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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进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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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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哄父亲睡觉


人在六十岁这个年龄段上,对死的恐惧还很模糊,生啊死啊的还可以随口说。离死亡越远的人胆量越大,可以像吃茴香豆一样咀嚼生死,还可以说有生有死自然规律,还可以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同龄人之间互相开个玩笑,说喝你的杂菜汤时我得盛一大碗,说的听的全都哈哈的。哈哈不起来的是面对父母双亲的故去。父母双亲故去了,永生永世再不会回来,人子的身份一抹而光,除了悲痛,除了哀伤,哭着追问自己是谁,自己变成了混沌人。这时候的人子会联想,想到父母走了,接下来就是自己,自己也会跟父母一样,孤寂地走向黑暗,奋力地举起孝盆再摔碎,力气大的吓人。孝盆碎了,自己的心也碎了,碎了的心会失形落魂的哭嚎,哭父母,也哭黑暗,哭恐惧,也哭茫然。那时候最想问的是世间为什么有自己,自己不存在,也就无所谓恐惧,无所谓哀伤。

人一生有两桩大事由不得自己,一是生,二是死。生是稀里糊涂地来到人间,除了吃奶,就是睡觉,即便是昼夜啼哭,也跟悔不该生扯不起来。死就不同了。死是记忆,死是留恋,死是惋惜,死是拒绝,死是再不肯往黑暗中多迈一步。要死的人知道死了就是没了,还知道走了就回不来了,要死的人不会稀里糊涂,越是要死了越清醒如初,甚至是无边界的记忆翻新。要死的人最怕隔离,最怕冷清,最怕灯灭,最怕亲近的人不在身边,那样的感觉极有可能类似于不会水的小儿在父母身边入水戏耍。要死的人自己不说死,也忌讳别人说死,慢慢发展到凡是跟死有关联的都忌讳。跟死有关联的,一是病,二是睡觉。病能把人病死,睡着不醒也是死,所以要死的人连睡觉也忌讳。

我说的是我父亲,我父亲胆小。

父亲92岁那年最后一次患病,确诊了是癌,晚期,病灶在胆管处,胆管挨着肝脏。医生给我们说了亲近话,意思是老人到了这个岁数,手术做不做意义都不大了,还是回家静养吧,况且下不了手术台的可能性也有。“回家静养”是我现在用文字表达的,医生的原话是“老人爱吃点啥就吃点啥吧”,这样的话很容易理解。我是家中的长子,我反过来问医生,说如果手术成功呢?医生沉思着看我,说也许六七个月,也许八九个月,不会超过一年。我说:“做吧大夫,哪怕多活半年也是赚的。”转过身来再看三个弟弟,三个弟弟也跟着点头。父亲进了手术室,时间变成了凝固的水泥,无声息地封堵了我们的呼吸,直到医生走出手术室。医生摘下口罩长出气,说:“手术关过来了,半年之内应该没问题,前提是,度过一周的危险期。”

父亲苏醒过来是在当天下午,那时候距离手术结束已经过了五个小时,在那之前我一直跟父亲说话,希望父亲的应答有利于护士的监测。但是,苏醒过来的父亲再也无法睡觉,巨大的疼痛让父亲变得脆弱又多疑,先是怨恨吊瓶滴得太慢,吊瓶也太大,后来又说他记得好像有人跟他动刀子,刀子冰凉。我又想用说话转移父亲的注意力,父亲已经被疼痛折磨得少气无力,随之而来的是困倦,父亲的眼皮在挣扎中慢慢垂下来。我悄悄做了个示意闪开的手势,想着让父亲沉沉地睡一觉,不及我们离开病床,父亲的眼睛又睁开了。父亲还挨个儿瞅我们的表情。我把手放在父亲头上摩挲,像摩挲不安分的婴儿,我说睡吧爹,睡着就不疼了,睡一觉病就好了,我甚至还做出了打哈欠的样子,意思是我们也困了。我们兄弟四个伏在病床两边,胳膊放在床边上当枕头,蹲着垂下头。我们几乎是同时发出的鼾声,盼着我们的鼾声能感染父亲,我偏着眼角瞅父亲,父亲果然合上了眼皮。我在鼾声里辨析身为人子的用心,想着哄父亲睡觉只是为了抵御疼痛,而父亲的疼痛我们无法替代。还有,躺在床上的父亲也许会在昏睡中离开我们,也许我们会在危险期中跟父亲阴阳两隔,我激灵着打了个寒颤,耳朵却突然疼了一下。我眯着眼睛摸耳朵,父亲的手指甲悄悄抽回,我抬起头望父亲,父亲的眼皮又闭上了。一连三天,天天如此,不分白天夜晚,只要我们闭上眼睛,父亲的手指甲一定会伸过来。

