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楼
劳动节,回家看望母亲。
五月二日中午我还在睡午觉的时候,子谦就到家里来找我。母亲说,我来喊崇秋。子谦赶紧说,不着急,等他醒了再说。于是,他就给麻将桌上的四位加起来将近300岁的老人散了圈烟,然后坐在旁边看他们打麻将。我刚从房里出来,他便迎了上来:“回来了?”“回来了!”
“晚上没安排吧?吃个便饭!”
“乡里乡亲的,客气啥!”
“就因为不见外才请你坐坐,都是家里人,”他特别强调句,“没喊外人。”
接过我递给他的烟,说:“就这么说定了,我先回去,一会开车来接你。”说完,他就出了院门,走了。
子谦,姓赵,老家就在我家屋后,邻居。春节前,他从我弟弟那要到我电话,电话接通的时候差点没想起来,毕竟时间太长了。他在电话里告诉我,想请我帮个忙:帮他把工地欠他的17000元工钱要回来!行呀,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干活给钱,天经地义。通过介绍我才搞清楚,他原本在南京一工地干活,但因为老板在合肥有个项目,负责人临时有个突发情况需要离开段时间,于是老板就让他过来负责,约定一天400元,一干就是三个月,累计80个工,32000元,临近春节的时候负责人回来了,支付了他15000元,结果还差他17000元,要了几次都没要到,而他又不能因为这17000元天天跑合肥,住合肥,往返周折,得不偿失;如果真的要不到了,连上吃住损失就更大。于是,他想到了我。据我所知,这样的事工地经常发生,不是老板不认账,估计确实有困难。找了两个人,一问,果然如此!结果,正月十五刚过,17000元就分两次打到了他的账户上。收到钱后,他在电话里一再表示感谢,说哪天你回老家我们一起坐坐,一定要感谢你。五一当天我到家的时候弟弟就跟我讲,子谦已经来家里问了好几次,放假回不回来。“这两天,子谦肯定会来家里找你!”弟弟对我说。
子谦1984年出生,正好比我小一旬。我当兵走的时候他才八岁,读小学一年级。听乡亲们讲,和他大(大,在我们老家就是父亲的意思)差不多,念不成书,但人长得同他大一样,浓眉大眼,鼻直口方,很有他爷爷的风范。好不容易混到初中毕业,实在读不下去了,跟他爷爷和他娘说了一声,就跟着外出打工的年轻人一道外出打工,没两年就成了小包工头,后来还在镇上买了套房子,结婚生子,继续打工。
故事结束了!
没了?看到“故事结束了”这五个字,您肯定得骂:这是啥个狗屁小说,要是这样,我也能给你编出十个八个故事来。但如果我说,子谦能来到这个世上,本身就是个故事,你肯定会催我,赶快说。套用座山雕的名言:就一个字,听我慢慢道来!
