，这里很幽静，静得出奇，只有小虫子不时发出吱吱的声音。我忽然心里有了一丝的害怕，正蹑手蹑脚间，一阵大风刮起，树枝摆动，一只呱呱鸡受惊从树底下飞起，我俩吓得四散而逃，我磕磕绊绊跑出了麦地，我的同伴早跑得无踪无影了。

舅家的庄子是罗圈状的，背靠塬边面朝沟，一圈圈窑洞，只有南面开着，筑有土墙，土墙中间有一个门楼，是进出的大门。大门挺阔气的，院子里住着三四家十几口人。一天晚上，微风徐徐，明月当空，把整个庄子照得如同白天一样。院子里坐着劳累了一天吃罢晚饭歇息的大人，小孩在嬉戏玩耍，四外爷讲起了嫦娥奔月的故事。我边听边望着明亮的月亮，感到神秘和向往，月亮上多好啊！于是我指着月亮问，那上边的影子是嫦娥吗？四外爷说，那是孙猴子在吊水。我再仔细看，真好像是有个猴子模样的影子在那儿用辘轳吊水。我又问，那嫦娥在哪儿？四外爷说，嫦娥是仙女，住在广寒宫里。我越发感到神秘，广寒宫能是什么样子啊。大人们都要去休息了，我呆呆地望着月亮不肯离去。晚上，我做了一场梦，梦见了我攀上了一棵大树，树干很高，离月亮很近，我坐在树上望着月亮，一会儿大树飘了起来，带着我竟直向月亮飘去，很神奇的感觉。正飘飘然间，突然我坐的树枝折断，眼看就要往下掉，吓得我大叫起来，这时一阵大风刮起，把树枝又刮了起来，我如同腾云驾雾，摇摇晃晃飘上了我向往的月亮。月亮上山清水秀，云雾缭绕，远远看到了一座很漂亮的房子，不时地发出耀眼的光。我心里想，那就是广寒宫吧。我被架在树枝上，似走似飘，怎么到不了前面去，我急的大喊，却喊不出声。正着急间，看见了孙猴子在吊水。孙猴子没有个人样，像是老树根雕成的，他看见我在树枝上，顺便把一根绳子朝着我扔来，我抓住了绳索往下溜，一下子就落在了广寒宫院子。到了跟前看，广寒宫倒是很普通，就像我在县城见过的城隍庙的房子，有些破旧。我有些失望，正迟疑间，只见嫦娥从屋子里走出来，她长得如花似玉，纤纤细步，楚楚动人，头上还顶一月牙状装饰品，比我想象中的还漂亮。她都没正眼看我，便用手在我眼前画了一个圈，我眼前顿时一片光芒，照得我什么都看不见了。等我睁开眼睛，广寒宫不见了，嫦娥变成了给我扎针的五外婆，我惊出一身汗来。我醒来睁开眼睛，屋子里一片漆黑，就我一个人，我迅速从炕上爬了起来，去开窗子，窗台上摆满了坛坛罐罐，我急忙从炕上跳了下来，摸到了门，门也斜着。开了门，我赶快跑了出来。外婆外爷听见响声，也起来了，把我叫进了他们住的窑里，说昨夜吃完饭看我在屋里的炕上睡着了，怕惊醒我，就让我一个人睡了。第二天起来，我又去看了我昨夜住的屋子，屋里窗台上什么也没有，门也没有斜，一切都和往常一样，我感到很奇怪，疑惑不已。第二天，凑巧天刮起了大风，我就想到了梦中的情景，捡来了树枝，站在悬崖边把树枝抛下，风又把树枝吹了上来，我反复试着，树枝次次都被吹了上来，没有一次掉到沟底下去。我心里很纳闷，怎么有点像我梦中的情景。

这学期结束，外婆就让梁家咀表叔送我回家。当时交通不便，没有通班车，表叔就领着我步行。店子头距离叱家村八十余里，我当时只有六岁，走了二十几里路，走到经河畔就腿痛得走不动了。表叔一边担着担子，一边用手拉着我走，过了泾河，上了高渠坡，再从义门走到北极，我已走了五十多里路了，实在走不动了。记得这天北极街有集，我从人群中一下子认出了我村里二队的王西俊，他正拉着一头驴要往回赶，他听到我走了这么多路了，就让我骑着他的驴，回到了村里。我从驴身上下来，迈不开步子了，站立了好大一会才能挪步。从此，我见走长一点路腿就痛，一直过了十多年，到十几岁的时候，才逐渐恢复正常。

几十年过去了，每当有情景触发，就由不得想起了店子头，就想起了外婆，就想起了我和表叔的那次“长途跋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