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常红梅
从家里到学校那条烂熟于心的山路,要上一个坡,还要跨几道沟,走起来也就是40多分钟的时间,可我却走了整整一个多小时,不是太过于留恋它而故意放慢了脚步,我只是太孤独了,孤独中还夹杂着莫名的害怕,它们像两条鞭子,狠抽着我的心,一条路,总是在战战兢兢中走完。
我可以清楚地听到她们在我身后熙熙攘攘走过来的声音,那声音因为狂傲而带着几丝尖叫,针一般直往我的耳朵里扎,刺的我生疼,她们在骂我,羞辱我,我越不想听到她们就越是放大声地喊,我听到了自己在低声地啜泣,除了啜泣我还能做些什么呢?以一个弱者的姿态。
这些带着嘲弄的辱骂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近了,近的让我心慌。
“呸!”
“呸呸”
“呸呸呸”
……
她们从我的身边走过,挨个对着我吐唾液。
我不敢吭声,吓得直往墙根躲,幸亏那条道路上有许多“逃难”的墙根。
见我不吭声,她们其中的某一两个总是会故意把自己趾高气扬地胳膊伸过来,碰触我瘦弱的身体,本就窄小的乡间羊肠小道,我差点被挤到崖边去。(墙根的另一边是山崖)
走过时,她们会喊,有本事还手呀!咋就不还手?
哈哈哈!一看就是个胆小鬼,估计是老鼠生的吧!
哈哈哈!
她们里面有人说话了,嘘!不敢说是老鼠生的,那狐狸精回去给她娘拨弄是非,她爹娘要是知道咱们说这话,会收拾咱们的。
于是,有人折了回来,那小孩子的目光依旧刀子一样的向我戳了过来,一副凶巴巴的模样,她说:“我给你说,你要是回去给你爸妈说是非,小心我们踢死你!”说完,拿一串枣刺在我的眼前晃动着,那上面的刺吓得我发抖。
我战战兢兢地点着头,感觉自己尿裤了。
我哪里敢回去给爸妈说呢?我怕她们打我,很怕。而且,这样我永远也就不能成为她们当中的一员了。
其实,我从来就没有犯错,也没有得罪过她们谁?只是,这个村里的大约十多个年龄不等的小女孩队伍中,过一段时间,总会有一个女孩被分离出来,像一粒被遗弃的豆子,成为众之“踩”之的对象。而我,就是经常被分离出来的那一个。不能和她们一起上学放学一起走,不能一起玩跳皮筋、踢毽子、捉迷藏、跳房子等等非常快乐的游戏。
我才8岁,就这样开始一次次的被分离了出来,接受这个年龄不该有的孤独与恐惧,这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情。
她们当中那个经常将这个队伍里某一个人分离出去的“头”是一个和我同龄的叫玲的小女孩,我真佩服她伟大的神力,怎么会把这个村子里那么多相似年龄段的小女孩全部的聚集起来(我都忘记了这个村子的男孩子当时都去什么地方了),任她指使,她让她们冷落谁就可以随时随地冷落谁。
我是那样的孤独和寂寞。
我常常背着母亲为我用两块粗布片拼成的书包,一个人落寞地走在上学放学的路上,没有一个朋友,我多么的想着要回到她们的队伍中去。去那个曾经冷落过我多次的队伍,希望她们以热爱之臂拥我入怀。
也许因为时间久了,那个叫玲的“头”觉得这样下去也实在没有了趣味,是该换一个人去冷落一下了,然后,她又会主动过来和我搭话,很要好的样子。而我则如久旱逢甘霖的土地,倾情投入。她像风一样,可以把一伙人树叶般的聚拢在一起,也可以随即把任一片叶子从中分离。
在一起时,我觉得我对她有着本能的依赖,或者怕失去。
放学路上,她牵着我的手,我们一起并肩往回走。
我依然相信我和她会成为忘记前嫌的好朋友。我希望,那条路永远延伸下去,没有白天和黑夜,就牵着她的手,永远地走下去。
我说,我们以后再也不闹矛盾了,我们以后再也不分开了。
她笑了一下。是我读不懂的那种,却很温暖。
几天后,我又一次被抛向孤独的荒滩。那双曾经牵着的手又一次被甩开了,抛却的还有我曾经企图在那个队伍里所想得到的些许温暖或者温存。
“呸!”
