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进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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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什么缘故,我总是无端地认定自己应该来自中原以西的某个地方,那样的感觉从少年时期就产生了,时光可以追溯到读三年级时,也许再早些。星期天或者假期里,我以这样那样的理由独自走出村子,在空旷的田野里漫无边际地游荡,那样子极像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当疲倦袭来,或者脚步漠然停住时,我会在柔软的麦田里躺下来,迷离的目光遥望西天边天地闭合的某一处,久久地凝视,尤其是在落霞渐隐而炊烟初升时。那时候我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心里翻涌着酸楚与惆怅,仿佛我的遥望就是为了勾引泪水。我为什么会在空旷的田野里生出酸楚与惆怅?我为什么会溢满了泪水?是什么牵引了一个乡间少年的思绪?我自己也说不清,只能由着那样的感觉莫名地出现再莫名地消失,而后我又像野狗一样摇摇晃晃地走回那个叫西陈庄的小村子。村子忽近忽远,家的印记在缥缈游离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沾满了泥土的面颊,被中午的日光炙烤成板结的沙滩,如果是落日后,余晖又会让少年的脸肿胀僵硬,少年就变成了一尊移动的泥胎,乡间小路上投下一条橘黄色的身影。
几年之后,少年远去的某一年的秋天,我以一种全新的身份到了县城,并在县城开始了新的生活。县城在西陈庄的东边,我站在破败的老城墙上向西望,目光又停在了天地闭合的某一处,依旧是少年时的感觉,依旧心游他乡。
目之难及的地方既陌生又熟悉,也许是河南,也许在甘陕,我很难用具体的区域方位划定具体的村舍位置,我只能在想象中构勒村舍的样貌。想象中的村舍前边应该有一条小河,河是浅滩式的,没有波涛,没有浪花,甚至于没有声响,却又分明地流淌着。小河没有名字。小河无尽头。从哪里来的不知道,到哪里去也不知道。村舍的后边应该有一座山,山不是陡峭的,没有壁岩嶙峋,没有丛峦叠嶂,有的只是起起伏伏的山包,或者不叫山也可以,或者就叫陵丘好了。几株老柳树是应该有的,老柳树这儿一株,那儿一株,既不是排列,也不是交织的杂乱,出现的地方是老柳树应该生长的地方。至于栅栏围住的院落,至于栅栏上缠绕的蔷薇或者紫藤,至于栅栏外的场院里驴打滚鸡刨食,或者三两条狗无来由地追逐,那就不用说了。我在县城的老城墙上心游他乡,看见一个小儿蹒跚着走出栅栏围住的院落,几只色彩斑斓的蝴蝶绕着小儿飞上飞下,小儿咯咯地笑着与蝶共舞。那个小儿就是我,我走向村前的小河,我走向村后的陵丘,我在中午的阳光和落霞的余晖里与天地融为一体。
我认定了那样的村舍,那样的村舍是我魂牵梦绕的地方,我是从那里来的,我的根在远方,我现在生活的小城只是暂住。这样的意识一旦形成便根深蒂固,从懵懂少年到古稀将至,从空旷的田野到拥挤的街道,甚至是从日出到日落的年年岁岁,无时不生发,无时不萌动,日积月累变成了我的宿命。
2
寻觅他乡的夙愿是在27年前实现的,那时候我已经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完成了进修学业,在等待北大作家班落锤定音的日子里,我应友人之约去了海滨城市青岛。友人的意思是让我先游览海景权作换脑,而后再于异地创作几篇有别于先前的小说,友人还特别说明食宿问题不用我考虑。按说这样的盛情是最难得了,若不领情应是对友人的大不敬,从礼俗上也说不过去,我便住了下来。然而海景游观还没足览,我竟然又在心里堆积了心系他乡的惆怅,坐在海边的礁石上,眼前是飞溅的浪花,举目是无垠的碧波,我的视线却又转向了身后。身后是西天边,天地交合处,栅栏围住的院落时隐时现,嬉笑着与蝶共舞的小儿向我招手,小儿还说来呀来呀。
我最终还是辞别了友人,理由是去省城杂志社。车到济南站的当天夜里,我便搭上了西去的列车,换乘时我跟自己说,如果到郑州我还没有出站的念头,那就一定是要去西安,也可能是兰州,也可能继续西行,结果我出现在甘肃平凉南山圆通寺。
在平凉驻足原不在我的计划之内,对这座城市的了解,不过是座位上一份揉皱了的甘肃日报。报纸是前几日的,有一个整版介绍的是平凉,看了才知道平凉位于甘肃省东部,是甘肃省下辖的地级市。从地理位置上说,平凉地处六盘山东麓,泾河上游,为陕甘宁三省区交汇处,文章用的是几何中心“金三角”一词。 其实我的计划里没有任何城市,甚至没有具体的地名,之所以随着旅客走出车站,也许跟听了邻座一对男女说的话有关。女客应该是一直打着瞌睡的,听到广播说平凉站到了,浑噩着拉扯行李架上的包裹,包裹落到对面的男客头上。女客紧着道歉,说对不起,失手了,语气里还真是带着愧意。男客拿手摸头,说头上开花,状元回家,是急着回家办酒席的吧。女客顿时消了窘迫,笑着说她原本是在西安打工的,两天前接到的电报,儿子成了这一届平凉地区的高考状元。又说人发愁睡不着,她是高兴了睡不着,要不是等着拿工资,她会把两天合成一天。偏了头又呀呀地冲着男客叫奇,说大哥您神了啊,赶上圆通寺的一了师傅了,那我还得问几句。女客问的是后来话,意思是儿子毕了业会不会留在北京,她觉着还是北京好。西安人说话硬,也懒,日头上来了,卖饭的还没开门。