子谦娘和她的丈夫带着两个闺女来到黄山大队,到底是闹饥荒,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不得而知。后来才知道,他们一家来自山东,具体啥地方,那就不知道了,但我知道,后来子谦的两个同母异父的姐姐都嫁回了山东。子谦娘来的时候,子谦爷爷是大队书记,收留了他们,并把她们一家安排在我们生产队,暂时住在我家屋后生产队里的牲口房里,后来,又帮她们在屋后划拉块地,搭了个两间茅草屋,而这两间茅草屋就在书记家隔壁。
按说,这样的日子倒也安稳多了。可惜没过两年,子谦娘的丈夫便重患病去世了。如此一来,可想而知,在凭工分过日子的时代是多么地艰难!于是,老书记就经常帮助她们娘仨,惹了不少闲话,就连子谦奶奶也经常给老书记吊脸色,当面骂他死鬼,老色鬼,死在女人肚皮上算了。闲话传得有鼻有眼,绘声绘色。夏天双抢,老书记在打谷场上看麦子。夜晚,子谦娘来到子谦爷爷的身边,聊了没两句,子谦娘就解开了上衣扣子,露出白花花的身子。
“你整啥子呢!”子谦爷爷低声怒斥。
子谦娘没说话,依旧缓缓地,软软地将身子贴将过去。
子谦爷爷没吱声。真的没再说话。传说,只看到他从地上铺着的凉席上爬了起来,穿好衣服,离开了打谷场。后来,人们听到嘤嘤的哭声。过了很长的时间,看到子谦爷爷还没有回来,子谦娘这才抽泣着离开了打谷场。
那一晚,成了乡亲们口中的红楼梦,老书记也成了他们嘴里的贾宝玉,甚至还演绎出了许多不同的版本。总之,就一个字:活色生香。
要讲吧,也不应该。别人家至少都两三个孩子,有的家庭还七八个孩子,但老书记就生了么个儿子媳妇就再也不开怀了,用老书记自己的话,活着活着就成了“公鸡”了!一个就一个吧,也不知是什么原因,结果呢,脑子还不好使,用农村的话讲,弱智。但也不是十足的孬子,看家护院、打狗撵鸡倒也做得来,只是识不了字、读不了书,智商如同个五六岁的孩子,让一生好强的老书记好像顿时矮了几分。书念不成没关系,眼看老大不小了,就这么个儿子,媳妇不能不娶呀!否则,老赵家就真的断了后!为这事,老书记俩口整天唉声叹气,为啥呢?找东家、求西家,哪家闺女都不愿意。虽然老书记人缘不错,家境也还凑和,但谁家也不愿意找这样一个傻子,把自己的女儿往火坑里推。老书记实在没招了,找到子谦娘商量,能不能把你家大闺女嫁给自己的儿子--秀柱做老婆。
子谦娘说我回去问问。过了几天,一天晚上,她到隔壁老书记家回话,话还没说一句,就“噗咚”一声跪在老书记两口面前:“老书记,我对不起您两口......”子谦奶奶吓得赶紧把她拉起来:“大妹子,这是干啥呢?孩子的事,大事,不同意就算了,你这样不是折杀我们吗?!”“说实话,我跟老大说了,她不同意。我又跟老二商量,她也不同意。姐妹俩说什么也不愿意,我跪着求她们也不愿意”,子谦娘抺了把眼泪,“老书记,您俩口都在,我在这给你们跪下了,如果你们二老不嫌弃我的话,我来给秀柱做媳妇。”老书记张口结舌。子谦奶奶目瞪口呆。
三十九岁的子谦娘与二十六岁的子谦大结婚了。结婚了?真的,真的结婚了!这个消息的轰动效果不亚于那一晚,但再激动的时光也经不住流水一样平凡生活的冲刷与洗礼,生活终究归于平静。第二年便有了孩子,而且是双胞胎。男孩叫赵子谦,女孩叫赵秀芳。
我当兵走的那年,老书记送我,秀芳也过来玩。老书记一把把她给拉到身边:“秀芳,你看崇秋哥好不好呀!”八岁的小姑娘长得非常像她奶奶,白白的皮肤,大大的眼睛:“好呀!哥哥当然好啦!”“那把你说给崇秋哥哥做媳妇好不好!”小姑娘冲着老书记“呸,丑不丑呀”便跑出了屋。
父亲说:老书记,孩子小,这玩笑开不得!
老书记:老岳,你嫌弃呀?
父亲说:哪里的话,求还求不来呢?
老书记:那不就得了!她娘能嫁小十三岁的汉,她咋就不能嫁大十二岁的哥呢!
父亲端起酒杯,与老书记酒杯狠狠地碰了一下:干了!
父亲的酒量还可以,我不行。
子谦把我拉到镇上饭店,他大,他娘,他两个姐姐,还有秀芳,就我一个外人。的确像子谦说的,家庭聚餐,没拿我当外人。两杯酒下肚,我就脸红脖子粗了。真的不能喝!