“呸呸”
“呸呸呸”
又是一个轮回。
终于,在N次之后,我的心凉了下来,像一盆秋天的水,在季节里,一天天滑向沁骨的方向。
可我也是幸运的,村里有个叫霞的姑娘,小我三岁,愿意来陪我玩,在我看来,已经是感激不尽了。
农历六月,山上的杏子比农家地里金灿灿地麦子黄的还要灿烂,很诱人的那种,低处的早已经被经常逃学的一个个大个子男生女生抢摘去了,只有树顶的一些,还在高高地挂着,那些个金灿灿胖嘟嘟地果肉,诱惑着我们的胃。
霞说,我们打杏子去,我奶奶说嘴里没味,忒想吃那酸溜溜地黄杏。
我说,我娘也想吃。我说这些话的时候,舌尖已泛起了成熟的杏子那酸甜酸甜的味道,涎水都快要从嘴角淌出来了,忙滋溜吸了进去。
于是我和霞就开始行动了,去离村子不远的一个山坡坡上,那里长着好几棵杏树。杏树很高,低处的早已被摘走了,我们手里拿的竹竿根本够不着。我个高,年龄又稍大些,我对霞说,我抛石头打杏子,你在下面捡拾。
于是我就满地找石子,鼓着腮膀子,抡起胳膊,用尽了吃奶的劲,把手中的石子抛向高处。
一个下午下来,我竟然打了14粒杏子,都被霞捡起来放在一个小篮子里。
然后我们按人头分,霞奶奶病了,想多吃几个,霞家里人多……最后结果,霞拿了8粒杏子,我拿回家4粒。
我不知道为什么,第二天这件事就在村里传开了,她们见了我娘就说,你家女子咋就这么傻,自己吃力费事打下的杏子,说什么也得自己多拿些,怎么才给你留了4粒?说的母亲也不好意思起来,只说这娃生来就不开窍,没办法。回家后难免唉声叹气一番,说自己怎么就生不出一个“灵光”孩子,出去让人家笑话。
三婶婶直接过来冲着我说,傻女子,这细手腕的力气还挺大的么,啥时候给婶婶也打一篮子黄杏子回来?哈哈!说完,故意捏了我的手腕,捏的我生疼,然后一路大笑走了。
……
一段时间,我特别讨厌一种连自己也说不清的带着嘲讽的狂傲的刺耳的笑声,这笑声,让我倍感孤独,觉得自己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我把这一切都归结在霞的身上,一定是她泄的密,要不怎么会有那么多人知道这件事,并且一个一个的笑我傻。
我不再搭理霞了,甚至很讨厌,无论她怎样的解释,我从内心已经无法接受了。人常说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后来我想,也许是因为我当初给予她的希望太大了,总以为她会成为我最好的朋友,带我走出孤独的沼泽地,以至于伤了自己。我就像一只刺猬,想要拥抱别人,却又用满身的刺努力地保护着自己,一颗脆弱的心生怕自己受伤。幸好,后来,霞也转学了,据说去了她舅家一个偏远的山区,说是她舅婆病了,顺便去替自己母亲尽尽孝。再后来,也听到她上完小学就辍学回家务农,不到20岁就嫁人了的消息,可我却是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我依然孤独,当无边的寂寞一次次的漫过来时,依然没有一个人愿意陪我说话,陪我走完每天漫长的上学放学路,或者在村子里玩跳皮筋、跳房子、踢毽子的游戏。而我的内心却开始有了新的依托。
隔壁四婶告诉我,她儿子还没过门的媳妇有个和我同龄的妹妹叫芳芳,准备也来我们学校上学,到时候,我上学就多了个伴了。
那年我才10岁,却被一个群体冷落过多年,在一个10岁小女孩孤独的内心中,是多么的渴望这份陪伴,甚至我一个人固执地想象过,芳芳一定会成为我最好的朋友。
那段时间,关于对一个未知女孩的想象成了我生活中最温暖的慰藉,在一个人上学放学的路上,我会把身边的一棵草、一棵树,甚至路边上开着的某一朵花都当做芳芳的影子,她们会对我笑,会听我倾诉一个10岁小女孩内心的落寞与需求,甚至面对那个许多年来一直在排斥着我的群体喷向我的“呸呸呸”的时候,我竟然可以宠辱不惊,坚强面对,因为,我的心中住着一个“芳芳”,她成了我的坚强后盾。
我真的对那个未曾谋面的芳芳给予了许多美好的想象,她亭亭玉立,善良乖巧,更主要的是她待我很好,是我最好的朋友,在我们的词典里永远找不到“背叛”二字,她带来了我孤独童年的所有欢乐,在一个未知的美妙的芳草地里,我们的故事,该是多么美好!
有了这份臆想,生活竟然也变得美好了起来。虽然在那么多的上学放学的路上,在我童年的没有玩伴的日子里,依然是一个小女孩孤零零的影子。她们说,呸呸呸,那个可怜虫,鬼才知道她一个人心里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什么呢?