兰州也不好,男女老少就知道个吃,眼睛还没睁开呢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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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了师傅说他第一次懵着说话是四年前的五月端午,他们老家的习俗是吃鸡蛋韭菜馅的饺子。他那天刚刚端起饺子碗就听到来运媳妇敲门,来运在乡里当副乡长,媳妇是要他到乡里诓来运回家的。媳妇说来运这几天犯胃病,医生嘱咐过忌酒,偏偏县里领导到乡里考察,中午的一顿酒是少不了的,最好的办法是赶在入座前说家里出大事了。他不想到乡里去,他那一会儿只想吃饺子,他就跟来运媳妇懵了一句话,说一顿酒扶个正,值了。他是夹着饺子说的,饺子进肚了,媳妇走了,他那一会儿就发现,天底下没有比懵着说话再好的了。
一了师傅说这件事过去没几天,来运突然夜里到他家说闲话,说到没啥说了才说了句歇吧。他跟过去关院门,来运走到门口又喊二哥,说:“二哥,哪天有空了到我家坐坐,我让你嫂子炒几个菜,咱哥俩整几盅。”那时候他才知道来运果然扶了正,只不过他那时候已经困得眼涩了,心里想的是快走吧快走吧,手摸着门闩又懵了一句,说:“城里吃去吧。”结果来运又来了运,书记没动他先动了,剧团出身的来运半道上接了文化局长的缺,老婆孩子都搬到县城去了。一了师傅说他这个人最怕多想事,他嫌费心神,他不会一直想来运。奇怪的是,自从来运进城之后,隔三差五的总有陌生人到家里来找他,来的人也不说姓名,也不说找他啥事,进家就冲他笑,笑着笑着忽然又喊他先生,说先生给我来几句吧。奇怪的是,无论他怎么懵,懵什么,那些人都相信。这样一来二去,他连懵也不想懵了,因为懵着说话一两句还行,懵得多了也费心神。
一了师傅说他婆娘后来看出了苗头,说他爹你别再瞎懵了,懵长了没个好,你还是跟我到地里干活吧。婆娘这样说,有怕他惹事的意思,也有嫌他懒的意思,他随口搭了一句不懵了,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家里又来了人。来人进门就跟他报八字,还说他出生的那一年是闰八月,他要问的是来前八月里是忧是喜。他紧着摇头,说他什么都不懂,他连生辰八字是啥都不知道。看着那人走到门口又退回来,他只好硬着头皮说了一句先忧后喜。一了师傅说,其实他那句话是学着电视剧说的,电视剧里的人物,无论先前受过多少磨难,临到结尾都是合家欢大团圆。一了师傅说他那天真跟着婆娘下地干活了,他还在地里搭了个窝棚,意思是找他的人不会找到庄稼地里。
一了师傅说到窝棚里堵他的是来运,来运看见他就黑了脸,先说你坏人家大事了,又说紧着装病吧!一了师傅说他那一会儿吓得快没头魂了,听来运说了才知道那天早晨来的人是市里的领导,领导背后有个小三,小三要买上百万的保险。来运说领导原本是答应了的,自从听他说了先忧后喜,领导就暂时把这事放下了,小三不知道这一节,以为领导反悔了,结果一恼就投了举报信。
一了师傅说他没装病,他是当天夜里上的火车,稀里糊涂地到了平凉,先在圆通寺干杂工,后来又兼卖香火,后来又稀里糊涂地成了一了师傅。
一了师傅反过头来又看我,说:“你是作家,你给我解释解释,我怎么瞎懵还能懵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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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圆通寺住了一个星期,每天的傍晚我都会在南山坡上遥望西天边,西天边不见了落霞,原来是落霞的地方堆积着杂形的浮云,浮云大多是青黑色的,看着像是拆洗过忘了收拾的布片。心里一时有些落寞,懒散散地走回住处,看见一了师傅正在算账计数。数字是记在电话号码本上的,号码本装在香囊里,香囊是橘黄色的,囊口连着抽绳,抽绳也是橘黄色的。锅里已经煮好了饭,锅盖半敞着,半截勺子把露出来,两只空碗摆在勺子把的下边。一了师傅示意我先吃,我往碗里盛饭,他忽然又把饭碗推开了,摊开号码本让我看上面的数字,说他一个月拢一次总,这个月又比上个月多赚了四百多,下个月圆通寺有法会,估计下个月还会多。见我伸着头望门外,又说他曾经想过把老婆孩子也接来,如果老婆孩子不愿意来,那就再等几年,等那个领导的余威消散了再回老家。
一了师傅说,他其实不是个有胆量的人,如果不是懵着说话,他这一辈子应该不会惹事。不过,他这几年也不算白过,几年下来也有了不小的积蓄,细想想,还多亏了圆通寺的香客。
我觉得应该回去了,告辞的时候我向一了师傅说了感谢话,说西行一趟千里遥,丢下了许多也拾起了许多,虽然以后写不写葫芦说不准,但我会一直记着西天边的这方异域,也会记着他乡遇到的一了师傅。一了师傅先是打个愣怔,接着又笑着凑近我,说他老家是河南商丘的,跟我还算是半个老乡。一了师傅最后说的是:“回到老家我去找你,我一身都是故事。”
回到老家的我又沉浸在创作中,我写了饥饿年代的《腰带神仓》,接着又写四卷本长篇小说《运河湾》。饥饿年代是在家乡度过的,而运河湾则变成了我追忆理想岁月的启程地,关于葫芦的文字我一篇也没写。我已年近古稀,思维变得迟钝,心游他乡的萌动被我压到了心底。心底的我跟我说,寻觅到的都不是,他乡只能在心里,一如遥望落霞。如果我的心再因落霞而颤酥,我不会在中途停住。一如颤酥的心难以眼泪的方式凝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