父亲是用生的渴望抵御困倦,父亲拒绝黑暗,拖延黑暗到来的唯一办法就是不让儿子睡觉。

我把发现告诉了弟弟,三个弟弟都哽咽难抑。不忍心看着父亲在疼痛中呻吟,我们用假象哄着父亲睡觉,而父亲担心的是他会在昏睡中长眠不醒。醒着是尘世,睡着是黑暗,父亲排斥黑暗,父亲宁愿在疼痛中呻吟,疼痛的感知是生与死的分界线,但睡眠恰恰又是病人身体恢复的必要条件。我们在两难中痛苦纠结,我们在真假中无所适从,我们甚至找不到合适的表情应对父亲,轻松与沉重都会引起父亲的联想。父亲没文化,他无法辨认吊瓶上的文字,父亲的判断来源于儿子们脸上的表情。我们是父亲的儿子,儿子一直用假象哄骗父亲,父亲是该相信儿子的本真,还是该相信儿子的的表情?有文化的儿子哄骗不识字的父亲,我们还是好儿子吗?这样的熬煎一直持续到第四天,我突然萌生了继续或者说进一步哄骗父亲的念头。我借着去卫生间的理由到了楼下,我在楼下的偏僻处找到几粒橙黄色的石子,冲洗过的石子光洁滑润。我又到药房要了个药袋,然后装模作样地回到病房,手伸开的同时我还在脸上挂了笑,我笑着跟父亲说拿到了拿到了,折磨您身体的竟然是结石!

父亲的眼睛一下子睁得很大很大,父亲的眼神里充满了愧疚与释然,父亲的脸上还露出了羞涩,父亲还让自己变成了愧对他人的少年。说:“咳,不就是几个石子啊,看把你们折磨的,值当的啊?”父亲把石子紧紧地抓在手里,接着就睡着了,直到出院,父亲再也没发出过呻吟。回家后的父亲又把石子拿给邻居看,拿给看望他的亲戚看,父亲一遍遍地说惭愧,说要早知道是石子,说啥也不去城里,更不用说开刀住院了。

父亲在我们的哄骗中安静地度过了最后的大半年,直到离开这个世界,我们在父亲永久地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放声大哭,哭我们永远失去了父亲。反过头来再想,我们用假象哄骗父亲走进手术室,父亲在儿子的哄骗中游走在生死线上,要么是光明,要么是黑暗,儿子把父亲温热的生命交给了陌生人手中冰凉的利刃。我们用哄骗的方式为父亲争取了半年的岁月,父亲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最亲的人以最笨的谎言哄骗了一个垂暮老人,我们可是父亲的儿子啊。我们用哄骗的方式让父亲睡觉,目的只是减轻疼痛的折磨,我们为什么不去想假若父亲真的在昏睡中长眠不醒呢?父亲是在我们的哄骗中离开的,儿子哄骗了父亲,该愧疚的是我们,父亲永远在沉睡中,再不用听他的儿子哄骗了,而我们的愧疚只能存在于追忆中。

曾经的父亲,永远的父亲,再也见不到的父亲,原谅儿子们的不孝吧,如果哄骗可以继续推迟黑暗的到来,我们宁愿做闷心的不屑子……

2019年父亲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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