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常红梅
如果让当代作家写一部关注当下现实的作品,我想许多人都会选择抒写乡村的日渐空巢,一群如候鸟般奔赴城市淘金的农民,在“别人的城市”里挣扎,在生存与欲望的海水里扑腾的人物命运,情感纠葛等,无疑,90后青年作家范敦子也把目光聚焦于这样的一个庞大的群体,投放到一群小镇青年的成长过程中,然他的抒写又和许多普通作家是不同的,与传统小说想比,读《抒情时代》,你分明能够感受到新生一代青年作家对这个“‘时代’”别样的“倾情抒写”。
诗人艾青说:“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抒情时代》抒的是真性情,全书分为三个部分:迁徙(上部)、面具(中部)、我们(下部),我以为这三个部分其实是一条很明朗的人物感情线,即:逃离乡村逐黄金梦——“面具”下的苟且求生——我们其实是融合和分离的“共同体”,作者用一个个魔幻的,涌动的,奇妙的,甚至是泣血啜泪的文字,通过两条线索,两个人物(杨大鹏和杨梅)的穿插叙述,将故事大幕徐徐拉开,人物形象跃然纸上。每个人都被这个时代的浪潮裹挟着往前走,正如席慕蓉所说:“不知道何处可以停留,可以向他说出这十年二十年间种种无端的爱与忧愁。”真的,有种心情,无以言表,而行走是唯一的姿势。
小说两个主人公杨大鹏和妹妹杨梅从小生活在一个缺少温暖的,不健全的家庭当中,因为贫穷,母亲生下哥哥杨大鹏后同县里的一个富翁去了南方,就再也没有回来。”妹妹“杨梅”是父亲从外面抱养回来的一个残疾女孩,奶奶几乎已经是一个“等死”的植物人了,再后来,父亲也因为在本地找不到活路而去广东打工了,就这样,兄妹俩成了真正的留守孤儿,家庭爱的缺席,让两个孩子都养成孤僻的性格,哥哥杨大鹏喜欢整天坐在树杈杈上眺望远方,晚上也像鸟儿般在树杈上休息,“树巢”是他栖身的地方,更是其幼小心灵的庇护所。而妹妹杨梅则整天和羊生活在一起,除了白天放羊,晚上就住在羊圈里,被称为“羊人”。两人都向往外面的世界,后来杨大鹏通过发奋学习,考上大学,而在西安城有了自己的“家”,娶妻生子,成为一名作家,追寻着童年的记忆而写出了《寻找杨梅》《我的父亲在南国睡着了》等长篇小说。妹妹杨梅却因为一双“残腿”而让她从小失去了“飞翔的翅膀”,依然待在乡村放羊。随着时代的变化,她的生活也发生了变化,不再是整天看着羊群发呆,而是开始上网聊天,杨梅首先和一个陌生人聊天,也开始把对方当做感情的依托,但当对方知道她是一个残疾人时,便很快选择隐身离去,这让杨梅很快意识到网络的虚拟与不可靠性,这也正是作者对现代人的“现实与冷酷”的一种纰漏,杨梅后来和 “逃跑的兔子”成了固定的聊天朋友,更是她精神的依托,却不知道那个人是他“逃跑”在外的哥哥杨大鹏,妹妹是他一生也逃不出的牵挂,而身处城市的他正在以这种方式和她“牵手”,维持着一种爱恋的关系。这种戏剧式的框架,让我们感受到一种深切的怜悯,一种说不清是爱情还是亲情的错综复杂的情感,而一切爱的绵延与回归也正是小说的“温度”所在。
小说中围绕着杨大鹏兄妹俩,还写出了小镇20年间三代人的命运变迁,随着故事的推进,骡子、杨喇叭、郭海洋、郭红星等,二十年间的悲欢离合起起伏伏跃然纸上。小说中的张火箭是杨大鹏和杨梅童年时的玩伴,从痴迷摩托车到和郭金龙比赛,然后带着杨梅飞驰,少年时期的张火箭意气奋发,生龙活虎,敢与权威较量,中年时期的他整天喝的烂醉如泥,打儿子后又后悔道歉,又反复的窝囊父亲,以至于“逼”儿子离开,晚年的生活只能靠酒来麻醉。骡子有所成就但却触犯了法律……这就是成长,成长的代价就是蜕变,与曾经的自己分道扬镳,永不再重合。
小说中的“父亲”和所有人一样带着“发财梦”去南方淘金,却因为没有手艺只能去干缺少安全系数的苦力活,最终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死,成了没有名字的“老陕西”,长眠于异乡的黄土下,他的悲剧是千千万万个“淘金者”的悲剧,他的形象是千千万万个南下逐梦者的缩影。
如果说小说打动人心的仅仅只是这些引人深思的小镇人物命运,我以为真是小觑于它了;如果说小说只是企图通过镜头的切换、杨大鹏、杨梅两个“我”的口述而铺展开了情节,这些写法上的“小伎俩”而取胜,这更是远远不够的。在整个阅读过程中,我感觉到小说真正地牵引着我读下去,并且沉醉其中的是其近乎于散文诗般唯美的叙述,小说语言的鬼魅灵巧、点金成石,几乎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不是一般作者所能学来的。比如在写青春期的杨梅那份春心萌动时的身体的变化:“尤其一到后半夜,她就看到藏在她身体里的鸟雀会齐刷刷地飞出来……她的身体跟着膨胀起来,如同面团在湿漉漉的铁盆里发酵着,她也一一听清了那些膨胀的声音和飞舞的音符,她发现那些声音充满了暧昧和欲望……”他在写一个年轻人在向梦中女孩独白时说:“今夜,我看见了六个月亮,每个月亮都是从我嘴里出来的音符,所有的星星都是我前世的伙伴……那个眼神忧郁的女孩,你是否在城市那巨大的黑夜里,听过我那苍凉的歌声?你是否在那遥远的河流深处,见过一个骑鱼飞翔的英俊少年?姑娘,那就是我啊。姑娘,那就是北方村镇里的我啊。姑娘,那就是你的郎、你北方的哥哥啊。” 他的笔下也一次次出现山鬼和妖风,有随处不在的猴子,有七星瓢虫,有最亲近的山羊以及神神叨叨的晚来等,还有“大炮大炮轰轰,飞机来了嗡嗡”这样接地气的“儿歌”呈现……所有平凡的,甚至我们司空见惯的事物,经他语言之手的梳理,都会打扮成花朵的模样,让读者欲罢不能,沉醉于作者搭架的语言之神秘宫殿里而久久不忍离去。
范墩子说,小说中的“杨大鹏”有他的影子,而那个一直留守在乡村的“杨梅”则是他童年的影子。读到这里,我心忽然豁然开朗,其实《抒情时代》作者倾情抒发的不只是乡村短短二十年间的人物在时代裹挟下的命运变迁,更是一个流落在城市的青年人对故土的依恋,心灵的撕扯,也是一个人最隐秘的内心世界,而这个世界难道仅仅只是作者一人吗?那是一个时代的呐喊,一群站在城市里的乡下人内心的呐喊,是对“留不住的城市,回不去的乡村”尴尬人生的心灵拷问,最倾情的抒写。