春天到了,山崖崖上的刺玫花开了,百花丛中,她们几乎霸占了整个山头的美艳!我采摘来了一朵,别在自己头上,却想象着芳芳站在我身后欣赏。
咦!真好看。像仙女一样。我不知道仙女有多好看,但村里人都说仙女好看,而且嫁给了一个放牛郎,曾经有过一段美好的生活。
于是,我听见“芳芳”赞美我的时候,就好高兴,想象着自己将来也要嫁一个放牛郎,陪他一起放牧,在广袤的原野上,该是多么的幸福。
想到这些的时候,我感到自己的脸在发烧。回家后,母亲问我,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又被谁欺负了?我忙说没有,然后急急地溜了。身后传来了母亲的一声叹息。
初冬早晨起来,雪铺了一地,漫山遍野地,仿佛要和天连在一起,上学路上,那些落在草木上的雪花,把平时瘦巴巴的蒿草打扮地分外美丽。我的心情也随之好了许多。
那些雪花落在草木上的样子煞是好看,比春天满树的梨花还要好看,我折下来一朵拿在手里的时候,那些草尖上的雪花朵就顺着我的掌心下滑,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像一个小女孩摇落一地的心事。有些地方已经结了冰,那些冰凌裹住了冬日瘦瘦的枯草,琥珀般好看,在我看来,那些被裹住的荒草竟也是温暖的,让我忘记了自己正身处严寒的冬天。于是那些个关于美好的想象也随之延伸了出来。
站在一片飘满雪花的白茫茫地世界里,我想象着自己就是那个美丽的白雪公主,我的身后正站着7个小矮人,他们站在雪地里像7个可爱的小精灵,七嘴八舌地陪我说话,赞美我。远处,有着爱的我白马王子飞雪中骑马而来,我看见他白色披肩的飞扬。
这时候,我会感觉到芳芳就站在身边,我的7个小矮人就站在她的掌心,和她一起欢呼雀跃。
“梅……梅……”远远地我听见父亲在远方呼唤我回家的声音,才发现,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其他孩子都早已经回家了。
没有人知道,那个雪地里,那条熟悉的上学放学的路上,一个孤独的小女孩一个人内心的狂欢。他们都说,这女娃越来越孤僻了,长久下来,恐怕要出乱子的。
有人对母亲说,这女娃小小年纪,就这么傻,不和别的孩子来往,将来恐怕要嫁不出去的。
母亲的额头也出现了愁云,晚上熄灯后,我听见了隔壁房子她对父亲说,你说咱咋就生了这么个娃呢?总感觉和别的娃娃差那么点。将来长大如果找个能干的夫家,这么笨,人家会把她打死。找个和她一样傻的,恐怕日子难过吆。
父亲说,你真是女人家家,头发长见识短,我看咱娃灵光着呢!儿女自有儿女福,过好今天,甭操那么多心。
随后,又传来母亲一声长长地叹息。
而必定成长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依然一个人孤零零地背着书包,走在那条熟悉的路上。想象着一个叫“芳芳”的女孩陪在我身边的所有美好的记忆。
就像一切美好的梦境都会苏醒,我不明白究竟是一双怎样的手,将我从关于芳芳的美好的幻想中推进了现实的门扉。几年过去了,那个芳芳却在我的生活中从来没有出现,我催问过几回四婶,她总是搪塞,搪塞中给过我希望,说快了快了,在快了快了中,我的童年一晃就过去了。我后来才知道四婶那未过门的儿媳嫌她家贫,最后还是没嫁过来,自然她的妹妹芳芳是不会来我们这里读书了。知道这个消息后,我痛哭了一场,但想想还是感激“芳芳”的,没有她,那么多日子的孤独和寂寞,我该何处依托?
知道芳芳永远也不会出现的时候,我已经15岁了,已经成了一个上初三的大姑娘了,但孤独似乎依然未曾离开过我,这个坏家伙对我的纠缠竟然是根深蒂固的,我无力摆脱。
我们那所学校是一个九年义务制学校,初三那年,我依然需要走那条山路,上一个坡,跨几道沟。与以往不同的是初三功课忙,有了晚自习,晚自习结束后尤其是冬天,外面已经全黑了,而我依然需要跨几道沟,下一个坡,才能回到家。
那条要走40多分钟的上学的山路,在漆黑的夜晚,是一道恐怖的城。
因为在一道沟的路边麦地里,刚不久,埋了村子一个上吊屈死的年轻女人,女人生前我见过,村里根生哥家的,30多岁,瘦小,一张苦瓜脸上常挂了两行泪,据说女人很笨,茶饭做的不好不说,结婚几年了,连个娃都生不出,自是在家里短了气场,所以常常遭根生哥的打骂,挨打后的女人只会哭,所以眼睛经常肿的像个红桃,女人常爱哭,开始时还有人会劝劝,说想开点,咱们女人哪有不遭自家男人打的?何况你没为人家生个娃,这就是命。时间长了,村里人也就没人注意了,大家都这么忙,谁还会关心别人家的事呢?