“没关系,都不是外人”,子谦说,然后看了看秀芳,“小妹,你跟崇秋哥哥喝一个。”
秀芳把眼一瞪,一手叉着腰,一手点着子谦的头:“你叫我啥?呀!你蒙崇秋哥哥不知道是吧?来一个,喊‘姑’!”
就见子谦双手挠头,喊了声“姑,我错了,自罚个”,端起酒杯,“咕咚”一下,自己喝了一个。
立马,我酒醒了,感觉自己的酒量“腾”地一下就上去了。怎么回事?什么个情况?这不乱了辈份了吗?
大家那个笑呀,秀芳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因为,这让她想起了她的父母--老书记俩口。二老已经离世有几年了。
大家都好奇地问我,崇秋你真不知道呀?我说我真的不知道这是个啥子情况。
秀芳看着我说:“崇秋哥,你装得吧?”
“我真的不知道!”
“你不知道?”秀芳指着子谦大说,“他叫赵秀柱,我叫赵秀芳!这你应该明白了吧。”
“明白了,明白了。”
“你明白个屁,”秀芳说,“明白当年我大要把我给你做小媳妇,你咋不要呢?”
“我,我......”我嘀个娘呐,这真是个小姑奶奶的性格。
一九八三年的春天,子谦大跟他娘成亲。子谦大是个男人,真正的男人。虽然脑子有点不好使,但身体好,更何况子谦娘是个过来人,天天晚上把子谦娘折腾的大呼小叫。三间茅草屋,东首小俩口,西首老俩口,也没个房门,只挂着半截布帘遮着,一点都不隔音。那时,真的就一个字:穷。即使是书记家,也是如此。如此动静,西屋也受不了。在那个天黑就上床的年代,估计也只有这点娱乐项目了。于是,奇迹发生了!子谦娘五月发现怀孕了,二十多年没开怀的子谦奶奶也有喜了!
喜事呀!“屁!”用老书记的话讲。那时,计划生育正严,国策呀!围追堵截、寻亲访友抓计划外怀孕的到处都是。实在抓不到,扒粮、拉牛、撵猪,那是常有的事,更让人叹息的是,连房子都给揭了。即使这样,依然有坚持超生的。咱们村遇到这样情况最多,上面来人基本抓不到人,于是只能如此。为啥?因为老书记就是“卧底”!所以,现在有好多乡亲一辈子都感激当年老书记的善行。老书记经常会说“我自己都这样了,再也不能干让你们断子绝孙的事了!”所以,一有检查,能挡得挡,能扛则扛,实在扛不过去,那就没办法了,该牵牛的牵牛,该扒房的扒房。
怎么办?十月情胎,这事瞒是瞒不住的。于是,就有了后来子谦奶奶陪同子谦娘回山东探亲的故事,这一走就是大半年,回来的时候乡亲们只看到子谦娘一个人,子谦娘也说婆婆有点事耽搁了,过些日子就回来。子谦娘分娩的时候,婆婆不在身边,老书记也没把子谦娘送到公社医院,更没有请接生婆,而是把大队妇女主任给请到了家里接生。随着孩子的一声啼哭,大队妇女主任高兴地给老书记报喜:喜事,大喜事,双胞胎,老书记一下得两孙子!
整个生产队的人都知道,整个大队的人都知道,老书记家一下添了两孙子!
天意!婆媳俩差不多同时怀孕,媳妇晚了几天分娩,婆婆提前了几天分娩。于是,姑侄俩差不多同时来到这个世上。事实是,姑姑的确被嫂子抱过,而且喝过嫂子的奶;子谦的确是被他娘养大,但也喝过奶奶的奶。
人做事,天在看。世事难料,但唯一能料到的是,老书记退下来后,妇女主任干了书记,成为我们大队历史上第一位女书记!
2021.5.7 于合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