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楼
一大早,老陈就担着山芋苗在路边等车。
老陈,大名叫陈起刚,住在胡圩生产队。山芋苗,自家炕里的山芋出的。和老伴刘婶,昨晚点灯熬夜剪的。分拣好,扎好把。一把一百棵,三百把。听说,上个集的时候是八厘钱一棵,一把八毛钱,这三百把就是二百四十块钱。
刘婶说,你身体不舒服,歇歇吧,等大兵二兵回来让他兄弟俩去赶集。老陈就对老伴说,我还没那么老吧!是的,老陈,也就刚五十出头。
老陈的家,坐北朝南,住半山腰。山叫马头山。出门,往上,也就是往南走个二三十米就是通往半塔镇的石子路。屋后往北,一溜旱地。过了地就是一条河,胡圩水库。虽然背靠水库,但全是山地,没水田。庄稼地里只能产些花生、大豆、玉米、山芋什么的旱地农作物。忙人,产量不高。日子过得有点紧。年前,小儿子二兵刚结婚,欠了一屁股债。大兵两口子常年在外打工,小孙子有爷爷奶奶带着。还好,爷仨个没有分家,一大家七口人,都在一个锅里吃饭。
从胡郢开过来的车来了。农用马自达。车上已经坐满了人,司机师傅从车上下来,专门为老陈寻了个位置,又帮忙把两大筐山芋苗找地方安置好,这才开车。
车开到塔山烈士陵园北侧的烈士湖旁,老陈下车,掏出五元钱,付了车费,然后挑上山芋苗顺着小康路往东,走到中心街交口找了个地方把摊子摆上。十点左右的时候,来了户买主,六厘,全部要。六厘就六厘吧。老陈收了一百八十元钱,蘸着口水,一张张点清,收好。
卖完山芋苗,老陈顺着中心街一直往南,走到滁天公路边,用了二十分钟。一是路途确实有点远,另一个就是老陈感到身体确实有点不济,自从去年以来就一起这样。
老陈坐上了去天长的小中巴。他要去检查身体。天长的医疗条件比半塔要好,毕竟天长是县级市,半塔就是个镇。老陈原先并不知道这些。因为去年十月的时候,他感觉身体不好,就到镇上的医院检查了一下,医生说,你这个病我们这检查不了,你最好找个大点的医院看看,结果,大兵带他到天长去了一次。检查完,大兵告诉他医生说了,没什么大碍,累的,多休息休息就好了。
但老陈不相信。因为,这才十月份,往年大兵都在外打工,说这时期钱好挣。
大兵不出去了,结果大兵媳妇巧云也回来了,就连二兵也回来了。回来说回来呗,还告诉老陈,今年外边的工不好做,大家都挺难的。但老陈不相信。因为和他兄弟俩一道出去的邻居二虎、大林、憨子他们一个都没回来,更重要的是,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的身体不行,尤其是胸口越来越堵得慌,闷得慌。老陈觉得,老伴和孩子一定在瞒着他什么。他想去检查,可是他没钱,找什么借口老伴和孩子都不给他钱,想吃什么、想去哪儿玩,兄弟俩总有一个陪同,不用老陈操心。越是这样,老陈越是没底,越是想检查,越是想知道自己到底得了什么病。
终于,今天逮住个机会。兄弟俩到舅舅家帮忙去了,临走时一再交待母亲,别让父亲单独外出。可后来,刘婶哭着说,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只想着他天天闷在家里,赶个集就回来,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呢!
医生问老陈:“你家人呢?”
老陈说就我一人。
医生说:“哦,那你回去吧,最好让家人陪着再来!”
老陈急了,医生,求求你了,你就说真话吧,我到底得了什么病?
医生把眼镜往上推了推,静静地看了看老陈:“老人家,不是我不告诉你,因为你没告诉我,你之前肯定检查过吧?”
老陈连连点头,是的,是的,检查过,但儿子们都不告诉我。
医生很为难。
老陈说,医生,你行行好,告诉我真话,我能接受得了。
看到老陈这般哀求,医生叹了口气:“唉,不是我不告诉你。说实话,如果听我的话,你就回去安心养病吧,想吃就吃,想喝就喝。”
那到底是什么病呢?
“胃癌晚期!”医生缓缓地说,如释重负一般。
老陈非常清醒地离开医院,非常清醒地坐车回到半塔,还顺道去了趟农技站,这才坐车回家。
老伴见面就问,怎么搞那么长时间?
不好卖,六厘就卖了。
“这不挺好的吗?”刘婶说。
大兵兄弟俩也回来了,看到父亲顺利地回来了,也觉得没什么。
可是,可是就在第二天晚上,老陈喝了农药,幸亏刘婶发现及时,兄弟俩赶紧送到医院抢救,终于抢救过来了。
回到家,躺在床上,老陈就对兄弟俩讲,你们救我干嘛?我在一天,就是你兄弟俩一天的累赘,负担。
兄弟俩就哭,大,你别再想不开,你在一天,我们就是有父亲的人,你不再了,我们就成了孤儿了。
老陈就流泪。
二兵哭,大,你再想不开,别人一定会骂我们不孝,再穷,我们也想办法给你治病呀!
老陈不说话,看着老伴领着孙子、两个儿子、两个媳妇都围在床头,于是答应他们,不再寻短见。
转眼,夏天过了,秋天来了,冬天眼见来临。老陈坐在门前的那把老旧藤椅上,看着刘婶忙里忙外,瞧着放学的孙子跑来跑去,想着大兵、二兵四个孩子在外打工,是不是也快回来了。因为秋冬时节,他们都要回家一趟,取换季的被褥。
“凉会,把喝药了。”刘婶说着,将已经熬好的药放到藤椅旁的石轱辘上。
此时,老陈看到院里的那棵歪脖杨槐树,还有几片叶子在上面随风摇摆,一晃,一晃,又一晃,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一样,但他却发现,那只是错觉,甚至是幻觉。因为,那几片树叶,好像并不亲近大地的怀抱,依然沉浸在对树的温情和留恋中,经历风雨,挺过四季。
一天,两天......那几片树叶,依旧在,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出现。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老陈,盼望着,盼望着,春天里,这棵歪脖杨槐树发出的新芽,抽出的绿意,还有那,撒满院落的一树浓阴。
歪脖树呀,歪脖树......老陈在心里黙黙地念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