根生哥的媳妇每次见我总是用哭的红肿的双眼呆呆地望着,然后说:小妞,放学回来了。
小妞,上学去呀!
我害怕那双呆滞而红肿的红桃子般的眼睛,每次只“嗯”一声,就急急跑开了。
大家都已经习惯了这个哭丧着脸的女人在村子出出进进。
大家习惯了去听根生哥打女人时,女人发出的嗷嗷的哭叫声。
村里媳妇说:“也是可怜,好端端的怎么就生不出个娃呢?也活该要挨男人打了……”然后一声长吁。
大家以为日子就会这么过下去,这本来就是过日子该有的姿态。
可是在那天早晨,在听到女人一阵哭叫后,就没声响了。大家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打完媳妇去地里转了一圈的根生哥回家准备吃媳妇做的早饭的时候,刚进自家街门,就看见了吐着舌头,吊死在门框上的媳妇,第一次,被眼前这个死人吓出了一身冷汗。
据说媳妇死后,根生哥是反悔了好长一段时间的,他第一次坐在媳妇的坟地里大哭了一场,媳妇活着时的耀武扬威一点也找不到了。
根生哥边哭边说:乖蛾,你这一走谁给我蒸馍馍做饭洗衣服呀?
咱家槽上的牛,圈里的猪谁管呀?
天越来越冷了,谁给我烧炕呀?
……
人死方知关心少。村里人路过无不露出鄙夷的神色。
哼!现在知道后悔了,就是不上吊,迟早也会被你打死。
据说,根生媳妇乖蛾的死,一度曾唤醒了村里许多跋扈的男人,一下子好像明事理了一样,知道疼自己媳妇了。
谁知,根生哥媳妇死后,我的孤独得到了另一种升华,变成了那条路上难以摆脱的恐惧。
根生哥媳妇乖蛾的坟地就在我放学必经的路口。就是白天路过我也不敢去望地边的坟,飞一样的跑过那道沟,头发都要竖起来了。耳边却总会响起她每次问候我时的声音:
“妞你放学了?”
“妞你上学去呀!”
曾经那么弱不禁风,可怜兮兮的一个人,她死后,竟然成了我放学上学路途中的一个魔,让我胆战心惊。
我真后悔,我不该那么早就明白“芳芳”真的不会来到我的生命中,否则,她还依然住在我的心里,排解着我的孤独,至少在此刻,她可以陪我一起去驱赶“乖蛾”这个魔。
村子里和我一个教室坐着的其实还有两个男孩,他们好像最能理解我的孤独与内心的恐惧,虽然我爸妈曾经叮嘱过他们放学天黑了等等我,但还是等我没注意的空儿,他们一溜烟背着书包跑了,留下我一个人去赶这个充满恐怖的夜路。
学校隔壁村子丛婶家窗棂上的灯亮着,我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
丛婶正蹲在微弱的灯光下,给猪剁草。
我说:“婶,我害怕,我不想回去了。”
她停下剁草的手,站起来,解下腰间的围裙,说,这咋行,不是婶婶不留你,你这么晚了不回家,你爸妈会操心的。走,婶带你回去。
于是,我就抓住丛婶的手,小尾巴一样的跟在她身后,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握过这么温暖的手,走在那个可怕的沟边,我听见头顶崖畔上的土从山顶溜下来的声音,想起村里人讲的鬼故事,又一次抓紧的丛婶的手,丛婶说:别怕,活人难道还要怕死人不成?
其实我那时从书本上已经知道,鬼是不存在的,可面对这样漆黑的夜晚,我还是会害怕,本能的害怕。
这时候,远远地我听到了父亲在山顶唤我的声音,他打着一个手电筒,在漆黑的夜晚,分外刺目,是一束温暖的光。
后来,我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样的面对无数个漆黑夜晚的漫漫山路的,只知道,父亲手中那个手电筒成了我往后夜路中唯一的陪伴,伴我走完我在那条山路上上学的最后的旅途。
而那份孤独依然还在,还有年少时滋生在内心的巨大的恐惧似乎这些年一直还在生长,像一棵树,夜风下,那些稀里哗啦的叶子就会发出簌簌的声响,让我心悸。
夜夜梦归时,那条熟悉的山路清晰如昨,我还是那个没有长大的小女孩,一个人孤零零地走着、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